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闪：无与伦比的H.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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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闪：无与伦比的H.M. 

原创 2016-06-19 西闪 大家

文 | 西闪

在神经科学领域，“H.M.”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名字。毫不夸张地讲，没有H.M.，我们对记忆的认识不会达到今天的水平。以至于有人说，H.M.乃上天赐予认知神经科学的礼物。

H.M.不是科学家，不是医生，他是一个病人，一个被癫痫长期困扰的患者。1926年2月26日，他出生于美国康涅狄格州首府哈德福特。七岁那年，他被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撞倒，头部受伤，后来发展为癫痫。病情一年比一年严重，几乎每周都会发作，还会出现致命的暂时性意识丧失。到27岁的时候，H.M.一周昏厥两三次，完全无法维持基本的生活。

▲ 年轻时的H.M.

在其他治疗手段无效的情况下，1953年H.M.接受了神经外科医生斯科维尔（William B. Scoville）的建议，进行了双内侧前颞叶切除术。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医生推断，H.M.的癫痫起源于颞叶中部的异常放电。手术的结果证明，他的推断不无道理。尽管斯科维尔切除了H.M.大脑两侧颞叶的内表面，以及位于颞叶下面的海马体和杏仁核，但H.M恢复得很好。他的癫痫发作明显减少了，善良幽默的天性还依然保留着。

▲ 癫痫治好了，记忆也不见了

然而问题很快来了。H.M.不记得照顾他的医生和护士，不记得自己的病，也不记得那场手术，甚至记不住去洗手间的路。实际上，手术后每一天发生的事他都不记得，他的记忆停留在手术前的几个月，或者更早。他只记得自己的父亲来自路易斯安那州，他的母亲是爱尔兰人，他们还告诉过他，就在他三岁那年，股市发生大崩盘。他也记得，1939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起点。他还记得自己很喜欢舅舅，可他忘了几年前舅舅已经过世。更有意思的是，他没有忘掉自己的摩托车维修技术。

▲ 描绘H.M.失去记忆的漫画

1955年，斯科维尔医生看到神经心理学家布伦达·米尔纳（Brenda Milner）的文章中提到过类似H.M.的病例，于是向后者求助。听闻此讯，米尔纳连夜从加拿大赶到康州，从此开始了对H.M.长达50年的持续研究。后来获得诺贝尔奖的神经科学家坎德尔说，每一次重读米尔纳有关H.M.的论文，他都会深深为之感动，因为那些研究对于我们对记忆的认识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当然，这些贡献是由米尔纳和H.M.共同做出的。

通过对H.M.的研究，米尔纳总结了四个关于记忆的原理。首先，记忆是一种独立的心智功能，有别于感觉、情绪、语言等其他认知能力。其次，记忆可分短时记忆与长时记忆，它们是分开储存的。第三，颞叶内侧，尤其是海马体是加工长时记忆的场所之一，而不是存储记忆的地方。最后，长时记忆可分为外显记忆与内隐记忆，它们各有不同的加工和储存机制。

▲ 1958年，术后的莫莱森在自家院子内吸烟

米尔纳发现，H.M.的短时记忆能力很强。也就是说，H.M.的思维保留了较强的逻辑能力。事实上在智商测试中他的表现超过一般人。他还热衷于填字游戏。只不过，填字的时候他运用的都是手术前的记忆。

由于短时记忆很难形成新的长时记忆，H.M.的意识是点滴式的，碎片化的，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时刻都如大梦初醒，每天都与过去毫无关系。”与他相处了数十年的米尔纳说，每次她走进H.M.的房间，他都不记得之前见过她。正如我们了解的那样，摘除了杏仁核的H.M.友善地对待每一个“陌生人”。如果有人问：“吃饭了吗？”他会幽默地回答：“不知道，我正和我自己争论这事儿呢。”

然而当H.M.通过镜像，学习用笔在一个五角星的双线条轮廓里画线，一个新情况让米尔纳激动不已。练习的第一天，H.M.画得不好。第二天，他的技能似乎有所提高。第三天的第一次尝试，他就画得相当完美，但他并不记得自己之前的几天都在描画同一个图案。米尔纳意识到，尽管H.M.很难形成长时记忆，却并非毫无可能。某些感觉、习惯和肢体技能，经过反复练习，无需海马体的参与，也可以加工为记忆——外显记忆与做内隐记忆的区分，就始于H.M.的绘画练习。坎德尔说：“这是脑神经科学研究的伟大里程碑。它为研究外显/内隐这两套记忆系统铺平了道路，为今后研究人类记忆打下了基础。”

▲ H.M.只能看到自已的手和五角星形状的镜像，而他需要反复地画出五角星的形状

H.M.也能感觉得到神经科学家们的兴奋，以及他们对自己的尊重。50多年来，来自世界各地的神经科学家和心理学家参与了对H.M.的研究，人人都在讨论他为神经科学做出的巨大贡献。然而究竟是怎样的贡献，H.M.并不清楚。米尔纳回忆道，一个访问学者当着H.M.的面对她说，这位病人真有意思。一旁的H.M.有些害羞，红着脸轻声说：“我不觉得我多么有意思。”说完就溜走了。后来他对米尔纳说：“知道他从我这里学到的东西可以帮助别人，我很开心。”

2008年12月2日，82岁的H.M.因呼吸衰竭在康州一所老人院去世。直到这一天，世人才从米尔纳的学生苏珊·柯金（Suzanne Corkin）口中得知H.M.的大名：亨利·古斯塔夫·莫莱森（Henry Gustav Molaison）。而这一天，距离H.M.首次出现在神经科学的文献中已有整整52年。

▲ 苏珊·柯金（Suzanne Corkin）医生

上世纪90年代，在监护人的监护下，莫莱森已经签下捐赠大脑的协议。去世一年后，他的大脑被做成2400多个切片，并经数字化后储存在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2013年，柯金为H.M.写了一部传记，名为《永远的现在式》。她这样评价道：“H.M.具有无与伦比的价值。我们拥有他50多年的实验数据。”即使爱因斯坦的大脑，也没有享有如此高规格的对待。是的，作为神经科学史上最重要的被试，H.M.继续在为我们理解记忆做出贡献——现在，永远。

▲ 莫莱森的大脑

▲ 被安置在冰盒内的莫莱森大脑，被切割为2401片70微米厚的薄皮

▲ 莫莱森大脑的切片

【作者简介】

西闪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出版有《思想光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