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宏杰
▍一
翻开曾国藩家书,我们会发现,曾国藩和曾国荃兄弟两个因为如何处理个人经济问题,经常发生争论。
曾国荃有一个大毛病:贪财。
曾国藩在经济上一清如水,曾国荃却是一个贪婪之人。
咸丰八年八月十五日,曾国荃攻克吉安,这是他首次攻下一座大的城池。战后不久,曾国荃就差人送工资津贴什物回家。初出茅庐的曾国荃尚有些忸怩作态,生怕在家里管家的二哥曾国潢责备他,在九月初六日给曾国潢写信解释说:
惟数年应有之薪水杂款微有羡余,不得不携归,为家中应用之费,实愧对老亲与老兄平日之直节清名耳。祈兄宽看一层,勿哂责阿弟,是为至感!
咸丰十一年(1861)曾国荃拿下安庆后,历史上首次留下了曾国荃部的抢劫的详细记载。据《能静居日记》咸丰十一年八月十三日载,两位刚从安徽来的朋友(日记中称为“泳如”和“梁溪王春帆”)向曾国藩的幕僚赵烈文描述了曾国荃部入安庆后大杀大掠之状。他们说,城破之后,城内“房屋贼俱未毁,金银衣物之富不可胜计”。曾国荃的士兵在残酷杀害战俘的同时,展开了大规模的抢劫,
“兵士有一人得金七百两者。城中凡可取之物扫地以尽,不可取者皆毁之。坏垣劚地,至剖棺以求财物”。惟英王府“备督帅行署,中尚存物十七,余皆悬磬矣”。
至于曾国荃所获多少,无可推测。惟当年十月二十八日,曾国荃又一次回到湘乡故里。
有了经济基础,咸丰八年,曾国荃托曾国潢代他买下荷叶大坪村雷家湾徐家宅第,作为自己的宅基地。咸丰九年冬,曾国荃开建这座“大夫第”。在那之后,几乎曾国荃每回家一次,大夫第就要扩建一次。曾纪芬说:
每克一名城,奏一凯战,必请假回家一次,颇以求田问舍自晦。
也就是说,每下一城,他都会发一次财。因此“大夫第”修建总共历时八年,其规模气派可以想见。这座豪宅巍峨浩大,看上去犹如王宫帝府。曾纪芬在《自编年谱》中回忆道:“前有辕门,后仿公署之制,为门数重。乡人颇有浮议。”那些嫉妒眼红曾老九的老乡们则“讥之……以为似庙宇”。王闿运甚至说“新宅有城市之气”。
▍二
对于曾国荃修建这座大宅,曾国藩是不同意的。除了怕求田问舍影响曾氏兄弟的声望外,凡事谨慎小心的曾国藩还有另一重担忧:乱世之中,露富显财,实为不智之举。因此,在曾国荃修建大夫第的过程中,他一直劝诫不断。咸丰九年正月初八日,在看到曾国荃所画的房屋图样后,他写信说:
此仅作住屋,则不宜太宏丽。盖……我家若太修造壮丽,则沅弟(曾国荃)必为众人所指摘,且乱世而居华屋广厦,尤非所宜。
后来又说:
如江西近岁凡富贵大屋无一不焚,可为殷鉴。吾乡僻陋,眼界甚浅,稍有修造,已骇听闻,若太闳丽,则传播尤远。苟为一方首屈一指,则乱世恐难幸免。
无奈曾国荃对这位提携了他一辈子的老兄的话,总是当作耳旁风,回信蛮横地说:
外间訾议,沅自任之。
曾国藩已经习惯了弟弟的顶撞,不以为意,仍然“絮聒不休”,以林则徐的例子加以讽喻,希望沅弟效此大人先生之风:
沅老近来所办之事,无不惬当。银钱一事,取与均宜谨慎斟酌。今日闻林文忠(林则徐)三子分家,各得六千串。督抚二十年,真不可及。
然而对这些话,正在兴头中的曾国荃一律听不进去。在曾国藩的不断批评下,这座大宅越修越豪华。曾国藩也无可奈何,内心却十分担忧。
咸丰十年九月廿八日日记中,曾国藩这样记道:
接胡富保信,内有与陈作梅密信,因作梅已赴江西,余拆阅。中言沅甫乡里之评,如此大非乱世所宜,公可密告涤丈箴规之云云。余因作梅在此数月,并未提及一字,不知所指何事。因问少荃曾闻作梅说及我家事否。少荃言曾闻作梅说及沅甫乡评不好。余细叩何事,渠言洪家猫面脑葬地,未经说明,洪家甚为不服。洪秋浦有信寄余,其中言语憨直,因隐藏未经寄营。本县绅士亦多见此信稿者,并劝余设法改坟,消患无形等语。又言沅甫起新屋,规模壮丽,有似会馆。所伐人家坟山大木,多有未经说明者。又言家中子弟荡佚,习于吹弹歌唱之风云云。余闻之甚为忧惧。……睡后,细思余德薄能鲜,忝窃高位,又窃虚名,已于造物之忌,而家中老少习于“骄、奢、佚”三字,实深惊惧。
▍三
虽然不要求曾国荃和自己一样清白如水,曾国藩也不能容忍这个弟弟彻底破坏曾氏家族的俭朴形象。同治元年,曾国荃以安庆归来之资完成“大夫第”第一次扩建,再次回到军营后,曾国藩对他的训诫批评明显增多,口气也更加严厉。
五月十五日,曾国藩在给曾国荃的信中指出,曾国荃时有妄取之处,而对亲族之馈赠也经常过多,导致朋辈之讥议菲薄:
沅弟昔年于银钱取与之际不甚斟酌,朋辈之讥议菲薄,其根实在于此。去冬之买犁头嘴、栗子山,余亦大不谓然。以后宜不妄取分毫,不寄银回家,不多赠亲族,此廉字工夫也。
在这封信中,曾国藩还提醒曾国荃,家门气运太盛,要以此“自概”:
余家目下鼎盛之际,余忝窃将相,沅所统近二万人,季所统四五千人,近世似此者曾有几家?沅弟半年以来,七拜君恩,近世似弟者曾有几人?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吾家亦盈时矣。管子云:斗斟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慨之。余谓天之概无形,仍假手于人以概之。霍氏盈满,魏相概之,宣帝概之;诸葛恪盈满,孙峻概之,吴主概之。待他人之来概而后悔之,则已晚矣。吾家方丰盈之际,不待天之来概、人之来概,吾与诸弟当设法先自慨之。
然而曾国荃对这类絮絮念一直非常讨厌。收到这些信后,曾国荃在回信中说当今之天下,乃“势利之天下,强凌弱之天下”。曾国藩的观念,已经落伍了。
曾国藩回复他说,做人当强,亦当弱。立身当强,待人当弱。做事当进,享受当退。如果处处都争强好胜,各种好处都想得到,很容易犯错误:
趋事赴公,则当强矫,争名逐利,则当谦退;开创家业,则当强矫,守成安乐,则当谦退;出与人物应接,则当强矫,入与妻孥享受,则当谦退。若一面建公立业,外享大名,一面求田问舍,内图厚实,二者皆有盈满之象,全无谦退之意,则断不能久。
谨慎、忧惧是曾国藩性格的重要特点。然而曾国荃再次回信:“于人概天概之说,不甚厝意。”
曾国藩仍不生气。他又写信说,他之所以一再强调这些,是因为这关乎曾国荃在官场上的发展。一个人一生的发展,与名望关系很大。在官场上要注意细节,不能给人以口实。如果不拘小节,经常做出引起物议的事,则小事积累起来,有一天可能蓦然刮起舆论风暴,把一个人吹倒:
众口悠悠,初不知其所自起,亦不知其所由止。有才者忿疑谤之无因,因悍然不顾,则谤且日腾;有德者畏疑谤之无因,而抑然自修,则谤亦日熄。吾愿弟等之抑然,不愿弟等之悍然。……
至阿兄忝窃高位,又窃虚名,时时有颠坠之虞。吾通阅古今人物,似此名位权势,能保全善终者极少。深恐吾全盛之时,不克庇荫弟等,吾颠坠之际,或致连累弟等,惟于无事时,常以危词苦语,互相劝诫,庶几免于大戾耳。
他在信中还举金眉生其人为例:
去冬金眉生被数人参劾,后至抄没其家,妻孥中夜露立,岂果有万分罪恶哉?亦因名望所在,赏罚随之也。
金眉生其人很有才华,曾入曾国藩幕,只是德行不修,人缘极差。所以曾国藩一想保举他,就会遭到弹劾。后来竟然被问罪抄家。其实此人也没有什么大奸大恶的形迹,只不过平时不注意细节,导致大家都讨厌他罢了。曾国藩以此为例,说明名声对一个人的重要性。
曾国藩连篇累牍的批评,让曾国荃终于忍不住了。他于同治元年六月激战之中写了一封长达二十二页的回信,对曾国藩的指责进行总清算,一一进行辩解,还说曾国藩数月以来,连续多次无理批评他,让他已经忍无可忍。
他说,金眉生到底是因为什么名声不好,他不清楚。不过至于他自己,三十年来一直做事脚踏实地,为人性根良好,你不应该把我和那个名声很差的金眉生比:
至于名望关系是非赏罚一节,亦看所行之事,公私虚实何如。若金眉生者,吾不知其生平所为,果为公乎,为私乎,众论所讹之事果虚乎实乎,无从考究。然我自与彼所执之业不同,所处之境亦异,脚踏实地已三十年矣。性根已定,当不至学眉生耳。……
曾国荃指责曾国藩这一段时间,只听他人谗言,不信自己的兄弟。甚至谁指责自己的兄弟,曾国藩就反而和谁交好:
渡江两月以来,所接兄信诰诫之词甚多,而体谅之情究少。曾母疑其子杀人于市,三告之后,信以为真,本亦人情,况讹论弟者,皆今日之理学名臣乎?在兄约束弟辈,不欲贻他人指摘之口实,隳坠家声,是不得不明责婉劝。而在弟见兄惯听浸润之言,凡摘吾短者,兄与之交结如故,且有时而加浓,或为之笃信于目前,或为之扬名于身后,人与我以难堪则略之,我与人偶有不顺则述其称屈。弟以为大儒而又出自门内,此论一定,所关终非细故。是不可以不辩。自知量褊识浅,莫此为甚,皆由学问未深、意气未化之所致也。冒昧之罪,夫何可辞!
也就是说,人家我和做对,你不但不和他绝交,反而和他的交情更加浓厚。我与别人冲突,你总替别人说话。你是名臣大儒,又是我的亲兄,你这样一说,就成了定论,为天下所信。那样我岂不就成了板上钉钉的恶人,以后再也翻不过身来了。
最后,曾国荃说,以后你要批评我们,就直来直去直说,不要引述他人的诬妄之言:
以兄二十年以来,千磨百劫,无所不受,近年稍历亨衢,犹复深自裁抑、返躬弥厚,责人愈薄,此学养深纯之侯[候],非我辈之所能及也。吾愿此后待弟辈中材之姿,寓诱掖奖劝于明责诰诫之中,庶不至以无稽之人言,致启无状之反唇耳。因来谕词意肫切,用敢倾吐胸臆。
这封信对曾国藩的指责是很严厉的。
曾国藩接信后,深为忧惶,七月一日再次进行回复,解释自己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絮聒不休”,同时也直接指出,因为曾国荃不注意持身细节,他的“良田美宅”已经引起人们的指摘:
沅于二十五早大战之后,尚能写二十二叶之多,可谓强矫矣。所言俱能切中事理。
凡善将兵者,日日申诫将领,训练士卒。遇有战阵小挫,则于其将领责之戒之,甚者或杀之,或且泣且教,终日絮聒不休,正所以爱其部曲,保其本营之门面声名也。不善将兵者,不责本营之将弁,而妒他军之胜己,不求部下之自强,而但恭维上司,应酬朋辈,以要求名誉,则计更左矣。余对两弟絮聒不休,亦犹对将领且责且戒,且泣且教也。良田美宅,来人指摘,弟当三思,不可自是。吾位固高,弟位亦实不卑;吾名固大,弟名亦实不小。而犹沾沾培坟墓以永富贵,谋田庐以贻子孙,岂非过计哉?
也就是说,善于带兵的人,总是对部下苦言教诲。不善带兵的人,才会总护着自己的部下。你现在不像以前,名位已高,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修宅院这个事,引起争议太多,你万万不可自是。
然而,对于曾国藩所指责的良田美宅,曾国荃虽不辩解,却仍然加力经营,并没有丝毫改过。曾国藩也只能叹息而已。
【注】本文原标题为《曾国藩和曾国荃关于个人经济问题的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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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杰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作家、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