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骁骥：小电影让世界变得更美好了吗？

源济

孙骁骥：小电影让世界变得更美好了吗？ 

原创 2016-09-14 孙骁骥 大家

文 | 孙骁骥

教师节期间，有人在网上发起了纪念启蒙老师“苍老师”的活动，响应者不在少数。纪念苍老师的同时，惊闻岛国前著名女演员红音萤最近突发心肌梗塞，过早离开了我们。有人在网上献祝福：“一心一意扑在观众身上的老艺术家，一路走好。”

苍井空和红音萤，两个曾经活跃于岛国电影界的名字，早早便功成身退。熟料如今一个英年早逝，另一个也只会继续活在男人的硬盘里，供人凭吊或怀念。正所谓：“孤灯不明思欲绝，美人如花隔云端。”无论女演员的生离还是死别，想来都同样令人怅然叹息。

打开电视转换心情，却在香港有线台看到了岛国现役女演员小岛南的广告，大意是在推广香港某电视台的成人收费频道。广告中的小岛南衣着清凉，说着夹生的日式广东话，化身女神降临屌丝男的卧房，画面令人浮想联翩……

在网上对老一辈的苍老师和红音萤的怀念声音之外，我又欣喜地看到电影产业活力四射的新生代演员兢兢业业工作的身影，不禁想到清人赵瓯北说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哦不，是各领风骚好几年。

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小电影女演员进入观众视野，小电影工业在资本力量的助推之下，已然成为大众流行文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无论你是否是小电影的观众，你都不得不承认我们今天的日常生活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小电影的影响和改变。但问题是，小电影是让世界变得更好还是更坏了呢？这个问题，值得探究。

中国人大规模接触色情电影，大约始于上世纪80年代，而片源主要是以欧美电影为主。随着盒式磁带录像机在当时从海外进入中国内地，不少画面露骨的情色录像带也一同从沿海城市进入内地市场，以半地下的方式流传于坊间。民间流传的色情影片、黄色刊物、黄色图书在1983年官方发起的所谓“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之下受到打击，但这场短暂的运动并没有断绝色情电影在中国内地日后的流传。

这场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把色情电影与“资产阶级腐朽堕落的思想”强制捆绑在一起叙述，倒是影响了大部分国人的思维。人们普遍感到小电影长期在西方国家泛滥，外国人故意让这些精神垃圾流入中国，腐蚀社会主义青年人的意志、败坏社会风气。这种带有“阴谋论”的观念根深蒂固，直到今天，仍有不少道德感泛滥的正义之士怀有类似见解。

这类看法显然是基于一种过于简单化的浅薄视野。色情电影在所谓的资本主义国家一直都蔚为流行吗？事实显然不是这样，相反，色情影片在西方国家的制作与传播，历史上受到了当局最严格的规定与限制。而对它的逐步解禁、默许、接受是直到很近的时代才发生的事情。

我们今天熟知的色情电影工业，大致可分为美国系和日本系（勉强还可算上欧陆系），原因在于两国的这类电影产量和资本布局最为庞大，利润超过百亿美元，在当今世界呈现双峰并峙的局面。然而，如果要认祖归宗的话，日本显然是美国的学生。美国在这一产业的发展历史最早、规模最大，当之无愧是世界历史上的色情片第一大国，日本无非是一个有样学样的后起之秀。然而，美国的这个“色情片大国”地位，实际上却是在一片司法阻碍与道德严格限制的环境中艰难发展起来的。

人们熟知一句话，电影是属于20世纪的艺术。但早期的影片却绝对不可以拍摄“有伤风化”的内容，传播淫秽影片更是严令禁止。为何？因为在20世纪初期，资本主义各国都制定有严格的法律禁止淫秽内容的传播。譬如在彼时的美利坚，人们普遍认为制作淫秽内容（obscenity）是一种莫大的犯罪，与其他犯罪不同，此种犯罪是一种“无受害者的犯罪”（victimless crime）。无受害者的潜台词是：每个人都可能是潜在受害者。

当时的联邦法院曾说过这样的话：“政府有责任保护人民不受自身欲望的伤害。”而淫秽影片无疑是会激发人的欲望，从而对自己或他人造成伤害的。因此，联邦法院认为，在淫秽电影和含有淫秽内容的出版物面前，“个人隐私”之权利不受保护，并且“宪法第一修正案”出版言论自由权也不受保护。这个决议隐含着一层意思，即政府天然比人民更有权决定哪些内容是对他有益或有害的，或者说，当局自以为比人民更了解哪些电影的内容更会激发人的不良欲望。

由强势政府带来的严苛状况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得到根本改变。在尼克松总统和卡特总统任内，国会对于《淫秽物品法》作了不同程度的修改，原本定义模糊的淫秽内容开始有了可以被量化的、比过去更清晰的定义。当一件事情的法律定义从无所不包变为具体量化的时候，显然有利于人们利用法条为自己辩解，甚至是为打法律擦边球争取到了空间，70年代初的电影《深喉》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现代美国色情电影的起点，大致就是从这一时期开始。

到20世纪70年代末，尝试解禁色情电影的国家并非美国一个，而是一种风潮。大洋彼岸的欧洲大陆开始了大规模的解禁潮。1977年，西班牙解禁了色情电影，联邦德国解禁的时间更早至1974年，法国70年代末的德斯坦政府也决定解禁色情电影……此后的欧洲各国，除了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之外，几乎都解禁了色情电影。这也形成了美国色情电影业未来的另一个竞争对手——欧洲大陆的色情电影业，而欧陆色情片的一大消费地区，正好是那些猥琐的前苏联加盟共和国。

如果说70年代是百米短跑的起跑线，各国整装待发，换上跑鞋在起跑线前各就各位，那么，80年代则是发令枪响，大家冲出起跑线往前飞奔。80年代，美国总统里根和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结成的自由经济同盟，极大改造了这个世界的经济形态和商业规则。各国政府退出经济干预的一大结果是对政治于文化产业的审查最大限度地减小，法律对于何为“obscenity”的定义也在不断缩小、具体细化。得益于此，欧美许多拍摄小电影的作坊和公司可以堂而皇之拍摄发行色情电影。

80年代色情电影得以广泛传播的利器便是盒式磁带录像机（VCR）。在色情电影的发展史上，这小小的卡式录像带起到了承前启后的关键作用，击败了过去流行的成人电影院，彻底改变了电影市场的产业结构。

不知各位是否记得马丁·斯科塞斯导演的《出租车司机》，德尼罗扮演的出租司机经常会光顾提供爆米花和可乐的成人电影院。这其实是70年代色情电影的普遍流通形态——聚众观淫，前提是观众入场必须出示身份证年满18岁。这种效率低下的流通发行模式实际上不利于色情电影工业的利润增长——因为这样你就卖不出足够多的电影拷贝。

▲ 《出租车司机》剧照

因此，当80年代色情录像带逐渐流行，成人影院很轻松地被盒式磁带录像机取代。家家户户都有至少一部录像机和电视机的事实，使得人们更愿意租或者买小电影回家欣赏，其舒适程度显然好过一大群“咸湿佬”在影院围坐观影。及至90年代，美国的绝大部分成人电影院都因竞争不过家庭录像带而倒闭。

“租片回家看”习惯的养成，让色情电影彻底脱离了“聚众观淫”的道德责难，把色情电影纳入到个人隐私的范围。旁人无资格对个人在家欣赏什么影片说三道四。私人观影的概念自此深受全世界各国人民喜爱，80年代打造出的这个模式因而延续到了整个90年代至今，进一步壮大了产业规模。

据美国世界新闻网统计，在1996年，美国出租了共6.65亿盒“露骨色情”（hard-core）的录像带，美国人民一共花费了80亿美元在色情卡带和相关产品上。这个数字超过了当年好莱坞在美国的总票房，也超过了整个美国摇滚乐市场的利润。

美国色情电影崛起的同时，中国的近邻日本也开始了在色情电影领域“脱亚入欧”的大战略。作为家用电器制造大国，80年代的卡式录像带和家庭电视在日本非常之普及，这触发了商人们开始摈弃过去拍摄小规模“粉色电影”的作坊式模式，转而采取了大规模的生产制造方式。拍摄色情影片的事务所陆续成立。人们所熟知的“成人AV”这一名称，也是在80年代随着录像卡带出现并广泛被传播。发展到90年代，一日千里的日本色情电影产业已经强大到可以独立于世界之东，与欧陆小电影、美国小电影呈现三足鼎立的格局。

可以说，色情电影之所以能形成一个独立的产业，是上世纪80年代“自由经济”之风所遗留的诸多副产品之一。人们的消费需求，无论其出发点多么的低俗不堪，最终都依靠“自由”这个永远政治正确的理由而成功逃离了道德审查，并形成了一套可以不断循环往前发展的商业系统。这里边到底蕴含着属于谁的胜利？出版自由的胜利、人民自由选择权的胜利，还是个人隐私权的胜利？貌似都不是，色情电影产业背后透露出的归根结底依然是资本的胜利。

今天，色情电影产业的规模非常庞大，仅仅依靠这个产业内部的资本显然是不可能达到如此之规模。实际上，从资本的角度看，对于经常遭受道德责难的色情电影业，恰恰具有最广泛的群众基础，是每个人都脱不了干系的产业。

根据美国《60分钟》节目的调查，今天的色情电影厂和艳星经纪公司的背后，投资方其实包括了社会上主流的企业，例如时代华纳、通用电气、万豪集团等等都是色情电影公司背后的投资人和大股东。这些主流公司的大众持股人是不是都应该为此背上道德的负担呢？显然不可能。色情工业受到大众认可和资本青睐已是今天人所共知的现实。开句玩笑说，当下最好的创业项目难道不是开一家色情电影公司吗？

关于小电影是否让世界变得更好这个疑问，似乎肯定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色情电影工业表面上带来了资本投资，创造了如此多的就业，拉动了消费需求，据说还降低了社会的强奸犯案率，增加了人民闺房生活的情趣。总之好处多多，值得推广……

写到这里，我也无法给读者一个确定的回答。因为问题的答案完全取决于你是否愿意接受色情电影提供给你的一整套世界观和对于色情的想象。在今天的互联网时代，色情电影在经济上的作用其实是在塑造消费者头脑中全新的“色情”观念，这种被塑造出来的概念又反过来拉动了相关色情产业的消费。

举个例子，二十年前，没人会觉得情趣内衣是一种必需品，但今天的情况似乎并非如此，情趣内衣款式如此之多，从各类制服到动漫角色的cosplay应有尽有，很多情侣都秘密备有至少一套。关于情趣内衣的想象来源，显然是源自含有相关内容的色情影片，观众长期观影之后，也希望和伴侣在现实中实践操作片中身着制服的幻想场景。

这其中最流行的“学生制服”，便是直接来源于日本的“Lolicom”（萝莉控）色情影片。今天看来“卡哇伊”的萝莉控，在很多国家的法律释义中原本是属于非法的“儿童色情”，谁知在流行多年之后竟然堂而皇之成为一种“风格”，这实在应该归咎于情色资本对于人们固有观念的改造，以非为是。再者，当观众逐渐习惯了色情影片教给他们的不断突破底线的、越来越重口味的色情想象时，便会在头脑中形成不切实际的色情观念而无法自拔。其结果有点像是吸毒上瘾。那么，这种“上瘾”是好是坏呢？

根据学者Zillman和Bryant的研究，观看色情影片听上去似乎有助于增进现实中的夫妻感情生活，但实际上，根据实验的观测，如果让人连续6周每天看片1小时以上，那么实验对象对于伴侣的满意度会呈现明显下降，对其颜值、外形、床上表现等等都会产生诸多不满。

原因很简单，人们不知不觉把电影里过于美好的色情想象当真了。这种情形如果到达极端，便会形成人对于性爱的“脱敏”症状，即任何性爱的刺激都无法令其兴奋。唯一能满足其性想象的方法只能是去不断地购买、消费色情电影和周边色情产品。实际上，它反而破坏了现实中的男女关系。

这难道不是资本对于人类肉体的一种软性阉割吗？

政治哲学家齐泽克曾用一句话精辟地总结说，什么是色情电影呢，色情电影其实就是别人代替你做爱。长此以往，离开了色情电影，人类就将不再会做爱。我希望补充的是，把自我对于情色的理解和想象建立在一堆工业资本制造出来的影视产品之上，这是资本主义对于色情的新发明；在硬盘里的小电影中叱咤风云，却在现实生活中连女人的眼睛都不敢看一眼，这是今天屌丝和宅男悲催的现实生活。实际上奴役你控制你的，并不是你已经起茧的左手，而是色情电影背后庞大的资本。

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出现在你面前。一是选择继续沉沦在硬盘里的波多野结衣、水野朝阳、上原亚衣、冲田杏梨、AIKA、天海翼、小川阿佐美、里美尤里娅们创造出的幻想泡沫中，成为一个称职的电影消费者；第二是选择反抗，现在就砸烂你的电脑硬盘，拿起手机拨通你心仪的女性的电话，在现实中把她约出来喝咖啡。

【作者简介】

孙骁骥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