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定年纪,我们习惯躺在沙发上,腆着啤酒肚,为电视里挑战极限的运动员喝彩,也为社交网络上出格的言论骂娘。日常的处世哲学教育我们,做一个老实规矩的成年人。可事情不是从来就如此,谁都有过离经叛道的年纪,比如让运动员热泪盈眶的五星红旗,在我的记忆里是一样武器。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25 个故事
一
开学第一天,张大胖和游高个站在讲台上向我们宣告,七六班这块流放之地,已被他们接管。张大胖是学校政教处副主任,游高个是我们的生物老师,人称“冷面杀手”。
大家低头嗑瓜子,聊着春节发生的趣事,除了女生,没人在乎讲台上的事。我趴在课桌上,听前桌聊班主任。
坊间传闻,五天前,班主任在家中跟父母谈心,抱怨她的学生是一群混世魔王,不仅打老师,还非礼女同学。结果愈说愈激动,最后竟被气出病来。
班主任卧病在床,嚷着要辞职。学校其他老师对我们班也是望而生畏。我们正为这学期无人看管而暗自窃喜,没想到却迎来张大胖和游高个的联手治理。
我们学校半封闭式管理,小中高一体化教学,教学质量在全县数一数二。奈何出了一个七六班,班上所有人都没有达到小升初的录取线,多交一笔赞助费才进来。
为了给我们父母证明这笔赞助费花得值当,张大胖和游高个一上任就大刀阔斧地修改班规。首先,剃光头成了禁止行为。听到这话时,七个光头坐在讲台下嬉皮笑脸,在穿着同样校服的同学中格外显眼。
张大胖早有准备。他说,你们七个人每人交五块钱给我,我去镇上帮你们买顶帽子回来,以后除了上课洗澡睡觉,只要出现在学校,都得戴着帽子。
如果张大胖不是政教处副主任,大家肯定会还以嘘声。
光头阿波说,没钱。张大胖说,没钱,我就打电话给你老子,让他送钱过来。阿波说,我又没说我不给你,我等会儿问别人借就是了。
一会儿的功夫,黑板上出现一份班干部名单,游高个写的。见此名单,全班哗然。班里五十五人,十四个女生,如今她们人人都是班干部,还有人身兼数职。
张大胖说:“我和游老师信不过你们男生,以后班里的事都归女生管。男生宿舍的舍长还是男生来当,具体名单你们自己商量。”
我们没怎么商量,三个男生宿舍舍长的职位,分别落在三个软柿子身上。反正他们也习惯了打扫卫生。
二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们班也不例外。在那个热衷于香港古惑仔电影的年代,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自带江湖味:班上一群哥们为彰显独特,纷纷削发成立光头帮。如果上学期我没有因为好面子和光头帮的人闹掰,这学期我的头发也会献给帮派义气。
除此之外,班里还有外宿帮和篮球帮,剩下的就是十几个不怎么惹事生非的乖学生。而我既不是乖学生,也游离在三大帮派之外。
这学期班里按身高排座位,青蛙成了我的同桌。他本名叫卓国雄,客家人,在讲地道闽南语的人眼里,他讲话就像青蛙叫一样,我们也就这么叫他了。之前青蛙一直给光头帮的人跑腿,在我没脱离帮派之前,他老跟在我屁股后头,干些买零食、打饭之类的琐碎事。不知什么原因,上学期末,他接连干了几场架,名声大噪,光头帮的人都跟他搭肩走路。
一天上课时,我闲着无聊,在课本的空白处画了一条龙。青蛙歪着头在一旁看着,在我就要完成的时候,他拿起圆珠笔,在龙头上加了一个圆圈。我怒瞪他,他嬉笑着望我。他笑得越灿烂,我内心越火大。当初摇尾巴天天巴结我,现在有了靠山居然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在没有任何语言冲突热身的情况下,我们俩直接干了起来,彼此拳脚相向。
正在上课的英语老师匆忙从讲台上跑过来,久久说不出一句话。青蛙举起椅子要砸我,我也举起椅子与他对峙。英语老师结结巴巴地喊着,放下,放下椅子。
我们没有理她。
全班男生都在加油起哄,而我们唯一的关联——光头帮却在一旁默不作声。
英语老师气急败坏,叫一位女生出去找人。很快,团委书记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他一看我们的架势,大喝一声:放下椅子!
我们听话地放下了。毕竟举了这么久,很累。
这之前,我们都是在私下干架。这次我也是气急了,头一回在老师面前闹出这么大动静。要是真拿椅子砸下去,我们俩都会被开除。
幸好是团委书记和英语老师两个老好人,如果换成张大胖或游高个,他们怎么也得喊我们家长过来。我们什么都不怕,就怕通知家长。团委书记跟英语老师商量了一会儿,决定让我和青蛙去扫楼梯,同时他还嘱咐班里的同学不要告诉班主任。
最终我和青蛙相安无事。扫楼梯的时候,他冲着我傻笑,我也还以微笑。好像不久前在教室打架的人不是我们一样。
虽然这件事瞒过去了,其他的处罚还是没能逃过。
星期四晚自习,张大胖大步流星地迈入教室,游高个跟在后边。张大胖手里拿着一本练习册,念了一大堆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有一条或多条罪名:上课说话、上课吃零食、上课睡觉、迟到、早退、不交作业……
三十七个男生被带到教师办公室门口,左右排成两排。张大胖先让五个人进去,关上门。我们用耳朵贴墙企图听听里面的动静,游高个阻止了我们。
我们还是听见了,一声痛苦的嚎叫从门缝里传出来。没多久,门被打开,五个人哭丧着脸,其中两人的脸上还有泪痕。只有青蛙笑嘻嘻的,被惩罚得越狠,青蛙越觉得自己厉害。
我是最后一批进去的,七个人一起。办公室没开灯,窗户开着,对面教学楼的灯光照射过来,张大胖就站在我们面前。
张大胖一把抓住陈小顺的衣领,将他提起来放在办公桌上面,像置放一件货物。他掐着陈小顺的脖子:“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陈小顺说不出话。
他松了手,陈小顺才战战兢兢地说,我上课说话。“啪啪啪。”几声响亮的巴掌。“你还敢上课说话不?”陈小顺哭着说不敢了。
张大胖对这个结果很满意,然后走到阿波跟前:“听说你们牛店人很拽嘛,拽一个给我看啊。”
阿波没说话。
“你拽啊,我比你更拽。”办公室里光线很差,我隐约看到张大胖指着阿波的鼻子。他说,你打又打不过我,你敢拿刀来砍我,我就拿枪崩了你。
我差点笑出声,阿乐站在我身旁,用手拍拍我的大腿,示意他也想笑。张大胖给阿波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以后别给惹事,不然我弄死你。我和阿乐身材高大,比张大胖还要高出小半个头。张大胖倒没对我们怎样,毕竟他也拎不起我们,只是狠狠地警告了一番。
经此大难,我们才知道平时的所作所为都会被女生登记下来。
我们有预感,张大胖管理我们的手段,恐怕还有更多。
图 | 十多年过去,学校的升旗台已经换了地方
三
回到宿舍,男生们聚到一起,讨论晚上发生的惨案。扇嘴巴、踹大腿、用扫把抽、用书拍头,很多人被打哭了。张大胖用暴力对付的,都是身材弱小的人。
我们义愤填膺,商量着报复他的方法。阿波说让牛店村的人来学校堵他,青蛙说去砸他宿舍的窗户。我们很久没有这般和睦,男生们都站在同一个阵营。
被修理后,我们确实安分了很多,但还是有不少人违反纪律。我们慢慢习惯每个星期四晚上,一群人排着队浩浩荡荡地去办公室接受语言或肢体暴力。
阿乐好像得了免死金牌,我们再被通知去办公室时,竟然没听到他的名字。我们很好奇,他一样在课堂说话、吃东西,负责登记名单的班长偏偏就没看见,而且持续了好几个星期。在我们不停追问下,阿乐才坦白:他给三位班长都写了情书,除了名字不同,三封情书的内容一模一样。
阿乐“献媚”的做法不仅没有引起我们反感,反而让我们像对待革命先驱一般,对他肃然起敬。小学五六年级我们就写过情书,私下为女生打架,谁打赢了,谁就有追求女生的权利。但由于班上这些女生打小报告的行径让我们极度厌恶,我们一度和她们处于僵持状态。
我们没想到情书还有这么一个用处,纷纷央求阿乐给我们范文,让我们也抄一遍。阿乐说这样不行,所有人都写,会被拆穿的。我们没在意,抱着侥幸心理都去写情书。万一女生们很感动,以后星期四晚自习我们就再也不用受罪了。
“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人,此生,非你不可。”我们绞尽脑汁,浪漫或粗俗,写了一封又一封情书,塞入班里每一个女生的抽屉。长得漂亮一点的有二三十封,而之前被我们评为全校四大丑女之一的那位女生,也收到了四封情信。
我写了六封,分别给了三位班长和两位纪律委员,还有一位全班长得最好看的女生。可惜一直没有回应,我备感失落,郁郁寡欢好几天。
倒是平时最为尖酸刻薄的一位女生反应格外激烈。一天放学,老师前脚刚走,她就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走上讲台,从里面捞出一把纸,满脸鄙夷地喊道:“你们男生不要脸、无耻、流氓!都把我们女生当成什么人了,还做你老婆,我做你妈!”
男生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报以震耳欲聋的嘘声。看来阿乐说的是对的,所有人都写,确实会被拆穿。
这事之后,我们还是跟往常一般,稍微有出格的行为都会被她们登记下来。阿乐最惨,每个星期四晚上,他的罪名最多。
在教室里有女生随时监控,回到宿舍就没人管了。我们在宿舍打牌抽烟,从未被老师发现,除了青蛙。
那天我们正在午休,张大胖突然来袭,悄无声息地潜入宿舍。他走到阳台,闻到了两股味道,屎味和烟味。他用力拍打着厕所的铝门,把我们都吵醒了。
青蛙打开厕所门后就被堵在门口的张大胖扇了一巴掌,他知道抽烟的事掩盖不了,但还是凶狠地瞪着张大胖。我们都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硬骨头。张大胖只好掏出手机,打电话给青蛙的家人。
青蛙的父亲来了。当时我们正在上课,他叉着腰站在门口,久经日晒的双臂从发黄的白背心里伸出来,泛着油光。教室里每个人都落入他愤怒的视线里。他看见青蛙,二话不说冲过去,一把拽倒他,抬脚就往他身上踹。
我们都被他的野蛮吓到。语文老师走过去拉住青蛙父亲说,他还是小孩,你这样会打死他的。青蛙父亲嚷嚷着,我就要打死他,省得给我丢人。
青蛙被带回家教育一个月,并受到警告:下次再犯事,他就会被直接开除。
四
一个月后,青蛙回校。他说自己不读书了,他爸让他去一家摩托车维修店当学徒,包吃,没有报酬。他这次回学校,最多呆一个星期。告别校园前,他想做点什么来纪念他的学生时代。
报复张大胖的契机来了。
前几天我们过得很谨慎,生怕犯错搅乱青蛙的告别仪式。星期四晚自习,没有一个人被叫教师办公室。张大胖站在讲台上,满脸欣慰地笑着,他以为他赢了。
我们憋着劲,从教室憋到宿舍,从晚自习憋到凌晨。半夜,我们悄无声息地爬过宿舍区的铁门,借着昏黄的路灯,走到食堂旁边的停车棚。张大胖的摩托车是铃木牌,我们留意了一个学期,脑海里常幻想着轮胎被铁钉扎破的画面。现在,它就在我们眼前,在手电筒的照射之下。
青蛙拿着一根五公分长的铁钉,毫不犹豫地扎入它的前后胎。漏气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我们仍不解恨。
“要不,我们去偷国旗吧。”不知道是谁提了一句。
这个提议很早之前就有人说过,那时我们都认为只是一句玩笑。
青蛙第一个走出停车棚,我们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我们越过教学楼,走了不到一百米,升旗台出现在眼前。
皎洁的月光下,红旗在上空轻轻飘动。我们六个人从小都没当过升旗手,但我们都知道国旗是怎么升上去降下来的。我们在无数个早晨,伴随着义勇军进行曲,见过无数次。
青蛙双手拉着绳子,干脆利落地解开绳结,不到一分钟,五星红旗就被降了下来。其他五个人争先恐后地挤上去摸国旗,仿佛摸一下,就能沾上莫大的光荣。
这一宿我们都没怎么睡,天一亮,就仓促地帮青蛙收拾好行李,把国旗折好塞进他的包里,还给他凑了三十块车费。我们帮青蛙拎着行李,一路送他到学校旁边的325国道,直到有一辆巴士经过,将他载走。
在清早耀眼的阳光下,我们昂首挺胸地往学校大门走去。
作者陈观良,现为待业青年
编辑 | 唐肖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