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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叶克飞:一座能从灾难中恢复的城市与他的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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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16 11: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叶克飞:一座能从灾难中恢复的城市与他的代言人 

 2016-06-15 叶克飞 大家



文 | 叶克飞


对于每个探访布拉格的人来说,城堡山、老城广场、瓦茨拉夫广场和查理大桥都是必去的地标。如果要从中挑出一个作为布拉格的象征,你会选择谁?


在《布拉格精神》一书中,克里玛探讨了这个问题。他这样写道:“城堡,尽管在明信片上它是最常见的景象,也是艺术家们最经常描绘的,但它对于我来说象征着不同的东西。瓦茨拉夫广场,直到19世纪,它还是个市场叫卖的地方,与这个城市的命运缺少内在的历史联系。那么老城广场?……无数次,向眼下统治者敬献忠诚的庆典在这里举行,而不管是受爱戴还是相反(后者更常见),许多人来到这里表达他们的效忠,不管是出于利益的考虑还是被恐惧所驱赶。”


这段话并不难理解。布拉格城堡极尽壮美,但它仅仅是昔日王权的象征。瓦茨拉夫广场经历了布拉格之春的轰烈,但人们也不可能忘记苏军坦克在此碾压时的残暴,何况,直到90年代,这里都是捷共党部所在地,那栋色调暗淡的丑陋大楼,曾接收无数来自苏联的指令,并向自己的人民发号施令。当然,这里也是天鹅绒革命的中心,但这个成就似乎太“新”了。至于老城广场,它见证了这个城市数百年来的动荡,它时常喧嚣激昂,但同时也上演着种种虚伪,甚至可以说,它在某种意义上与我们熟知的、克里玛期许的那个不屈的布拉格相悖。


▲ 瓦茨拉夫广场


那么,只剩下查理大桥了。所以,克里玛的答案是:“这个城市物质和精神的象征中心是差不多有七百年历史、贯穿东西的石头大桥。查理大桥是这个城市在欧洲的位置的缩影,至少从这座桥的地基铺好开始,欧洲的这一半和那一半就一直在互相寻找。东方和西方。同一种文化的两个分支,却代表着不同的传统。”


同时,查理大桥也“代表了这个城市罕见的坚强,它有能够从灾难中重新恢复的能力”。它曾抵御天灾,也曾经历人祸。这座欧洲最美之桥横跨伏尔塔瓦河,如今承载着无数旅行者的梦想。



▲ 查理大桥


从城堡山走下来,会经过小区——这不是我们所说的住宅区,而是一个区名,与城堡区、旧城区、新城区和犹太区一起构成如今的布拉格老城。其中,小区和城堡区在一头,犹太区、旧城区和新城区在另一头。


克里玛与“前辈”卡夫卡一样,都是在犹太区出生的犹太人。犹太区如今是繁华的商业区,大量国际品牌扎堆此处,可在卡夫卡出生的时代,这里还是不折不扣的贫民区。到了克里玛出生时,犹太区已有极大改观,他的家庭状况也远远优于卡夫卡。但他也比卡夫卡不幸,早逝的卡夫卡没有经历二战的残酷,避免了被关入集中营的命运,克里玛则在十岁那年与家人一起被关入集中营,直至二战结束。他的童年玩伴们结局悲惨,“那些男孩和女孩,都进了毒气室”,至于他,仅仅是个无能为力的幸存者。他在《布拉格精神》里这样回忆那段经历:“人们在我居住的房间里死去。他们成批地死掉,尸体的搬运贯穿了我的童年……我每天看着车上高高堆放着的可怜的尸体。从那些凹陷的、灰黄的脸上,一动不动的眼睛经常盯着我看,这些眼睛从来没有人将他们合上。僵硬的胳膊和腿,裸露的头皮突出地朝向天空。”



▲ 布拉格犹太区


他当然理解什么是伤痛,也正因此,二战后,他曾因“胜利”和“解放”而欢欣鼓舞,充满斗志地投身于“新时代”,但他很快就发现,“通常并不是善与恶的力量在互相战斗,而仅仅是两种不同的恶的力量,它们在比赛谁能控制世界。”


“布拉格之春”显然见证了另一种恶的力量,作为运动的积极参与者,克里玛在苏军入侵后前往美国一所大学做访问学者。但第二年,他不顾朋友劝阻,毅然返回被苏军占领的祖国。尽管失去了工作,只能靠救护员、邮差、勘测员助手之类的短工谋生,尽管当局全面封杀其作品,并进行监视,但他仍坚持地下写作,成为“萨米亚特”的重要人物。


▲ 作家克里玛


海达·科瓦莉的《寒星下的布拉格:1941-1968》,同样记录了她对两种恶的见证。这位出生于布拉格犹太富商家庭的女作家,1941年被驱逐至波兰,1944年被关入奥斯维辛集中营,父母均死于毒气室。在集中营里,她见到一火车又一火车的人被处死,她见证了上千名被剃光头发的姑娘在皮鞭抽打下嚎哭,她见证了一个逃跑的女孩被抓回后,当场被打断四肢,拖到毒气室。有一天晚上,与她同住的十几个孕妇被带走,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另一些人被德军叫去清洗地面的一滩滩血迹……


1945年初,她在被押往另一个集中营的途中逃脱。在《寒星下的布拉格:1941-1968》里,海达记录了自己逃亡、躲藏的全过程,还有其间的人性善恶。


当二战结束时,她也曾有过“天亮了”的感觉,身边许多人的言行也影响着她对苏联的观感。比如一对从苏联归来的犹太夫妇“热泪盈眶地说到所有的苏联人——包括最普通的苏联老百姓——的自我牺牲和爱国精神,他们的坚韧不拔……他们说到在苏联时感受到的深厚的兄弟情谊,各民族和种族之间的平等……他们说到党和苏联政府是怎样关怀他们的,他们,还有其他难民在那里受到的友好待遇。”


可惜的是,“十年后,那位接待我们的女主人坦白地承认,她和她丈夫那次说的,几乎全是假话;他们侨居俄国时,日子过得相当艰苦,邻居不敢和他们说话,周围反犹太情绪很浓,黑市和暗中通敌比比皆是。很多人平白无故地被处死,大部分受害者不敢猜想他们被迫害的原因,直到临死那一刻还在为党和斯大林祝福。”


相比克里玛,海达的命运凄惨得多。她的丈夫鲁道夫在二战后积极投身政治,成为捷共外贸部副部长,但不久后,苏联在东欧掀起大清洗运动,鲁道夫成为斯兰斯基案的受审者之一,被打为托洛茨基分子、铁托分子和犹太复国主义分子,判处死刑。


可贵的是,当自己的丈夫身处高位,为这个国家忙碌时,海达便已预见到了危险,她在书中写道:“在我们国家,腐蚀人的不仅仅是权力,还有随着权力带来的恐惧。一旦一个人有了权利,就怕失去它,因为在我们这个社会,一个人失去权力后,不是从社会的一个阶级降落到原来的位置,而是一直坠落到谷底。爬得越高,跌得也越惨;一个人的权力越是膨胀,他失去权力的危险也就越大,他也就变得愈加害怕起来。一个以恐惧维持的权势,一定是一个极残忍、也极危险的集大成者。”


丈夫被处死十年后,海达才得知了真相。那是一份名为《党内交流》的内部文件,文件宣称在斯兰斯基案的审讯过程中,当局使用了各种酷刑,并向被审讯者强制灌药。如果我们将这一切与书中的一个细节联系起来,或许会更感震撼——临刑前夜,海达终于见到了自逮捕后便如人间蒸发一般的鲁道夫,她望向自己深爱的丈夫,望向他的眼睛,“那里没有绝望,没有惧怕,只有奇异而遥远的宁静。那是一个人在痛苦最深邃处寻找到的宁静。”


《寒星下的布拉格:1941-1968》写到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时便戛然而止,海达将“布拉格之春”称为“短暂却令人难以忘却的复活”。她这样写道:“没有人会忘却的,我们的未来不是要去屈服,而是要等待下一次机会。我看到周围已经起了一个重要的变化———那些曾被紧箍着铁杆信仰者头脑的魔力,现在已经永远地被解除了。再没有幻想,再不要自我欺骗,再不去相信老大哥的谎言。意识形态冷酷的控制已经结束,也许真理真的以它不可预测的透明方式,最终战胜了一切。”


她写作此书时,仍处于旧体制之下,这个看似仓促的收尾调子高亢,虽不能让人忘记现实中的失败与残酷,却留有希望。20多年后,她终于等来了新的时代。



▲ 海达·科瓦莉


那场轰烈却和平的天鹅绒革命,在克里玛看来理所当然。他在《布拉格精神》里写道:“在打开通往自由道路上的革命中,这个城市生机勃勃地展现了它自己。革命通常标志着震天响的标语和旗枳,血流成河,或至少是玻璃碎裂和石头乱飞。而赢得‘天鹅绒’称号的‘十一月革命’不同于其他革命,不仅在于其和平方式,也在于斗争中主要使用的武器。布拉格几乎所有那些用得上的地方建筑物的墙、地铁车站、公共汽车和电车的窗玻璃、商店橱窗、路灯杆,甚至雕塑和纪念碑上,在一段期间均被难以置信的巨大数量的标语标志所覆盖。尽管它们有一个目标推翻极权制度它们的口气却是轻快的、讽刺的。布拉格居民给他们所鄙视的统治者最后一击不是一刀,而是一个笑话。”



克里玛有足够的阅历来评价这一切,因为无论是布拉格之春后的窒息,还是天鹅绒革命时的轰烈,他始终在场。也正是因为“始终在场”的坚持,天鹅绒革命后,克里玛成为捷克人最喜欢的作家,声望远远高于远走法国的米兰·昆德拉——因为在捷克人看来,享誉世界的昆德拉早已不属于捷克,他只是一个旁观者,甚至是一个逃兵。相反,克里玛则是“布拉格精神”的代言人。


按克里玛的说法,所谓布拉格精神,就是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布拉格就是“一座充满悖谬与磨难终究寻获自由的城市,一个由卡夫卡、哈谢克、哈维尔建立的精神家园”。


站在城堡山上望向布拉格老城,大片大片的红瓦中有一个个塔尖。这座千塔之城的得名,源于大举兴建巴洛克式教堂的天主教化时期。在历史上,这座城市曾屡遭外人控制,其中就包括哈布斯堡王朝时期,后来的天主教化过程无疑是血腥暴力的,但也是在此之后,一座美妙的城市逐渐建立,终于成为了今日的“世界建筑博物馆”。


即使到了今天,布拉格也极尽精致之美。除了老城广场上的提恩教堂,它罕有大型建筑,攻略上那一个个名头吓人的“宫殿”,多半只是一栋三两层的大楼。卡夫卡曾说这座城市小而狭窄,但这恰恰是其魅力所在。

在克里玛看来,宏大建筑与这座城市并不兼容,尤其是建筑被赋予政治意义时。如果你从城堡山走下来后,沿小路兜兜转转,登上布拉格的制高点——莱特纳山山顶,便会发现这一点。1945年,当苏联红军涌入布拉格时,被扶持的新政权开始筹划建造斯大林雕像。雕像名为“捷克斯洛伐克人民和自己的解放者”,就坐落于莱特纳山山顶。这座费时十年才建成的雕像曾经是世界上最大的斯大林雕像,总高度达30米,人像高15米,仅斯大林的鞋子就有2米之高。


过长的工时当然导致了尴尬,当雕像于1955年建成时,斯大林已死去两年。1956年,苏共召开二十大,开始清算斯大林主义。1962年,雕像被炸毁,底座被用来存放欧洲人最喜欢的主食——土豆。布拉格之春期间,捷克斯洛伐克的第一座自由电台“斯大林电台”就藏在这底座中,传播反苏消息。


克里玛显然坚信文字的力量,他在《布拉格精神》里引用贺拉斯的句子:“我建立一座比铜还持久的纪念碑。”作为一个“始终在场”的见证者,不屈服于强权的他,以自己的尊严守护着权力不可能到达的领域——思想和精神,他当然建起了这样一座纪念碑。


跌宕经历并未使得克里玛充满怨念,他的文字依然平静,就像他所推崇的那股让“天鹅绒革命”异常舒缓的力量——“文化的力量,词语和善与爱的力量”。


海达的文字则更加冷静,即使命运对她如此苛刻。她以平淡笔调记录集中营生活,记录与家人朋友的生离死别,记录自己的逃亡,记录自己被抄家、被隔离的经历,记录自己被组织“照顾”而失业后的种种艰难,记录丈夫死后自己所遭遇的种种歧视和屈辱,记录自己如何一个人养大孩子,并小心呵护他的心灵……


后来,她这样写道:“今天,伊万(她的儿子)住在伦敦。他是个成功的设计师,还著有一部关于艺术的情趣盎然的书。他设计的建筑,兼具美感与坚固,具有宁静的尊严。他和他的妻子、两个孩子,都是大不列颠——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民主国家——的公民。”


他们都战胜了命运。



▲ 《布拉格精神》,克里玛著,崔卫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 《寒星下的布拉格》,海达·科瓦莉著,花城出版社


(原标题:布拉格精神——读《布拉格精神》与《寒星下的布拉格》)


【作者简介】

叶克飞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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