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止庵
观看卢西安·弗洛伊德的《裸体画像与鸡蛋》(一九八〇至一九八一)、《夜之肖像》(一九八五至一九八六)、《在床上的金发女孩》(一九八七)、《工作室的晚上》(一九九三)、《沉睡的救济金管理人》(一九九五)和《裸体画像》(二〇〇四)等作品,我们意识到他画的女人具有女人的一切,却丝毫不给我们以女人的感觉;而完全排除了感觉的意识——只是一个判断而已——距离我们多么遥远,又是多么淡薄。
画里的那些裸体,同样具有体积、质感和内在张力,但好像根本没有生命,没有功能,仅仅是包着皮肤的肌肉和脂肪,一种鼓鼓囊囊的堆积,甚至让人联想到解剖台上的陈尸,污水里飘浮的肉块,有如弗洛伊德画的那些赤裸的男人一样。然而与此同时,我们又不能不为画家将模特儿身上肌肉的感觉、脂肪的感觉等表现得如此精致与微妙而惊叹不已。
当女人几乎已经被既往的画家画得一无可画,弗洛伊德开始画女人了。继乎其后的画家如果再画女人,只要是画成具象的,无论怎么画法,总归要倒退到他之前,被他那些已经完成的作品所超越。可以说,弗洛伊德完成了美术史上“女人”这个题目。
弗洛伊德在具象绘画中的探索,几乎重新定义了人体画与肖像画。一眼就能看出,他笔下的女人与所有画家的女人都完全不同。但还是不妨来比较一下,看看弗洛伊德究竟做了什么,贡献何在。
首先,弗洛伊德排斥了女人的“美”,在这方面要找一位与之相对立的画家,大概首属莫迪里阿尼。也许还要提到雷诺阿,不过我觉得弗洛伊德与他的画法倒有那么一点相近之处,虽然二人在“美”这一方向上背道而驰。可以相提并论的,也许只有鲁奥的《举手的裸体》和帕桑的《从背后看的维纳斯》,但相比之下,那两幅画中的女人实在要算过分美了。
再者,弗洛伊德排斥了女人的“性感”,这同样与莫迪里阿尼相对立,当然还有克里姆特。
第三,他排斥了女人的“品位”,这不妨举克里姆特的那些高贵、典雅的女人作为对照。
第四,他排斥了女人的“身份”,“境遇”,这就与图卢兹–劳特累克、鲁奥和凯尔希纳的女人完全不同,当然更谈不上她们在社会中扮演某种颠覆性的角色与否了。
最后,他排斥了女人的“情感”,“心境”,于是又与席勒、帕桑的女人大相径庭。或者说,弗洛伊德画中有的女人的姿势好像也不无舒服之感(《反射出来的裸体肖像》,一九八〇;《休息中的救济金管理人》,一九九四),但在我看来,她们只是不表现为不舒服而已。若说这里有她们什么心情的流露,未免是过度诠释了。在弗洛伊德看来,以上这些都是遮蔽、妨碍我们看女人的伪饰,所以应该摒弃。
弗洛伊德是一位令人震撼而不予人亲切的画家。他拒绝与任何人同谋。我最佩服的是他能有这么一副眼光,以及能把这副眼光完全彻底地表现出来。
我还看过几张记录弗洛伊德创作时的情景的照片,将照片中的女模特儿与画家作品中的她加以比较,面孔原本具有的端庄,身体原本具有的圆润,都不见了。
由此可知,对于弗洛伊德来说,“美”“性感”“品位”等不仅是此前的画家们加之于女人的,也是现实加之于女人的,而只有去除这些,才能得到真正的真实,或者说本质的真实。
弗洛伊德是一位极端地、执着地、无所顾忌地关注本质的画家,在这一过程中显示出某种挑衅性,显示出与既有观念的激烈冲突,也是顺理成章的,虽然丑化女人并不是他的目的,他否定的是男人和女人关于女人所有方向上的“化”。而这一切做得如此极致,以致在我们看来,不仅“美”之于女人不存在,就连“女人”之于女人也不存在了,她们仅仅是作为“存在”而存在,或者说,仅仅作为对上述“美”和“女人”的感觉破坏的过程和结果而存在。当然,女人在弗洛伊德只不过是个范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