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他们可能会付费看A片，也不看新闻

源济

六六：他们可能会付费看A片，也不看新闻 

原创 2016-06-11 朱晓佳 南方周末

▲为了演《女不强大天不容》，海清（右）跟着六六（左）在报社实习。图为两人参加报社的选题会。（剧组供图/图）

现在愿意付费阅读的人，是极少极少的。他们可能会愿意付费看电影、电视剧，甚至A片，但不愿意付费看新闻报道。

中国女性总是一方面要求男女平等，一方面又希望老公爱、老公养。可“养”字后面，跟的是花草、宠物啊！

——六六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编剧六六原本以为，写一部讲媒体人转型的戏，宣传都不必发愁的：“他们自己就会帮我宣传。”事实是，电视剧《女不强大天不容》播出前后，反倒是各种金融平台“纷纷发出稿件”——而金融业，只是这部戏的支线。

主线，是女媒体人郑雨晴由入行做记者，到升任副刊部主任，再到临危受命、破格提升，担任报业集团总经理，带领一批“被时代遗忘的人”艰难转型的故事。

许多剧中细节，足以让这个行业内的人会心一笑。

不仅仅是地沟油、医院黑交易、新闻敲诈——这些十余年来，真正见诸新闻行业的大事件。

“剧里所有的人、所有的故事，都有原型。”六六确定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其中包括被删节的一条故事线：一个自杀的媒体人。

三年前，六六亲见从事媒体工作的闺蜜九枚玉，面对纸媒衰落，焦虑地思忖退路。六六邀她来写一个转型记者的故事——往常六六邀约，九枚玉总说：“在上海做电视，还没我在这儿工资多呢。”这回，她满口答应。

九枚玉在安徽一家都市报工作。六六后来带着演员海清，在这家报社体验了两个月生活。看见的、听说的，都成了这部戏的素材。

“女不强大天不容”这个“霸气”的剧名，挡住了很多人。六六坚持用它，她要透过这些故事，探讨行业、探讨时代的变化，也探讨时代变化中女性的位置。

1

他们可能会付费看A片，也不看新闻

南方周末：现在你如何看待记者这个职业？

六六：我觉得人做任何一件事，如果不是天选，勇气是不足以抵挡前行道路上的困难的。

包括这个戏的播出，几经修改。我曾以为经历这么多剥皮抽筋的磨炼之后，我可能不会再进行现实题材的创作了，我已经跟朋友在筹划一些穿越、魔幻故事了，但当他们通知我这个剧可以播映的那一刻，我立刻就忘记了，我觉得我还是可以再写下去。这就是天选。

南方周末：你关注记者转型，除了因为闺蜜九枚玉，还有什么原因？

六六：确切讲，通过她，我能够近距离观察这个职业的变迁，进而引发我对这个社会、时代的观察。

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足以用我这后半生来记录，它太独特了。新石器时代的人到了宋朝，一样可以生活。但民国的人，到今天已经没法生活了。甚至，我们五年前和五年后都不再是一群人。

我觉得这就是当下的痛点，这个痛点叫焦虑。以前焦虑只存在于60岁，叫夕阳红。现在，二三十岁就会有。焦虑提前，寿命还延长：以前60岁焦虑，你可能70岁就没了；现在30岁开始焦虑，可能得焦虑到90岁。

南方周末：你在安徽一家都市报实习，参与过哪些岗位？

六六：每一个岗位，下到印刷厂、发行，上自主编室，都去了。

南方周末：你在实习的这些岗位上，能看到你所说的“士大夫精神”吗？

六六：我逐渐明白，为什么世界各地的文明一个个湮灭，只有中华文明从没断代，非常简单，中国有个词叫“把脉”。士大夫精神就是“把脉”，它永远是有的，只是在不同的时代，它以不同的形式显现。

以前，士大夫就得做官，通过对政权的管理，实现自己的抱负。新中国建立时，士大夫精神是显现在科学领域的，一大批专家学者回国做建设。今天，士大夫精神在哪呢？我觉得它在商业领域。“商业才干，士大夫魂魄”，这个观点我写到戏里了，但很可惜，后来改掉了。可能很多人不赞同这个观点。

南方周末：怎么看“新闻理想”这个词，你觉得它对普通人重要吗？

六六：我没有仔细地想过，新闻理想之于这个社会是什么。至少在今天，你会发现，我们的新闻越来越泛娱乐化，大家不再能深度地探讨问题了。标题越抢眼越好，内容越空泛越好。

很有意思，我要发布新书的时候，编辑给记者们在打印纸上写好问题和回答，他们就会去发一份通稿。那记者的观察在哪里？

我做采访的时候，总有人试图把观点和意见加诸于我：规定好的场景，规定好的会议，规定好的内容让我看，我恰恰就不要看这个，我要看背后的东西。

南方周末：你愿意为一篇深度报道付费吗？

六六：这就是最大的问题。现在愿意付费阅读的人，也是极少极少的。他们可能会愿意付费看电影、电视剧，甚至A片，但不愿意付费看新闻报道。

而一个好的新闻机构，无论是路透社也好，还是《华尔街日报》也好，背后必然还是需要强大的财力支撑的。

今天看到一篇文章，是美国的Elon Musk写的。他说我们只有1/10亿的机会是真实存在的，绝大多数可能下，我们只是高维的动物模拟出的一个游戏，我们在这个游戏中生活。我说我们现在就是这样子，我们在模拟一种快乐，每个人只要浅度的娱乐就行了，不需要深刻。

南方周末：剧中，副刊部主任郑雨晴被空降为社长兼总经理，这个剧情在我们看来还是太过于童话故事了。

六六：我明确地说，我所有的故事都有原型。这个原型，是在国企中排名第13位的老板。有一天早上，千里迢迢被从外地叫回来，召到公司去，发现办公室里就他一人。上面说，前面十几个人，要么被抓了，要么退休了，现在就轮到你接班了。

我看过好多媒体，从以前的事业单位转型成企业、变成集团时，提了好多职业经理人，让他们把报业集团当成企业来管理。包括剧中，把版面承包到每一个记者身上，每个记者要带广告任务，这都是真实存在的。

南方周末：怎么看待自媒体？

六六：自媒体只是一个过渡形式。我自己也做公号，有时候一个月都更新不了一篇，但每篇文章出来，一天内肯定过10万+。这说明，大众对真正的内容是有需求的。

包括所谓IP，真的得是拥趸者众。你的拥趸从哪儿来？一定是从你最终的思想和价值上来。你靠噱头、靠左右手互搏，是不可能有拥趸的。

前段时间，碰到个小孩，跟我说做一个网剧，类似于《纸牌屋》。我问他，编剧呢？他让我推荐一个。故事框架呢？“六六老师，你给个方向。”投资规模呢？“现在还在找。”我说合着你打牌一缺三啊。他跟我讲，他们希望做三季。火了以后，我们还能延展成电影和电视剧，全方位的。

我说，你们这代人跟我们这代人真不一样，我写戏以前，从不敢轻言会火，我都是想着它失败了怎么办，我做不出来怎么办。你们什么都没有，先想我火了怎么办，这钱怎么分。

无论哪一代人，有两个字特别重要，是一个人的安身立命之本，这两个字叫“可靠”。

▲海清在报社体验生活。第一天开晨会，她迟到了。她原本以为开会就是大家三来四不来的，没想到这么正式。会上海清认真记笔记。到了管广告的发言，说，广告这块你就不用记了，海清说，哦。（剧组供图/图）

2

我们说点娱乐的话题不好吗？

南方周末：美国关于新闻行业的影视剧，HBO的《新闻编辑室》、奥斯卡影片《聚焦》，你看过吗？

六六：没有，我写中国的现实题材，它的特殊在于，只适合给中国观众看。我写过《心术》，你没有办法让老外理解，为什么在中国会有杀医生的现象。

南方周末：你写《心术》的时候，是因为看到医患关系的紧张？

六六：当然。我所有写戏的出发点，就是我对这个社会充满了善意的理解，这个东西是价值观。你是希望这个社会变好，还是变得更糟？

你要相信，整个社会的构成，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一定是，90%以上的民众都是好人。但全世界都有一个特点：劣币驱逐良币。从人类坐飞机以来，真正因为恐怖袭击被炸毁的只有一次，但就为那一次，人类动用了无数力量在安检。他们臆度每一个坐飞机的人都可能是坏人。一个坏人，决定了整个社会的基本准则、行业准则。

南方周末：媒体人如何向你反馈“女强”这个戏？

六六：我错估了这个时代。我曾经想，我写媒体人，我根本不需要做宣传，他们会帮我宣传的。可我告诉你，这个戏出来，媒体发声极少，倒是金融行业的人纷纷在举牌。

每个媒体人都告诉我，你写的就是我们的行业现实。可当我跟媒体聊这个戏的时候，很多人讲，都泛娱乐化时代了，我们说点娱乐的话题不好吗？

南方周末：接下来你还想写哪个行业？

六六：我一度想写关于官员的电视剧，结果他们主动跟我讲，你不要写了，你写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看看，他们自己对这个行业的评价。

就像医生，不吃不喝奋战几十个小时，抢救生命，这种喜悦除了他们自己能够体会，旁人都觉得，这不就是你要干的事吗？可你要是不小心治死了一个人，全社会都要责难你。

我们能看到的官员的信息，不少是贪污受贿，权钱交易，与多名女性保持不正当关系，可你不要忘记，中国实现30年奇迹般的增长，绝不是靠以上这些人实现的。你说他们只干坏事，没干过好事，我根本不相信。

就我自己接触到的官员，即使在今天这样的高压之下，低薪，没有权力，只有责任，我以为很多人都会懈怠懒政，但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全国各个地方摸底，实话说，绝大多数官员，是在其位谋其政的。

南方周末：他们如何评价这部戏？

六六：他们真的觉得是好戏，其实他们也有很多无奈。

有人问我，为什么美国有《权力的游戏》，中国就没有这么棒的电视剧？我说因为《权力的游戏》有全裸镜头。即便允许全裸了，中国观众能接受吗？

观众也很奇怪，与我口味不同者，我必诛之。他是以“我”的标准，来代表全体标准。

南方周末：你为什么选择这部剧做制片人？

六六：纯粹是个意外，当时这个戏即将开机的时候，公司发生了一些变故。在拍和不拍的节骨眼上，我决定还是拍，因为拖下去就遥遥无期了，演员档期很难约的。那就只好我做制片人了。

确切地讲，这不是我的专长。如果从博大和精深来选择的话，我选择精深。而做制片人，需要专业知识极其充分，无论音效、画面、制作，都要无所不通。但我前几十年的积淀，没有一项与这些有关。

▲为追回广告商应付的广告款，新官上任的郑社长干了一瓶白酒，让本来赖皮的广告商当即还款。（剧组供图/图）

3

女人不强大为什么天不容

南方周末：女不强大天不容，“强大”究竟指什么？

六六：很多人说到女强人，就觉得是董明珠。用董明珠原话说：“我走过的地方，寸草不生。”但我心里的强大是指：我不怕把我的弱点、我的命门暴露在你的眼前，但你因为不敢，或者不忍，而不愿意触碰它，这才叫强大。

女性的强，不是显示在外表上。上善若水，水是强大的，洪水会淹没很多村庄、生命，但水利万物而不争，你把你的威力化作善意，释放给周围的人，这是真正的强。

张牙舞爪、盛气凌人的强，是内心虚弱、没有底气。真正的强，是太阳之于团绕它的星星，地球之于月亮，让人愿意吸附于你。

南方周末：女不强大天不容，这个“天”又是什么？

六六：现在整个社会的共识，就是母亲要抚育孩子成长，这个责任不能够旁落。这也是为什么西方教育心理学里说，孩子90%的成长影响来自母亲，因此母亲的素质非常重要。

母亲是什么样的人？闽南语里，她是这个血统的承载人和继承者。所以她需要很高的修为。

但工作上呢，是丛林社会法则。有女性跟我讲：“老板说，你怀孕了，多休息休息。但老板没跟我说，我休息，谁接替我的工作。”意思是，休息归休息，活还是要干。

女性在多重压力下，自己不成长，很快就会被家庭和时代旁落——无论是情感还是权力。所以，女性成长是整个社会的需求，是时代的需求。

南方周末：你对于“女不强大天不容”的思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六六：近五六年，我发现，随着我社会地位或者说成就的提升，与我有思想交流的男性越来越多，女性越来越少。那些曾经和我一起，比肩同心的女性去哪里了？

后来我发现，由于工作、家庭生活的牵绊，她们在中年时想保持旺盛的求知欲、解决内心困惑的机会越来越少。在这个阶段，往往男性还一路飞奔，女性却停滞不前，两者前行的速度不匹配了。

你不要忘记，在小学、初中，甚至大学，女性跑得比男性快多了，因为那时她们没有孩子，没有牵绊。

南方周末：你所谓“女不强大天不容”，怎么讲？

六六：在西方社会里，家庭、工作的选择是多样化的。但我猜想，这也会成为未来中国的趋势。

你没发现现在性别在居中吗？男性往中性靠，女性也往中性靠。这会给女性的选择带来多样化。夫妻两人，谁更适合工作，谁就去工作，谁更适合居家，谁就居家。西方社会基本上已经实现了，他们是按经济和工作能力的考量，去进行家庭分工的。

南方周末：女不强大天不容，更多是一种感慨、一种劝诫，还是一种控诉？

六六：只是事实的陈述。很多人不愿意触碰这个现实。我见过很多女性，有着一张五六十岁的脸，还怀着一颗十八九岁的心，希望被所有人关爱。你有什么资本和能力呢？

中国女性总是一方面要求男女平等，一方面又希望老公爱我，待我像温室的花朵一样。

这个心态本身就不正常。我经常说，宠物是不要要求有权利的。如果你要求老公养你，“养”这个字后面得跟什么词？养动物啊！养猫养狗养花草。

中国人讲几大灾难，其中一个叫“德不配位”。所以女性在工作生活中，一定要保证，不仅要有德行、还要有学识，要让自己的素质和年龄一致增长。

南方周末：中国的男女平等，在你看来处于一个怎样的阶段？

六六：中国女性赶上了前所未有的好时代。过去几千年，她们是不能享有与男性一样的权利的。近百年来，勉勉强强，女性有了与男性同等的教育、升迁、同工同酬的机会。

在这种情况下，你要说我本来就应该不如男性，这个真的天理不容。因为从任何一个角度测试，男女在智力上都是没有性别差异的。而体力工作，未来都会被机器人代替。

而我也认为，未来的夫妻组合，最瓷实的、最不会发生变化的，恰恰就应该是克林顿之于希拉里，潘石屹之于张欣。

南方周末：男人可以不强大吗？

六六：这应该是我下一步戏的范畴，就叫“男不强大女不容”。

女孩们以前是找饭票，现在她们自己自带饭票，要找与之灵魂对等的人。灵魂不对等，颜值上也得赏心悦目吧？随着要求提高，男性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了，你要不然，就修边幅；要不然，就修精神世界。

南方周末：你一直以来就强大吗？

六六：我也是逐步地明晰了我前行的目标。

我们降生的时候，是自带作业包的——我把这个词叫作业包：每个人都有他天选的职能。但很多人，可能一生都没法找到这个作业包在哪儿。

我也是到二十六七岁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作业包原来是写作。写作的时候，有很多问题，要寻找答案，要不断学习。这种积累，日计月计，不明显，但以十年计，会有飞跃。

学习是一种工具、一种武器，你拥有的知识点、兴趣点越多，无论是你的理解力，还是协同作战的能力都会上升，你会找到更多与你比肩同行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