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舒
我刻意起了个大早。
横穿这座城市,四十分钟之后,我到达了巴黎的北郊。刚从地铁口出来,便感受到,这里的萧条。迎面走来的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充满倦怠和紧张。
经过两个温州人开的超市,躲过一个黑人,他迎面朝我走来,似乎想和我说点什么,我吓得掉头走掉。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直到看到那个做墓碑的工匠,我才确定,今天的目的地应该不远了——
Pantin公墓。
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公墓,许多坟茔连名字也没有。
这里有许多都是租用墓地,租约期满,遗骸就会被挪去另一个公用墓穴之中。
编号TR/1296/1966的墓穴主人,就曾经面临过这样的危险。
1966年,是他去世的年份。下葬时,没有一个亲人。付钱的是一个叫Jean Toan的越南人,他是法中社区服务协会的会员,和死者没什么交情,他付了三十年的租金。
三十年,1998年8月20日到期。
1997年,距离租约到期还有一年。一年之后,那坟冢中的亡魂,将要再次被打搅,他的遗骸要被送去别处——也许彻底湮灭,没有人知道。
而这时,那死者在大洋彼岸的朋友,正在四处寻找他的墓地。
这位朋友便是赫赫有名的摄影大师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他写了一本叫《美国人》的书,被称为现代摄影的“圣经”。
时间回到1948年。
罗伯特·弗兰克,男,24岁。刚刚在Harper’s Bazaar杂志工作了差不多一年,他对为这份时尚杂志拍摄时装毫无兴趣,于是他决定辞职,并且打算去欧洲发展。
弗兰克的目的地是巴黎。他开始筹备自己的欧洲之行。芭莎杂志的同事告诉他,有一个从巴黎来的艺术家准备到纽约寻找一个住所,可以和他交换工作室。他觉得这个想法很不错。
那人的名字叫“San Yu”,常玉。他的家乡在中国四川一个叫南充的小县城,那里的人们会把“常”念作“San”。
▲ 常玉
24岁的弗兰克遇到了48岁的常玉,他们都默默无闻,在各自的领域。
常玉敲响了罗伯特·弗兰克位于东11街53号的家门。弗兰克惊讶地发现,这个中国画家在生活中,其实很少谈及艺术,他更愿意谈一种自己发明的运动——“乒乓网球”。这是常玉发明的一种结合乒乓球和网球特点的运动,其规则同网球,但是用一只类似羽毛球的球拍来击打比乒乓球稍大的球,球场面积要小于壁球场地,全场漆成红色,以白线围边,在室内和室外进行皆可。
弗兰克曾描述过常玉在工作室内开辟“乒乓网球场”的情形:“首先常玉要求把房间所有的东西都搬空,接着他非常认真地干了几天,房间被漆上颜色,非常漂亮,可惜当时我忘记拍下来了。”常玉对这项运动真心热爱,他四处推广,然而,失败了。
常玉喜欢做饭,他曾经花1.25美元买了一副猪腰和卷心菜、土豆一起煲汤,作为两人的主食。这样吃了几天,两人的脸部和身体都起了水泡。“我意识到廉价的中国生活是危险的,”弗兰克评论道。
最终,弗兰克没去成巴黎,但和常玉一起共用工作室的两年里,他真心欣赏常玉的作品,并倾尽全力帮助常玉出售这些作品,然而,也失败了。常玉随身带来的29幅画,一副也没有卖出去。
▲ 常玉的工作室,巴黎,1950年代。图片来自www.artofsanyu.org
弗兰克觉得很内疚,常玉却早就习以为常。在这之前,他已经几乎经历了人生可以经历的所有的挫折。
1921年,风华正茂的常玉和徐悲鸿、林风眠等一同赴巴黎“勤工俭学”。“勤工俭学”四个字放在常玉身上有点不太合适,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有做丝绸生意的长兄常俊民——常家大哥经营着四川最大的丝厂,为他在巴黎的小资生活提供一切经济支持。
常玉的生活被其他留学生所羡慕,他穿着讲究,除了绘画,还喜欢打网球。大家最常见到的常玉,是一个人坐在穹顶咖啡厅后面的位置,面前的咖啡杯已见底,他和每个人说的第一句话总是:“你今天好吗?”
他有钱,于是经常请大家吃地道的中国菜。钱花光了,他也从不窘迫,朋友们记得,他会带着一抹奇特的微笑说:“我今晚有个约会,能去你家借瓶伏特加吗?”
常玉的作品,也比徐悲鸿等更早进入欧洲主流社会,尤其获得了巴黎大收藏家H. P. 侯谢等人的赞赏。然而,常玉并不懂得经营画家和画商的关系。1931年,在经历了大哥去世、妻子离异等一系列打击之后,侯谢给他写信说:“好像我们彼此都要多占对方一点便宜。”然后,两个人结束了合作关系。
▲ 常玉作品:猫扑蝶
常玉不愿意巴结那些画商,也不愿意为了客户们的要求改变风格。日本人藤田嗣治虽然比常玉早来,画的也是东方风格的裸女,他的作品一直被人视作不及常玉。然而,藤田在处理画商的关系上很有一套,很快,他的作品开始流行了。而常玉依旧保持着一个艺术家的独立个性,他曾经立下一个规定,来买画的人,不准对创作风格指手画脚,不准更改,画前付钱,他甚至拒绝和画商合作,声称“千万不要上画商的当”。
1950年,常玉离开了纽约,返回巴黎。临走时,他把那没有卖掉的29幅画都留给了弗兰克,以答谢这位朋友的慷慨支持。
回到巴黎的常玉并没有摆脱穷困,应该说,他已经习惯了穷困。他雇不起模特儿,于是剪下杂志上模特儿的图片,按照图片中的姿态绘画。他印不起名片,于是收集用过的地铁车票,在票面上贴以小纸条,再写上他的名字。1966年8月11日,常玉邀请几位朋友来住处吃宵夜,他用的是瓦斯炉,朋友离开之后,他没有把炉子关好。
▲ 左:常玉,玛素像,1928。右:玛素·夏绿蒂·哈祖尼,约1925。图片来自www.artofsanyu.org
第二天早上,大家发现了这位郁郁不得志的画家,去世了。
……
1997年,距离常玉与弗兰克的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整整半个世纪。在这一年,弗兰克把常玉留给他的画作在台湾拍卖,所得捐给耶鲁大学成立了“安德烈·弗兰克基金会——常玉奖学金基金”,用于每年资助两名中国艺术青年在耶鲁大学艺术学院学习。
弗兰克还有一个心愿,那便是找到他的中国朋友的最后归宿。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Pantin墓园,并且得知,墓地很快就要到期了。弗兰克为墓地续费,并出钱雇人修葺已经荒废坍塌的坟地——那其实称不上是坟地,因为只有一块编号为TR/1296/1966的水泥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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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伯特·弗兰克与衣淑凡摄于修整后的常玉墓地,1998。图片来自www.artofsanyu.org
年过七旬的弗兰克站在那块水泥板前,他写了一首诗,送给这位奇特的朋友:
好吗?常玉老友
许久未见,你可回来了
带着你的精神梦想及画作
那些小脚的粉红裸女
荒漠中的孤单野兽
优美而冷傲的花卉
今天你会讶异吗
当年我自纽约抵达你巴黎的寓所
按铃时,你开门的第一句话总是: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站在墓碑前,距离弗兰克修葺这块墓碑,又过去了19年,光阴荏苒。2011年,常玉的画作《五裸女》在香港罗芙奥春季拍卖会以约1.28亿港元天价成交,一举打破华人画家油画拍卖纪录。
然而,这已经和这位伟大的画家毫无关系。
▲ 常玉作品:五裸女
【作者简介】
李舒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有《山河小岁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