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他替湖湘抢救了一段历史 | 悼念沈博爱先生

源济

十年砍柴：他替湖湘抢救了一段历史 | 悼念沈博爱先生 

原创 2016-07-12 十年砍柴 大家

文 | 十年砍柴

今年4月中旬，我第一次来到湖南浏阳，登门看望已是肺癌晚期的沈博爱先生。

对自己的病情，老先生了然于胸，消瘦得厉害的他，尽管说话已中气不足，但见到我很高兴，强撑起来在他新出版的《蹉跎破旧画——笔尖下的老浏阳》扉页上签字，认认真真地盖好名章和闲章，送给我和同行的朋友。

三个月后，我再来到浏阳，却是在浏阳河边的渡头渡口拜祭沈博爱先生。尽管一位老人发现肺癌晚期后，支撑了两年，而且过了八十大寿，驾鹤西去，为子女者应该没多少遗憾，但无论如何，丧父之痛是难以形容的，一年前我刚刚经历过。

灵棚在三元宫畔，是这些年浏阳市民自发形成的拜祭死者亡灵的场所。这个渡口的旧貌，留在了沈老的钢笔画下。而今，清幽幽的浏阳河水平缓地流淌，沈老笔下的两岸穿梭的“乌江子”已不见踪影，渡口变得寂寥而安静。随着交通方式的巨变，渡口的繁华如沈老的著作《蹉跎坡旧事——一代中国农人的耕读梦》所描述的风物，永远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 《蹉跎坡旧画》中的渡头渡口

▲ 拜祭沈老的灵棚就在渡头渡口

我安慰沈老的儿女说：老爷子的晚年是精彩的、丰富的，你们应该为他高兴。如果没有《蹉跎坡旧事》的写作与出版，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度过余生的退休老师；有了这本书，他将留在浏阳的历史上，被这块土地上的人长久地记住。

老先生生于1936年，他开始写作《蹉跎坡旧事》时，已是退休十来年的古稀老人。

2008年初，天涯社区的“闲闲书话”连载一个老人的回忆录，因为写的是湖湘乡村往事，那些方言、民俗让我很有亲切感。而且作者似乎很具“史家”的禀赋，对几十年前大历史下的一个个细节，记述得那样生动，使历史书中一个个概念或名词变得丰盈起来。后来了解到，作者是通过天涯社区结识有年的朋友“石扉客”（沈亚川）的尊人，我自然对这个帖子更是关注，有一阵几乎每天去顶帖，或作一点评论。亚川告诉我，他的父亲退休后，一直想将其一生记录下来，曾经在他长兄工作的徐州小住时，写过一篇，他看了后，觉得很不错，所以一直鼓动老爷子写下去，权当打发退休时光，后来建议他到高人云集的“闲闲书话”连载，现在有你等的鼓励，老爷子劲头更足了。

我当时对亚川说，你让老爷子以现在这种状态写下去，不要过多地注意什么文体、结构、字数，越呈现一种自然状态越好，全部写完后再说。

这个长帖子陆陆续续连载到2011年才结束。期间沈老的家庭发生了巨大的变故，与他相濡以沫、养育五位子女的夫人去世了。这对他是个沉痛的打击，他在正式出版的《蹉跎坡旧事》“后记”中写道，“老伴的建言，儿女的鼓励，要我把蹉跎坡的往事及我几十年的经历写点回忆录”，“特别遗憾的是，我的老伴——同舟共济人——‘旧梦’背后的女人，于2011年秋月在上海逝世，她未能看到‘旧梦’的问世，使我痛心疾首”。

很巧的是，我于2008年10月，告别记者生涯，进了语文出版社做图书编辑。我断定，底层或曰草根知识人的优秀回忆录，更能精确而真实地记录这个国家的人民所经历的大时代，也具备历史和文学的双重价值。于是，我策划了一个“草根知识人列传”的系列选题，沈老先生的书稿，也就列入了系列选题的第一本书。

书的出版一波三折。首先是文本的编辑加工，因为老爷子在我们的鼓励下，放开笔端写了下去，全部书稿一共70余万字。考虑到市场的销售以及政治上的安全性，必须削减到30万字左右，一些可能“犯忌”的段落或词汇，要加以修改，或者干脆删除，但又必须保持前后连贯，文气不断。

文本加工尽管不易，但终究是技术性问题，只要编辑肯用心，花时间，并不是大问题。最大的麻烦是编辑技术之外的“人事”问题。按理说，老先生自“改革开放”初期落实政策后，恢复公职，担任教师，把几乎全部心血用在教书育人，多年被评为当地的先进教师，自己的几个子女也都教育成才，退休后与世无争，宽厚待人，这样的老者，用流行语来说，是“妥妥的正能量”呀。

然而人性之险恶，世道之复杂，是很难预料的。沈老的儿子因为当时从事记者工作，一篇纯是职务行为的报道，惹怒了有些权势的人。有权势的人发力是很可怕的，沈老的书稿中多有描述，如“一纸入公门，九牛拖不出”。因为报道本身无可挑剔，便迁怒于记者本人，他们得知沈老的儿子想出版父亲的著作作为一种尽孝的方式，于是假公权力之手阻止为人子者尽孝，便是他们能想到的“合适”报复。

幸好书稿和作者本人没问题，出版社的领导开明而有担当，这本书总算出版了。否则，这将是沈老一生的最大遗憾，同样是其子女的大遗憾，也会是我七载图书编辑生涯的大遗憾。

书出版以后，很快好评如潮，媒体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市场也很认可，更值得欣喜的是，该书在2014年获得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提名，这个提名对鼎力促使该书出版的人至少是一种安慰。而市场的反响良好，对沈老来说，意义更为重大。最初他的几个子女想采取一些老人著作通行的出版方式，花钱找出版社采取包销的方式，印上千把本用来送人。这固然也算是正式出版，但与通过选题策划、市场分析，出版发行并在市场上获得成功的意义完全不一样。老人拿到了版税，无论多少，都是社会对其价值的认可。市场的认可，比其他方式更具权威性。

▲ 写作《蹉跎坡旧事》期间的沈博爱先生

就在沈老被检查出肺癌晚期前几个月，沈老迎来了也许算得上其晚年最愉快的一个夜晚。2013年11月，在苏州举办的“历史嘉年华2013”，沈博爱的《蹉跎坡旧事》获“年度公民写史”奖项，沈老在儿孙簇拥下走进会场领奖。

当沈老得知自己已是肺癌晚期后，坚强而淡定，只是加快了《蹉跎坡旧画》的书稿整理与润色。2015年7月，这部用钢笔画全面记载浏阳旧貌的书稿由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诚如历史学者雷颐在序言中所言：“这本《蹉跎坡旧画》收入博叔历时数十年创作的百余幅钢笔画，忠实记录了他的家乡，湖南浏阳的古建、古宅、古桥、古井、古民居、古街古巷、古渡口码头、古樯、古树……留下了即将逝去的乡土中国的一帧缩影，一幅地域文化缩图。”

就在沈老逝世后的第三天，他的另一部书《蹉跎坡旧诗》——其所作的旧体诗辑录出版发行，可他已经看不到了。这虽是一点遗憾，但《蹉跎坡旧事》和《蹉跎坡旧画》，因为对民间历史和地理的忠实记录，已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对淡泊名利的沈老来说，声誉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更重要的是，他替浏阳，替湖湘，抢救了一段历史。

沈老虽然学历只是中等师范毕业，但他博闻强记，特别是一生都具有强烈的学习欲望和学习能力，其于古典诗赋、音乐、图画等，无不精通。他生前以善于做挽联和祭文闻名乡里。如挽其早年的同窗和狱友、落实政策后的同事焦七海：

窗友、难友、振铎人，一生曲直似云烟，奈何雨暗残阳必分手；

樵夫、脚夫，黑五类，半世艰辛非舛误，幸喜恩光晚景可瞑睛。

而今，沈老先生已作古，接受别人的挽悼，作为《蹉跎坡旧事》的责任编辑，我不揣浅陋，撰书一副挽联祭奠于其灵前，以此表达同乡晚辈对一位故土文化坚守者的尊敬：

壮岁出文劫，不惜心血滋兰蕙；
衰年写旧事，只为乡邦注春秋。

（本文原标题：《写作，使衰朽残年变得精彩》）

【作者简介】

十年砍柴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就职于语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