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里人?”
我的回答:泉州人。虽然更正确的答案是:福建泉州人,但是我总是省略掉省份,这个省略是不无骄傲的--因为这不是别处,这是泉州。而听见这个回答的人,也总是立即露出会心笑容:泉州?啊,好地方。
为什么说是好地方?是古城。历史悠久。文化深厚。民风淳朴。物产丰富。生活安逸。
我常常会加上一句:在海边。是的,怎么能不提大海呢?作为爱海的人,我对不爱海的人一直抱持成见。而海洋,对泉州也确实是来自上苍的一个密咒或者一个热吻。正在兴起的泉州学,如果只能有一个关键词,我认为就是:海。
不过说到泉州,许多人没有说出来的第一印象是:泉州很小。是的,在十四世纪起的这六七百年间,泉州,渐渐成了一枚古味十足、包浆温润的玉坠子,玲珑可喜,但终究只是小巧。泉州,她不再是一个巨大的城,繁华之城,光明之城,梦想之城。在那个“古”字里面包含的开放和自由,荣耀和辉煌,都像南洋香料的袅袅香烟和美妙气息,在遥远的时空中飘散了。
曾经的八面来风,万国通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早已像海潮一样退去,像海雾一样消散。一切沉寂了,却连足够的叹息都没有换来,这才是真正的凄凉。
如今,因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提,刺桐港,泉州,重新成了热词,而泉州人也在谋划着搭上这一次季风,重温光荣的旧梦。
“却顾所来径,苍茫横翠微。”穿过茫茫时空,“却顾”泉州的往昔,能看到什么?
东汉末年,中原战乱,衣冠南下,拉开了汉人入闽的序幕。原本偏僻的边疆,在魏晋南北朝发生了巨大变化。“泉州清源郡……东晋南渡,衣冠士族,多萃其地,以求安堵,因立晋安郡。”(《太平御览》卷170引《十道志》)
与中原迥异的,是泉州的地理水土。“泉州人稠山谷瘠,虽欲就耕无地辟。”(宋谢履《泉南歌》)那么当地人的生计如何安顿?
一是在山区与山争地开垦梯田――“晋江江畔趁春风,耕破云山几万重”(五代时期安溪首任县令詹敦仁《留候受南唐节度使,知郡事,辟予为属,以诗谢之》)“水无涓滴不为用,山到崔嵬尽力耕”(宋泉州知州朱行中诗)“一岭复一岭,一巅复一巅。步邱皆力穑,掌地也成田。线引山腰路,线穿石眼泉。眉山同是号,此处合生贤。”(宋安溪知县黄锐诗)二是沿海填海为田。三是海外贸易――“州南有海浩无穷,每岁造舟通异域”(宋谢履《泉南歌》)泉州因此成为海上丝绸之路起点,这个留待后面专门再叙。
回头先说陆地上的事情。好不容易开出了田地,泉州种了些什么呢?
既然北方汉人纷纷南下,农作物除了稻子(宋真宗时期引入了原产越南的占城稻),自然还有抚慰习惯面食的北方人肠胃的麦子。宋代泉州知州王十朋《出郊观农,饭蔬于法石僧舍,时方闵雨,有无麦之忧,因成八绝》诗,不但题中赫然见“麦”,而且诗中有“二麦青黄雨失时,农夫相顾但嗟咨”之句,说明泉州当时已经普遍种“二麦”――大麦和小麦。
棉花,当时叫吉贝,也叫吉布,是印度语KAPOK的转音。宋林夙诗:“玉腕竹弓弹吉贝,石灰荖叶送槟榔。泉南风物良不恶,只欠龙津稻子香。”出现了女子弹棉花的场景,不消说,泉州早已种棉花了。
泉州是宋代全国四大甘蔗产地之一,可惜“泉糖”似乎不曾如“吴盐胜雪”那样清艳宜人地入词,不只是词人们到泉州不多,还是觉得“泉糖”不够风流蕴藉,而不入文人雅士之“诗眼”。到了清代终于有诗写到制糖设备和工艺:“闽南多蔗林……制糖常有格,锯齿磨轮形,驱牛负其轭。……既济功斯成,灿然熬波白,作甘配酸碱,饴餳随俗适。”(张尚瑗《糖车》)总算略慰我这个嗜甜者之怀。
泉州出产很多水果,尤以荔枝、龙眼(鲜桂元)远近驰名。荔枝有兰家红、法石白、进贡子等名品。外省所谓桂元,闽地只叫龙眼,但其实,当初“龙眼”只是其中的上等品,后来却成了通称:“大者名龙眼,其次名人眼,小者名鬼眼,俗不复识别,总之为龙眼。”(嘉靖《惠安县志》卷五,《物产》)也许不是不能分辨,而是“人眼”“鬼眼”不好听,所以被人遗弃不用。
当时龙眼的地位不如荔枝高,但博得的咏叹却不少。王十朋咏龙眼曰“绝品轻红扫地无,纷纷万木似龙呼。实如益智本非药,味比荔枝真是奴”。龙眼有“荔枝奴”之称,所以末句说“真是奴”,诗不可谓佳,但对龙眼、荔枝的比较,显出了吃货本色。宋刘子翚则如此赞美龙眼:“香剖蜜脾知韵胜,价轻鱼圆为生多。”蜜脾,就是蜂巢里带蜡盖的成熟蜜,也叫“封盖蜜”,这句是说龙眼之香甜,后句则说龙眼价格比当地的名小吃鱼圆还贵。
番薯(甘薯)既然番字当头,自然是从异域传入的,番薯原产于中美洲,明代传入中国,泉州即为最早传入地之一。番薯对泉州人有大恩,有记载1594-1595年(万历甲午乙未年间)“温陵饥,他谷皆贵,惟薯独稔,乡民活于薯者十之七八”。番薯最早传到灵水乡,清人吴增有“传闻灵水最先栽,泛海携从南澳来。今日他乡多种菜,薯花不及菜花开”。这是在感叹时移境迁,番薯已经不那么受重视了。是因为经济发达、贸易兴盛,泉州人已经彻底摆脱了饥饿的威胁,从而对番薯的兴趣也减弱了?作为一个泉州人,我的这种猜测可能是一种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