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305|回复: 0

[哲史艺丛] 解玺璋:皇权时代中国自由思想的先声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6-8-25 06:4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解玺璋:皇权时代中国自由思想的先声 

 2016-08-24 解玺璋 大家


文 | 解玺璋



很喜欢俞理初这个人。原因恐怕要追溯到二十年前,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要在北京召开,孙郁兄和社科院文学所的王菲大姐主编一套女性文化书系。


他们让我也报个题目,那时我正对妇女问题感兴趣,因为电视剧《渴望》弄了一个刘慧芳出来,在社会上引起很大争议,有人甚至认为,该剧塑造了一个“贤妻良母”的女性形象,是从“五四”向后倒退,是“妇女解放”的反动。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题目,是可以继续深究的,而真的追究起来,才知道很不容易。


俞理初这个名字就是此时出现的。由于四处搜寻材料,于是,蔡元培在《中国伦理学史》中论述俞理初的一段文字,就被我当成了重大发现。


就我掌握的材料而言,自明代李贽之后,还没有如此大胆为妇女鸣冤叫屈的。而且,他思考问题的深度和广度似乎也超过了李贽。因此,蔡元培给予俞理初很高的评价,称之为近代以来“自由思想之先声”。他列举俞理初在伦理思想上的贡献,认为主要是在谈及妇女的社会地位以及生存处境时,能够以平等、公正的态度对待之。


这里面涉及到妇女的贞操、节烈、缠足、再嫁、妒忌等所谓妇德的问题,前人往往视而不见,漠不关心,“至理初,始以其至公至平之见,博考而慎断之”。


沿着这个线索,我陆续读了蔡元培所作《俞理初先生年谱》跋,以及《俞理初先生年谱》,对俞理初有了初步了解,深感这是一位身在书斋而心怀天下,以平常心对待学术的、有良知的学人。


进而我又搜集到周作人关于俞理初的一些文章。他表示:


在过去二千年中,我所最为佩服的中国思想家共有三人,一是汉王充,二是明李贽,三是清俞正燮。这三个人的言论行事并不怎么相像,但是我佩服他们的理由却是一个,此即是王仲任的疾虚妄的精神,这在其余的两人也是共通的,虽然表现的方式未必一样。


周作人所赞赏的“疾虚妄”的精神,就是怀疑的精神,批判的精神,实证的精神,就是不迷信,不盲从,不附和。这也正是俞理初治学的精神。


王充所谓“虚妄”,他称之为“莠书”。他作莠书六篇,见于《癸巳存稿》卷十四,分别为酷儒、愚儒、谈玄、夸诞、旷达和悖儒。


周作人认为,这六篇文章“对于古人种种荒谬处加以指摘,很有意思”。他说,俞理初所据标准,就是人情物理,即以人情物理去揭穿那些貌似正确,为世间公认的“真理”。于是他指出:


盖天下多乡愿,其言行皆正经,常人无不佩服,然若准以情理,则其不莠者鲜矣。唯有识与力者始能表而出之,其事之难与其功之大盖远过于孟子之功异端也。



俞理初先生年谱



俞理初(1775-1840),安徽徽州府黟县人,名正燮,字理初。父名献,字可亭,乾隆四十二年(1777)拔贡生。


据《俞氏家谱》所载,可亭先生“工骈体,隶事尤熟于掌故,曾主讲河南闻政书院。官句容县训导,署望江县(一说庐江县)教谕”。俞理初的少年时代就是在句容度过的,有诗为证:


城南遊钓处,客久认为家。
携酒来郊外,寻幽得径斜。
寒云低竹叶,近水有梅花。
隔岸茅扉掩,时闻笑语譁。


此诗或不足以说明俞理初在句容生活的具体时间,而另有一篇《贼书》,写他“少时见句容名捕居明者”,说明他小时候的确在句容生活过。


又有《骆君小传》一篇,写他在句容的一个挚友、知己、忘年交。他是相信人死而神在的,一次旅途中,他于酒后“梦骆君至”,一起“看花欢笑”,醒来后,想起“小时一句一字,骆君皆奇赏之”,仍很感慨。


他的学生程鸿诏曾为先生作传,写道:


先生随父之官,好读书,拥籍数万卷,手繙不辍,辍已成诵,地人名事迹本末,见某庋某册篇行,语辄中。尝与句容王乔年同撰《陰律疑实》,裁书满壁,朱墨烂然,父奇之。


王乔年与俞理初同岁,是少年时的朋友,他们一起撰写《陰律疑实》时,只有十七八岁,已经显示出坚实的学术功底及融会贯通的才学。他的记忆力非常人所及,《清史稿》说他“性强记,经目不忘”,如果有人提起某个地名、人名或掌故,他马上就能请你去翻书柜中的某本书,甚至具体到哪一篇哪一行,一说就中,屡试不爽。


不能说好记性成全了俞理初,但记性好对他来说却所幸于天赐。程鸿诏还记得:


每与理初夜集,偶有作述,援笔立就,义证赅恰,退而检诸箧,无一误事误言,叹其才学识有千万人而无数者。


历史上,像李白这种“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的才子,或时而有之:而“偶有作述,援笔立就,义证赅恰,退而检诸箧,无一误事误言”的学人,则绝无仅有。


如果没有对经史子集,乃至于金石碑帖、稗官小说如数家珍般的熟悉,要做到这一点,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其学术渊源和传承来说,他与其乡贤江永(慎修)、戴震(东原)可谓一脉相承,虽非出身于此,其学术路径却是江、戴二贤所开辟的。


梁启超只看到他的“长于局部的考证”,却忽略了他在许多文章中所表达的对国计民生的关切,以及他在许多问题上表现出来的超前意识和开创精神。


他固然没有一部如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这样的著作,但他的《癸巳类稿》《癸巳存稿》近百万字,开近代人文思想之先河,辟乾嘉朴学“经世致用”之新局面;而治学中的求实精神,以及对历史发展变化的认知和尊重,尤其是以传统反传统的思维方式和著述风格,都不是拾零捡烂、斤斤于名物和制度的乾嘉末流所能比附的。


嘉庆六年(1801),俞可亭先生病逝于庐江县教谕任上,时年二十七岁的俞理初担起了抚养母亲、妻小和五个弟弟的重任。


此时他正在京城求学,两年前家里出资为他捐了监生,取得了在国子监读书的资格。现在,一家人的生活负担既压在他的肩上,他也只能把读书的事先放一放。毕竟,吃饭事大,读书事小,何况不是他一人要吃饭,全家人都要吃饭,他不能不负起这个责任。


有记载说,他自二十多岁起,就以所学受雇于达官贵人,靠佣书养家糊口,“居家事母,不乐仕进”。著名地理学家张穆很敬重俞理初,以礼事之,尊为先生,曾作《癸巳存稿》序,说他“顾以家贫性介,知其学者寡,奔走道途四十年,缟纻余润不足赡妻孥,年逾六十,犹不能一日安居,遂其读书著书之乐也”。


旧时读书人的出路,无非科举求仕而已,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一旦高第为官,不仅社会地位得以改变,生活条件也随之改善,朝廷依品阶等级给予的各种待遇,足以保障一家人丰衣足食。


但不知何因,直到道光元年(1821),四十七岁的俞理初才由附监生中式第一百十五名举人。第二年入都参加礼部会试,则未中。在此之前,几乎没有他参加科考的任何记载。


有人推测,或与他不肯屈己从人,疏于交际有关。总之,他选择编纂、校雠、抄书为谋生之手段,倒也符合他孤傲绝世、卓然不群的性情,并能发挥他博闻强记、学贯古今的特长。


恰逢乾嘉之际,官私编书,蔚然成风,许多高官权贵争相染指,他不愁没有事情做,而他的学识、人品,也深得雇主们的信任,结果,四十年间,“佣书”竟成了他的主业,“手成官私宏钜书不自名者甚多,其自名惟《癸巳类稿》”而已。



《癸巳类稿》


佣书自然不比著书,既为他人作嫁,所得成果,不署自己的名字,是很正常的。因此,他所编校的书籍故多,而无从查考者恐怕不少,目前可以考见者计有如下二十种:


一、补注五代史记;二、参纂大清会典;三、校六壬书;四、参纂黟县县志;五、校钦定春秋左传;六、参纂续行水金鉴;七、校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八、参纂两湖通志;九、参订林则徐先人旧稿;十、校宋本说文系传;十一、校三古六朝文目;十二、编纂古天文说二十卷;十三、辑纬书;十四、宋会要辑本五卷;十五、校补海国记闻二卷;十六、编纂说文部纬各一卷;十七、批校书集传;十八、批校文选;十九、批校礼记集说;二十、校批永怀堂十三经古注。


这只是四十年来经他手编纂批校的部分图书,已经相当可观。俞理初博大精深的学识,不能说与他常年埋首浩瀚的书卷中没有关系,有人称他为“佣书成材的学者”,不是全无道理。


不过,皓首穷经的佣书生涯毕竟是十分辛苦的,而收入并不足以使全家过上体面的生活。他有《短歌五章》专道生活的不容易,其中第二章写道:


纷纷债务如尘积,今年明年朝复夕。心烦口吃无一言,出门泥涂深几尺。艰难此事仗友生,贫交无计又空行。劳劳都为钱刀贵,几时买地事躬耕。


这应该是他的生活实录吧。他固然很想改变这种窘迫的局面,况且,以他的学识,他不相信自己春闱不能报捷。于是,在中举十三年后,即道光十三年(1833)春天,五十九岁的他,再鼓余勇,参加了礼部会试。


如果能中进士,得个一官半职,晚年的生活也就有了保障,他也好分一些精力出来,从事自己喜欢的、与生计无关的学术研究。


然而,俞理初的科场总是不能如意。据姚永朴《旧闻随笔》记载:


黟县俞理初先生正燮应礼部试,总裁为曹文正、阮文达两公。文达夙慕先生名,必欲得之,每遇三场五策详赡者,必以为理初也。及榜发不见名,遍搜落卷亦不得,甚讶之。文正徐取一卷出,曰:‘此殆君所谓佳士乎?吾平生最恶此琐琐者,已摈之矣。’验之,果然。


俞理初的仕途就这样葬送在老迈官僚曹振镛(文正)的手里。近二百年来,常常有人为他而惋惜,为阮元(文达)而抱憾,亦为曹振镛而扼腕。


不过,平心而论,俞理初并不热衷于仕途经济,很少在时文帖括上下功夫,而他以详于考据的文笔写八股文,在考官眼中被视为“琐琐”,一点也不奇怪。


进而联想到他佣书数十年,雇主都是高官巨僚,赏识其才学者虽不乏人,但似乎并无一人招他入幕府,也没有人推荐他去为官,甚至没人说过一句他有经世之才的赞语。在他们看来,俞理初只是一个学富五车的书呆子而已。



曹振镛


幸运的是,科场失意的俞理初,却在“文”场遇到了知音。


礼部主事王藻(字菽原)很喜欢他的文章,听说他有文稿三十余卷,藏于箧中,不曾示人,便联络在京的一些朋友,将其中十五卷辑为《癸巳类稿》,集资出版,印行于世。


所以题为“癸巳”,只是说明这是癸巳年(道光十三年)编辑而成的。这是他的思想成果第一次付诸梨枣,另有十五卷《癸巳存稿》,在他死后十年由后学张穆主持出版。


癸巳之后,时任两湖总督的林则徐聘他总纂《两湖通志》,“书成,典博详明,时称得体”,于是,又受邀“为林则徐参订先人旧稿”,并“校补《海国记闻》”。


道光十九年(1839),俞理初已经六十五岁,祁寯藻提督江宁学政,特邀他“赴金陵,言于制府,聘掌惜阴书舍教。惜阴书舍者,陶文毅所特设,以课诸生古学也。地据城西高阜,江流一线,浮浮目前,致为幽胜。修脯所入,亦较优赡”。


俞理初奔波一生,至此总算得到一个安顿之处,即可养家教子,又可专心学问,还能传授后学,不可不谓之得其所哉。但命途多舛,世事难料,就在他执教的第二年夏天,竟“卒于江宁惜阴书舍”,好日子过了不到一年。



俞理初离世于道光二十年(1840)。此时的中国,正在跨进近代历史的门槛,用一句老生常谈的话说,正处在西方列强用炮舰轰开中国大门的前夜。


这是一个风云激荡的时代,也是各种思想激烈碰撞的时代。由于西方思想的冲击,以及传统思想文化领域的争论,整个思想界显得异常的活跃。


俞理初不是站在思想前沿的斗士,像龚自珍、魏源;也非体制内思想开明,力主变革的官员,如林则徐、冯桂芬;他始终是个学者,而且是乾嘉后期朴学色彩很浓的一位学者,他的思想主要发生在书斋里。


而其可贵之处,恰恰在于他能运用典籍资料,完成自己的独立思考,形成自己的独特见解,特别是那些具有超前意识的思想见解。


俞理初的思想中有一种权利意识和平等观念,特别是在涉及两性关系和女教妇德这些问题时,他的看法总是倾向于女性的,故李慈铭著《越缦堂读书记》说他“颇好为妇人出脱”,这也就是蔡元培称赞他的“无一非以男女平等之立场发言者”。他作《俞理初先生年谱》“跋”,其中写道:


男女皆人也。而我国习惯,寝床、寝地之诗,从夫、从子之礼,男子不禁再娶,而寡妇以再醮为耻,种种不平,从未有出而纠正之者。俞先生从各方面为下公平之判断。


蔡元培的这番话说得一点也不过分,能以公平之论谈论妇女应有之权利的,明有李贽,清有俞理初,此外再无旁人。特别是在“贞节”问题上,即使主张男女平权的开明人士,也不敢多置一词。


李贽是很敢说话的,且因言论得祸,丢了性命,但对“贞节”问题,仍模棱两可。可见,在道学当道的时代,有几个字是碰不得的,一个是“贞”,一个是“节”,一个是“妒”,这三个字犹如三条绳索,不仅捆住女性手脚,动不得,也封住了所有人的口,说不得。


俞理初却作了《贞女说》、《节妇说》、《妒非女人恶德论》,来为女性辩诬、解脱。他在《贞女说》中写道:


后世女子,不肯再受聘者,谓之贞女,其义实有难安。未同衾而同穴谓之无害,则又何必亲迎,何必庙见,何必为酒食以召乡党僚友,世又何必有男女之分乎?此盖贤者未思之过。


他质问主张贞烈的道学先生:“男儿以忠义自责则可耳,妇女贞烈,岂是男子荣耀也!”《节妇说》写得更为激烈:


礼郊特牲云:‘一与之齐,终身不改,故夫死不嫁。’后汉书曹世叔妻传云:‘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按‘妇无二适之文’,固也,男亦无再娶之仪!圣人所以不定此仪者,如‘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非谓庶人不行礼,大夫不怀刑也。礼意不明,苛求妇人,遂为偏义。古礼,夫妇合体同尊卑,乃或卑其妻。古言‘终身不改’,言身,则男女同也。七事出妻,乃七改矣。妻死再娶,乃八改矣。男子理义无涯涘,而深文以罔妇人,是无耻之论也。


在这里,他指责男性社会在处理男女婚姻问题时采取双重标准,男子可以为所欲为,女子却动辄得咎。他认为,既然女子不能再嫁,那么,男子也不应再娶,“是女再嫁,与男再娶者等”。


他还特别强调,嫁娶都是个人的事,应当由当事者自主选择,别人不能置喙,“其再嫁者,不当非之;不再嫁者敬礼之斯可矣”。至于“妒”,他也不认为是女人的恶德,“谓女人妒为恶德者,非通论也”,违背人之常情,是对女人的诬蔑,所以他表示:“夫妇之道,言致一也。夫买妾而妻不妒,则是恝也,恝则家道坏矣。”


他的这番话道学家们或不爱听,却合于人情物理。


俞理初对于女子缠足亦持异见,他作《书旧唐书舆服志后》一文,对中国人穿鞋缠足的历史做了一番详尽的疏辨考证,明代有人提出“古亦弓足”,他斥之为“鸡鸣狗吠,与人声相乱”。


他赞许清代明令禁止缠足,“有效他国裹足者重治其罪”,并对“康熙六年,弛其禁”表示遗憾。他指出,弓足小鞋本是古代舞伎穿的鞋,属于“贱服”,而“女贱,则男贱”,男子迫使女性缠足,以缠足为美,其实是把自己的配偶视为卑贱的玩物,最终只能自取其辱。


古代以歌舞伎为贱业,也是一种歧视,历史地看,则关乎主客观双重因果。不过,人权、平等的确是俞理初的基本理念,对于传统的“四民观”,士、农、工、商,以商为贱业,以“重农抑商”、“重本抑末”为国策,他都认为不妥,他直言:“商贾,民之正业。”


他嘲笑那些看到商人赚钱就犯“红眼病”的人目光短浅,“亦其识之未宏也”。以当下人的眼光来看,俞理初的这些见解也许并不高端,或属于常人常识的范畴,但周作人说得很好:


我们生于二十世纪的中华民国,得自由接受性心理的知识,才能稍稍有所理解,而人既无多,话亦难说,妇人问题的究极仍属于危险思想,为老头子与其儿子们所不悦,故至于今终未见又好文章也。俞君生嘉道时而能直言如此,不得不说是智勇之士,而今人之虚弱无力乃更显然无可逃遁矣。论理,我们现在对于男女问题应该有更深切的了解,可以发出更精到的议论来了,可是事实上还只能看到癸巳二稿的文章,而且还觉得很新很大胆,中国的情形是否真如幼稚的乐天家所想是‘进化’着,向着天堂往前走,殊不能无疑。”


当今离开周作人说这番话的时代也有八十年了,中国的情形究竟进步了多少仍很难说。


俞理初是个“书破万卷,只青一衿”的文人学子,一生不曾为官,但困于书斋中的他,并非对外界的风云变幻、山雨欲来毫无感知。


他用了很多精力研究北邻俄罗斯,他也把目光投向西南边陲,以及东南海疆,他对西北舆地和民族关系的研究,也很引人瞩目,他还注意到鸦片输入可能给国家经济以及国民精神、身体造成的危害,在《癸巳类稿》《癸巳存稿》两部书中,收入很多他写的与国计民生有关的文章,为研究中国古代史、近代史保存了丰富的资料,提供了独到的见解,有人把他的治学看作清代朴学向经世致用转变的重要标志,并无不妥,至少他让我们看到了朴学内部自身演变的可能性。



《癸巳存稿》


俞理初所以能够实现这种转变,与他持进化的古今观考察事物大有关系。


或如蔡元培所说,“俞先生认一时代有一时代之见解与推想”,执古改今或以今证古,都非正途,都有可能成为谬误。


这也就是俞理初说过的,“学当知古今之分者”。又说:“夫知古而不知今,与知今而不知古,皆疎漏之说也。”他的这种思想特质突出表现在周作人所说的指斥莠书的精神。


今先就《酷儒莠书》引以为例。其中讲道,春秋齐鲁夹谷之会,齐以兵来,鲁则以兵应之,《左传》是这么记载的,《史记·齐鲁世家》也是这么记载的。


《谷梁传》则增加一事云:“齐人使优施舞于鲁君之幕下,孔子曰:‘笑君者,罪当死。’使司马行法为(焉),首足异门而出。”此后,《史记·孔子世家》、陆贾《新语》、《后汉书·张升传》,都采用这种说法,俞理初认为,这是:


委巷穷儒忮螫之心无所泄,造此莠言,上诬圣人,不可训也。优人笑惑乃其职,于礼宜却之,于法无死罪”。


而且,鲁怎么能杀齐优呢?如果真的这样做,是行不义而杀不辜,齐国完全可能因此而扣留鲁君,孔子不可能这样做。但这些儒生为了塑造孔子的所谓光辉形象,宁肯相信孔子做过这样的事,其实是给孔子抹黑。


再讲一个“愚儒”的例子:朱弁《曲洧旧闻》云:


建隆间,竹木务监官患所积材植长短不齐,乞翦截,俾齐整。太祖批其状曰:‘汝手指能无长短乎,胡不截之使齐?长者任其自长,短者任其自短。’


弁的亲戚有人见过这个请示报告和批语,看来朱弁之言是可信的。而邵博《闻见录》则云:“破大为小,何若斩汝之头乎?”他的说法已近于虚妄。


王鞏《清虚杂著》就更离谱了:“三司奏截大枋,太祖皇帝批其状曰:‘截你爷的头!截你娘的头!’其爱物如此。”


周密《齐东野语》则进一步发挥之:“手指言文弱,无气象。太祖以三司请截模枋大材修寝殿,批曰:‘截你爷头,截你娘头,别寻将来!’真大哉王言也。”


俞理初不屑地说:“此何王言气象?盖以《史记》汉高慢骂而倣以为书,其愚如此。”这种在历史叙事中道听途说、牵强附会、盲目轻信,随意为笔下人物添彩或抹黑的现象,现在恐怕也没有绝迹,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最后讲一个“悖儒”的例子:


《吕氏春秋》言:“汤克夏,大旱七年,乃以身祷于桑林,自以为牺牲,用祈于上帝。民乃大悦,雨乃大至。”


《淮南子》言:“汤时,天旱七年,卜以人祀。汤言我自当之,乃使人积薪,发及爪,自洁,居柴上,将自焚以祭天。火将然,即降大雨。”


对此,俞理初痛加斥责:“此凶年鼓乱之悖言也。”这种违背常识,违背常理的悖谬之言,恐怕只有这种“悖儒”才说得出口,而这种“酷儒”、“愚儒”、“悖儒”正多,他们不顾常识、常理,以矫情苟难为道,往往将圣贤妆点成怪物,今天仍需警惕这类人物。


本文原标题《故纸堆里的思想风暴》


【作者简介】

解玺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知名评论家,近代史研究者。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4-9-29 02:33 PM , Processed in 0.029421 second(s), 15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