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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感悟] 易小荷:一个被时代忘记的小城文艺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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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5 11:3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6-2-25 10:39 AM 编辑

易小荷:一个被时代忘记的小城文艺青年 

 2015-08-18 易小荷 大家



摘要ID:ipress

他们是这座小城的异数,大多数的人有两种状态选择,一是忙着打麻将,二是忙着生儿育女以备别人问起时说正在忙着的时候,而他们竟然在理想中扑腾着。


去年的时候,我租了辆车经过家乡,老城中心一所房子使我感到惊诧,我停好了车想去看清楚,那是一所很普通的房子,被火烧过,修砌过,墙皮崩裂,屋舍倾斜,与四周繁华的商铺对比,它显得冷清而又凋零,门上还贴着一张通告,大意是北方味饭店要装修还是整改。

即使是提起“北方味”这个名字当年应该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这家饭店主营饺子,鲜肉拌大葱馅、韭黄馅的饺子对于南方人来说都是稀罕物,也是小城人民对于北方食物的启蒙。不过在之后的几十年里,饭店的名字才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非常平庸的字眼。


老人们常说老宅子是有魂灵的,北方味饭店应该是个过时的小干巴老头儿,披着件粗麻布长衫,脚上踩着双蓝黑布鞋,两颗眼球子深得像口井,肩上还扛着清末民初留下来的小辫子。胳膊、腿都不好使了,但是精神气儿还在。

像每一个已到暮年的老人,他应该能够磕巴着旱烟杆,唠上许多的故事。那天他讲起了当年的场景:用一个俯摄的全景镜头来看,许多的食客正在排队,窗户是全透明的落地大玻璃,白炽灯明亮地照着店内,白天黑夜都不能缺少它的光芒,它漂白性的光亮,不仅让仿古色的八仙桌反射出油漆的透明,折射到白色盘子上更像是流动着一种温润而细腻的光亮,就连客人举筷塞进嘴里的饺子,也如同人参果一般灿烂耀眼。

有时候食物的蒸汽和人吐露的气息覆盖在玻璃上面,从外面能够模糊地捕捉到服务员的身影在几张圆木桌子之间穿梭往来,那是小城唯一一家服务员会穿制服的饭店,去那里消费的大都是一家大小,他们在温暖的夜幕里进进出出,享受热火朝天的气息,四处传来喊叫声,就像走进了某处电影场景。

当我为了写上两笔去咨询我那些和我一样远离家乡的同学时,阿梅,那个父亲刚刚离世的姑娘说,她不敢敞开对那个饭店的回忆,因为那里承载着她所有童年的幸福回忆。

北方味应该承载了这座小城许多幕这样的幸福回忆。多年以后我发现把这样的饭店放在北京叫做“老莫餐厅”,放在上海叫做“锦江饭店”,它们是一种集体符号,代表的不仅仅是一座饭店,也是邂逅、聊天、哭泣、沉默、无聊、相逢、归来、拥抱、聚会、结婚、生日、再见、永别。

北方味是唯一一家这条大街上的饭店,在那个饭票要定量,清汤寡水的年代,只要提起“北方味”这四个字,已经足以使人吞下咕咚的一口水了。它最有名的是蒸饺,很多年以后才知道它的秘诀是因为七成熟的半生面,这样的做法让食客们流连忘返。

小的时候第一次走进来,是和z叔叔,他离了婚,成了小城人唾弃的对象,他垂头丧气,就像走在哪里,都有闲言碎语的重量加重对他头颅的地心引力。

那段时间,他和其他许多的单身汉混在一起,经常到我家来玩,他其实是个性格乐观豪爽的人。但是离婚的意外一夜之间把他压垮了。

这个城市好像永远都没有晴天,印象里没见过几次太阳,人们总是闲散在屋外、大街上、北方味的门口,以阴暗的表情,四处传播些流言蜚语。八十年代的小城保守落后,自有他们的价值判断观,离婚两个字会在人们的交头接耳中被演绎成毒蛇,性无能,死变态。

那一次我紧紧地抓住z叔叔的手,我的眼睛死死地盯在了服务员一盘盘端着的饺子上面,那些白白胖胖的饺子安睡在松针之上,向我发出了无声的邀约,我的眼睛就像被那层冒出来的蒸汽感染到一样,不由自主湿润了。

不要嘲笑一个因为食物而情感丰富的孩子,要知道那可是北方味啊,与其说他们卖的是饺子,还不如说卖的是梦想。

那天z叔叔在北方味喝醉了,他把那些饺子一个一个地吐出来,就像他之前在饭店门前对着老爸一个字一个字地吐露心声。

我想,我是真的像书里人物那样犯傻,我想假如我真就一辈子单身呢,或者就在这个小城的站台随便搭上一列能开到更远地方的火车,永远离开我生活的范围,看看远处到底是什么模样,就这么永远走了,再也不回来了。真要这样的话,有些人可能会很高兴,比如那些背后嚼舌根的孬种,当然有人也会悲伤,比如说我妈,如果再领养个小孩也嫌太晚了,还有我的那条狗,也许是世界上除了我妈最爱我的那个,他会不会悲伤?因为从今以后就再也没人用口哨和骨头来使唤他了。

记不清爸爸是怎么回答他的了。他们在一起曾经无数个夜晚高谈阔论,争论是诗圣的荻花之夜更有意境还是李商隐的“锦瑟无端五十年”更伤感。他们是这座小城的异数,大多数的人有两种状态选择,一是忙着打麻将,二是忙着生儿育女以备别人问起时说正在忙着的时候,而他们竟然在理想中扑腾着。

小城也还是有几本诗歌杂志的,时常从深夜中醒过来,都能看到爸爸奋笔疾书的背影,单位有人曾经以“不务正业”四个字点名批评过他,即使是妈妈也将忧愁目光投向他: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男人们一样,陪我买买菜呢?

“像其他人一样”——是在这座城市生存最安全的法则。小城多么荒芜啊,夏天的夜晚,爸爸和Z叔叔几个朋友开完诗歌聚会,那时候也就才晚上九点,甚至连北方味的灯光都熄灭了,我们却像寒冬夜行人,爸爸和z叔叔蹑手蹑脚地走在黑暗的大街上,有的时候交谈两句,轻微的脚步声像是落叶,也像是交谈声中的间隔符号,不知不觉,我就在爸爸背上睡着了。


尽管如此,他们依然还是得从善如流,他们还是得在唾沫星子组成的河流中艰难跋涉,他们得放下充盈的厚实的灵魂,任由时间把他们的身影打磨成薄薄的一片,贴在这个北方饭店那面并不透亮的玻璃之上。

第二次走进北方味,也就是z叔叔在这里结婚。现在才醒悟排场做得那么大的缘由,z叔叔需要有一个机会来广而告之,尽管他写诗,他离婚,但他和街头巷尾的普通人没有差别,那天他看上去就像大多数新郎官那样兴高采烈,搂着他的长辫子新娘——那个女人个头矮小酒风彪悍,我注意到她的手指上有着男人一样的茧子,或许像她在纺织厂的工作一样,在酒桌上也是个熟练工,确保了她的新郎没被灌醉。

我记得那天在门口站了一会,从那里望过去,玻璃里面模糊重叠交叉的影子再次提示我这是不真实的电影场景,只是此刻画面无法展示一个人内心深处的细节,攀登者想紧紧扒住生活中的什么,只是那个斜面陡峭,双手苍白且无力……


我一直在担心z叔叔,那个时候我更大一些了,但是很快我就为自己的成长而自顾不暇了。每当我漫步在北京的街道时,有时会尽量让自己陶醉在一种错觉之中……这里不是北京,是离北京有几千公里的小城。我特别享受错觉与那个寒冷冬夜里凋零的街道重叠在一起的景象。有的时候甚至于会感受到远方会传来一种无声的呼唤,尽管我从未弄明白那是什么。 2013年末,我采访过余华,他曾也在一个小城待过许多年,一直坚持写小说,是那座城市的怪人,终于把自己一路写到了北京。我本来已经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准备好好听他说说小城故事,可那天他赶着出席一个会议,我从他嘴里套出来的全是那天采访的主题,所谓对新年的畅想。你已经猜到我想到爸爸,还有z叔叔了。是的,八十年代,当他们在为《自贡文艺》这样的杂志苦苦挣扎的时候,另外那些先锋作家们,余华因为高考落榜已经当了三年牙医,孙甘露正骑着自行车满上海地送信,至于莫言,还在军队图书馆如饥似渴地读书,恶补他自小学五年级辍学后所错过的知识。他们都在各自的小城面对着命运分岔的小径。

为了打听z叔叔的消息,我先后询问过爸爸的老同事,附近解放路街上的一名药剂师,桐梓坳的一位邻居,还有一位声称2002年曾在电视节目里见过我的一个大学同学。这些人中有两个告诉我z叔叔已经得癌症死了。“你说的是买彩票发财后失踪的那个z吗?”还有一个迷惑不解地问。

关于寒冬夜行人的往事,仿佛只有北方味记得了。那天我绕着饭店走了一圈,里面有三张临时性的床铺,但没留下任何和1985年有关的东西。民工们的裤衩大大咧咧挂在那里,四处都是残砖断瓦和一桶桶的水泥,落地玻璃脏了,裂了一条伤疤一样的缝,好像从那里望过去,会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危机。

后来我回家过年,短暂地停留了几天,有天深夜已经躺下了,大门上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过了一会听见爸爸去开门,很惊讶地问来人脸上怎么受伤了,那人说什么摔了,然后声音渐渐变细小,问他什么,他回答,两个人窃窃私语了一阵,过了一会我也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次日清晨吃饭的时候,爸爸突然懊悔地说,z叔叔多半是和老婆打架,想在我家借宿一晚,没好意思说。我快跳了起来:“那个是z叔叔?”我问,“你怎么不叫我?”

爸爸形容z叔叔胖了老了,妈妈却很不满地在旁边补充说:人家好得很,儿子早早结了婚,特意选在北方味办的!然后去了澳洲定居,工作也稳定,除了偶尔和婆娘打架。

我没能再见到z叔叔,就连北方味饭店,也只剩下贴在门口的那个封条,就那么无声而孤零零地悬在那儿,像一张贴满了故事的讣告。

那天晚上我从梦中醒来,干巴老头儿就坐在那里磕着旱烟杆,不再像从前那样欲说还休的表情,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或许北方味饭店正在死去罢。

我其实已经忘记z叔叔长什么样子了,那张年轻的面孔不见了,他早就隐没在北方味饭店模糊的玻璃门外,那没有特征的黑暗之中。


(本文原标题为《北方味饭店》)




作者:易小荷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名记者,资深媒体人,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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