文 | 侯虹斌
最早知道《撒马尔罕的金桃》这本书,是两年前我在撰写一本关于广东的花道时查阅资料得知的。广州至今仍有花城之美誉、花市之习俗,其实在古代这个“花”,全都是特指素馨花。素馨与茉莉,是近亲,其由来我就是在《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中找到一条线索:
“唐朝人知道两种外国来的茉莉,一种是以波斯名‘yasaman’(耶塞漫)知名,而另一种则是来源于天竺名‘mallika’(茉莉) 。这两种花在当时都已经移植到了唐朝的岭南地区。……”
这些记载其实是从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唐代杜环的《经行记》等著作里总结出来的。我查阅了其他的古籍和相关资料,发现当时的文化人,对拂箖(罗马)、波斯、大食(即阿拉伯)都比较熟悉;而这些舶来品在不同的古籍里名字都不一样,有波斯译名,也有阿拉伯译名;以茉莉为例,这个词源自梵语malikā、经暹罗(泰国)语mali、到占城(越南南部)语molih,一路演变而成的。
外来物种的传播路径,就是研究这个时代文化的一个有趣的入口。
我花了几天时间去读《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这是一本关于唐代文化交流史的名著,美国薛爱华(旧译为爱德华·谢弗)教授撰写。长达七百多页的学术著作,光是索引就有一百页了,为什么会成为畅销书呢?只需读几个章节就能明白了:好看,细节多、干货多、信息增量多。
▍ 一
我们经常提到大唐盛世,一个繁荣开放、万邦来朝的帝国。但有几件事我始终没有太明白。首先一个就是关于广州。直至唐朝,广州仍然是位于热带荒原边缘的一个边疆城镇,栖息着凶猛残暴的野兽,还有令人讨厌的疾病;在李唐皇室统治期间,广州只有二十万人口。这样一来,我就特别不能理解了,为什么在乾符七年(879年),黄巢向朝廷讨封广州节度使不成,大怒攻克广州之后,在广州大肆滥杀无辜,光是杀死的外国人,就达到十二万人之多?
罹难的中国人的数字不好计算,而经商的伊斯兰教徒、犹太教徒、基督教徒、拜火教徒的数字却能够统计出来,因为这些商人都要向中国政府交人头税,有户口簿可查。这件事,在当时的阿拉伯国家影响不小,他们的一些史籍中有记载。
我一点也不怀疑黄巢的残暴,只是觉得这个数字很奇怪。难道唐朝时广州的外国人能占到二分一或三分之一(如果外国人不算在当地户籍人口之内)?
书中给出了一些帮助理解的线索。1,唐代,印度称广州为China;2,广州只能算是中等城市,因为为唐时人口五十万以上的城市就有二十五座;3,据生活在九世纪时的Abu Zayd记载,居住在广州的外国商人超过十二万人;4,广州是一个的巨大海港,是世界交易的中心之一,这里太容易发财了,于是连广州城和岭南道的官员也具有了超乎寻常的崇高地位,大和尚鉴真甚至说,“广州都督六纛,一纛一军,威严不异于天子”。
不过,中古时期的数据统计以不可靠的居多,外国人是否真的占有那么惊人的比例仍然是存疑的;但却足够作为广州外国人“多”、商贸高度“集中”的佐证了。
当时的外国商人,都集中居住在广州划定的一个区域内,甚至享有一定的治外法权,大家之间相处融洽,印度佛教徒与什叶派穆斯林都能和睦共处。但广州城的商贸地位就在这两三百年当中反复动摇,多次衰落。有时,是因为朝廷派来的“市舶史”太过贪婪;有时,是因为大食与波斯强盗洗劫了广州;最后,则是黄巢的大肆屠杀外国人——此后,一个遍布外国人的广州城,它的重要地位再也没有恢复过来。
▍ 二
那外国人在广州的地位如何?总的来说,唐朝政府对待外来居民的态度和政策是很复杂的。外来居民想同化为中国人、按唐朝人的生活习俗来生活,但唐朝有时又禁止回纥诸胡穿汉人的衣服仿效汉人。唐文宗时代,岭南节度使卢钧擢强迫外国人与广东人通婚、不许他们占田和建房子,认为自己是在“整饬这座荒淫放荡的城市”。这又显然是歧视了。
放在整个唐朝来看,大家对外来事物的心态更是暧昧的,矛盾的;中亚的琴师和舞女受到仰慕和欢迎,但是富有的波斯、大食商人却被仇恨,甚至数千外国商人在扬州被屠杀。在七、八世纪的时候,那是唐朝朝气蓬勃的全盛时期,外来物品还比较常见;“唐朝军队的优势力量和唐朝艺术的优越地位,在当时得到了普天之下的外国人的承认;这时,哪怕是普普通通的唐朝市民,也完全有可能享用到来自遥远的地方的珍稀货物”。但到了九世纪,物价越来越高,外来物品价格昂贵,对外国的富商越来越敌视。也因此,“以货比人,外国人永远也无法与外国奢侈品相提并论”。
可以想象,在安史之乱后,在黄巢的屠杀和劫掠之后,外来的奇珍异宝就更为罕见了。而且,与周边国家的战争也多了。就在同一世纪里,唐朝政府开始了对外来宗教的大规模迫害。从一般唐朝人的眼光来看,这次迫害运动不仅是要铲除外国宗教,外来宗教的信仰者,而且也要铲除外国书籍和外国神像。
这么说起来,这和晚清时的中国社会的情形还是颇有几分相似呢。贵族阶层迷恋外来的奢侈品;朝廷对外国商人态度摇摆不定,时而欢迎、时而引诱百姓自发屠杀外国人;意识形态上则尽力打压。在“祖上曾阔过”但后来又没落的时代,对外国的人和物,免不了首鼠两端。
▲ 广州出土的唐代胡人俑
▍ 三
实际上,在七八世纪唐朝全盛时,中国与外国交流非常密切,到处都仿效外国人,新奇服饰随处可见。皇帝甚至为了扭转这种风气,禁止灾祥符瑞、异兽奇禽和奇形怪状的贡品。诏令有的针对“来自诃陵的五色鹦鹉”,有的针对“东北白如霜雪的猎隼”,有的针对“侏儒短节”,有的针对“异兽奇禽”等等,减少猎奇性。这些东西,在那个时代,是一种写实的存在。
但为什么唐代传奇和笔记小说中,如《酉阳杂录》《开元天宝遗事》《杜阳杂编》等等,大量涌现像《山海经》一样的奇珍异物?
应该说,人们一般不会把熟悉的东西妖魔化;就像我们今天一般懒得去编造欧美日等地方的怪力乱神一样。但是如果把地点变成太平洋或印度洋上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也许就会有人信了。
唐笔记中涌现出来的诡异之物比比皆是:既有能让周边国家臣服的白玉环,也有交趾国进贡的能辟寒、能当炭的犀牛角;有能让人梦游四方的枕头,有日林(日本)进贡的能照见人的五脏六腑的“灵光豆”;还有南海某国进贡的能让人身轻御风的小麦,能延年益寿的紫色稻米……
想象力固然很发达,但显然也是对异域的一种疏离。这是因为,在九世纪的时候,真实的新奇物品已经无法到达唐朝境内了,只能杜撰虚构出怪异荒诞的贡物。简单来说,“在玄宗时代,人们可以随处听到龟兹的琵琶,但到了九世纪,这一切就成了梦想。”
“从九世纪初期开始,唐朝的国际时代、进口时代、融合时代和黄金时代,都已经一去不复返的,对于跨越大海、翻过大山而来的珍奇物品的渴求,都已经不可能轻易地得到满足了。”
唐朝由盛而衰,同时也对应着对外来事物的开放程度的起落曲线。盛唐气象,终究只是一个昙花一样短暂的时期。
▲ 《胡服美人图》
▍ 四
读这些外国学者的作品,很容易有一种陌生化的效果。外国人来写“中国对世界”的看法,就是互为想象的异域。盛唐时期虽然不长,但已享受到这种开放、“万国来朝”的红利。而且,外国人不是来打秋风的,而是真真切切地生活在这里的居民,甚至有个别已经能进入朝廷为官了。
打断了这种开放的进程的,原因很多。这里,包括战乱,包括没有匹配的先进生产力和管理方式,也包括后来的元明清政府在政治上全面走向倒退、闭关锁国。
说实话,中国古代的所谓开放(盛唐也不例外),是被狠狠打过折扣的;官方对外国人,总是抱着一种“纳贡”和“恩赐”心态,“费天朝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来展现大国风范,费而不惠。没有平等,也即难有平等交流。但即便这种很不彻底的“开放”,也足够让当时的社会受益了。
文明总是在交换和交流中前进的;今天我们能够吃到玉米、土豆,吃到辣椒、苹果,能够闻着茉莉花香,唱着《茉莉花》,无一不是得益于历史上曾经的海纳百川。
▲ 《撒马尔罕的金桃》/[美]薛爱华 著/吴玉贵 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题图为榅桲,原产中亚和高加索山区,有学者认为这就是“撒马尔罕的金桃”)
【作者简介】
侯虹斌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历史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