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抑郁症中走出来后,我梳理了自己的心路历程。抑郁症让我最难受的一点,是有一种失控的感觉。当你走出来,对自己更加了解之后,会发现对生活重新充满了驾驭感。
过去,我老想什么样的工作和生活方式最适合我。得了抑郁症,让我明白生命中什么东西才是最重要的。每分每秒都在煎熬
一切要从2005年说起,那年我大四。
临近毕业,工作与感情的压力陡增。我腰间盘突出,什么都干不了,只能每天都躺在床上。心情开始变得不好起来,但我并不知道这是一种抑郁倾向,只是以前特别喜欢的事物,现在都不喜欢了。我开始喜欢睡觉,每天昏昏沉沉睡十几个小时,往往上午10点多醒来,清醒一会儿,下午三四点又困了。这种消沉而无力的感觉,让我觉得羞耻。从小我给别人的印象是独立坚强,成绩也好,社团工作还搞得风生水起,习惯了被别人一直赞扬,突然有一天陷入泥淖,并不知道如何处理。我没有跟任何朋友提起过这些事。慢慢地,腰好了起来,情绪恢复了正常。签了很好的工作但没去,换了一家深圳的外贸公司,从北京去南方,开始新生活。那时,我没有意识到大四那会儿的状态是心理障碍的一种。后来,情绪慢慢就转好了,工作和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中辗转,一切看起来平稳又有序。然而,焦虑隐藏在表面的平和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如影随形。
电影《抑郁症》剧照
我不喜欢深圳的工作,又回到北京,进了一家传媒公司。工作了几年,外向的我又想尝试新挑战,于是选择去比利时读研究生。出国读书的压力很大,课业繁重的时候,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一点,满满当当全是作业。当时面临的选择也令我焦虑不安——究竟是该留在国外呢,还是回国发展?焦虑再一次湮没了我的生活,我只能与朋友形影不离,一起吃饭、上自习。只要她不在身旁,焦虑感就会成百上千地放大,什么事都做不成。焦虑是一种什么感觉?很难拿语言描述。2011年1月,我生日时去罗马度假,本来只有5天的游玩时间,一般人都是抓紧时间游玩,但我却完全没有办法全身心地投入到游览中。梵蒂冈漂亮的建筑那么多,我却体会不到欣赏的快感。最后一天,我是在一分一秒的煎熬中度过,好像自己在水下,而其他人在水面上,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世界一样。我就想着这一天快结束吧,结束了,我就能回比利时,回到熟悉的人身边去了。我告诉自己,我就熬,熬到毕业,毕业就好了。 直到4月,我终于下定决心回国了,焦虑抑郁的情绪才缓解下来。能洗个澡就不错了
回国后,我找到一份挺喜欢的工作。那时,国内很多公司比较看重"海龟"的英文水平,觉得你英文挺好的,就会给你安排一个事务型的工作,对个人成长没什么帮助。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一个技术岗位的工作,对自己的认可度一下子就上去了,情绪比较饱满。后来由于我之前基本上没跟中国老板打过交道,在国外读书后文化有点偏西化,跟老板沟通感觉十分困难。一来二去,我们都很痛苦,我只好离开那家公司。
情绪反反复复,起伏很大。开始,还是一两年抑郁一次,到后来基本上一年要抑郁一次,频率越来越高,而且抑郁的程度也越来越高。
2012年的时候,我去看了医生。医生给出一个诊断,说我可能是“双向抑郁症”(又称躁狂抑郁症)。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词有点时尚,什么叫双向?我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医生给我开了药,但是我没吃。我无法接受自己是一个抑郁症患者。我觉得心理学是不是也和哲学有点像,都是那种模棱两可的学科。
心理抑郁,身体也很不好,上街的时候走几步看见椅子,就得坐着休息一会儿。累,没有动力。我朋友跟我说,你去跑步吧,多跑跑能好,可是我那会儿连走路都走不了,根本就不可能跑步,能坐在阳台上晒晒太阳,洗个澡就不错了。不见得一定身处逆境或者生活遇到问题才会抑郁,甚至抑郁跟性格、学历、经济情况等都没有直接的联系,谁都有可能正在经历着抑郁。这种感觉只有自己慢慢煎熬,别人无法感同身受。 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如果说前几次的抑郁,我还能够靠自己撑过去,到了30岁这一年,没有任何诱因,突然整个人就跌到了谷底。这一次,我几乎差点没有爬起来。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一辈子就这样了。我问自己,怎么办?还有这么长的路,现在都觉得过得好辛苦,再过10年能熬得过去吗?说实话,我当时真觉得熬不过去。这一年,我出差比较多,每次坐飞机都在想或是说在许愿,飞机要是不要落地该多好啊。飞机总要落地,我感觉到心中的那盏灯已经灭了。如果说幸运的话,老板和同事给了我非常大的帮助。那时,完全没有办法工作。有一天,实在绷不住,我去找老板,也是任职的这家NGO中国区最大的领导,跟她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一直以来,我工作还算兢兢业业,出了这种状况,心里很愧疚。令我感动的是,跟她说完之后,她没有给我任何压力,而是马上站起身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她说,是觉得你最近状态不太对,很开心你告诉我了,然后一直不停地安慰我。
之后,在这位大领导的鼓励下,我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直属领导,一个刚上任、不太熟知的人。后来,她成了我的心灵导师。
我经常在下午两点左右陷入焦虑,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像被困在笼子里一样。我就跑出去,在楼道里坐着,3个小时后再回来。有时找老板倾诉,她给我做心理辅导,就这么过了好几个月。
直到有一天,迟滞了很久的思维再度活跃起来。一天早晨醒来,我觉得这音乐怎么这么好听呀?我能感受到音乐的美好了,而抑郁的时候是感受不到的。我知道,自己又一次挺了过来。后来我思考了很久,为什么我的精神问题在20岁末尾这几年越来越严重?我觉得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不愿意承认和面对。社会认知和歧视,让每个人都背着很重的包袱;第二,我当时不相信医学,总觉得心理学这个东西不是黑白分明的,不觉得自己的状态是真正医学上的精神问题,导致了那几年的抑郁越来越严重。抑郁的不止我一个
就在同一年,同事介绍我去泰国一个疗养机构疗养。这个疗养机构在一个很小的村子里,有自己的农场。在这里,人们主要以冥想、瑜珈、太极、气功来休养生息,也要做农活,拔拔草种种树,每天都在充实忙碌中度过。疗养机构有很多心墙高筑的人。每周一晚上会有一个活动,就是找一个人讲出自己的心声。每次听了别人的故事,我都觉得好不可思议,也希望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回馈给别人,同时能够把心再打开一点。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打死我都不可能讲自己有抑郁症。这三个字我憋都憋不出口。在那里,我讲出来了。故事讲完之后,我一下子就觉得心有一种敞亮了的感觉。10月份回来,我有了一个新目标,就是把抑郁症这件事弄明白。于是我上网课,看了很多有关心理学和精神类疾病的书,还做了笔记。2015年3月,我参加一个演讲活动,到场的不少是我的朋友。我没有提前告诉他们我要说什么,只是告诉他们,要说的会有点令人吃惊,希望你们不要被吓到。等我讲完之后,他们看着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一个美国朋友给我发信息说:“小杰,我觉得自己也有类似的情况。”不止是他,很多朋友都说有类似的情况。我觉得该为他们做些什么了,于是成立了一个公益机构,帮助公众普及抑郁症常识。比如抑郁症是什么症状,什么原因导致的,应该怎么处理,等等。我接触到很多记忆深刻的人和事。一次活动中,一个女孩子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她的朋友因为抑郁症而自杀,一点征兆都没有,她特别不理解。她来参加活动,就是希望对这个病多一点了解。我去泰国的那家疗养机构拍了一部纪录片。我就用手机拍摄,回来剪辑,顺理成章就做了出来。那种对生活的掌控力,正在逐渐回到自己手里。对未知的恐惧曾让我时时刻刻处于焦虑当中,好像长久地行走在黑暗里,不知什么时候会踢到什么东西。每一次与焦虑抑郁搏斗之后,我看到了自己的成长。口述 / 秦小杰
采写 / 杨宝璐
编辑 / 陈 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