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师,你把我的报道写出去没有!我还要帮助别人……”
这是王光伟最近一次发短信给我。前一阵渐冻人小丹的新闻披露之前,他跟我联系,说他帮助的一个女孩得了肌肉萎缩症,刚到北京唱歌乞讨治病,现在天安门,能不能帮助采访。
我当时觉得这件事太小,恐怕不受媒体待见。后来看到一家媒体报道了小丹的消息,引起小小的轰动,心里惭愧,回短信问他资助过她吗,他说资助过,帮助过她很多。
紧跟着他说:“袁老师你好!你说当今社会像小丹这种情况别人看到都害怕,都后退让步,我都帮助她像我这样的人很少了……”
我答应写写他。
【一】
认识王光伟,是在渠县智障奴工事件中曾令全家的地头上。当时我跟其他记者一样,面对官方查处后空荡荡的曾家小楼摸不着头脑,一个中年瘦个子男人在田埂那头有点神秘地招呼我。
我有点奇怪,但还是走了过去。他用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低声说,自己是曾令全的邻居,“曾家有地下室,专门打人,他手里有三条命案”。他的话听起来和他的眼神一样,有点闪烁又过于郑重。不久我就感到有点什么地方不正常,尽管他爆的料似乎很重要。
他说有一个曾家的智障人在渠江边的沙厂铲沙子,掉进挖沙形成的水窟窿里淹死了。曾家没有把他的尸体捞上来,就把水窟窿填了。但他是听来的,并不清楚沙厂的具体位置,说可以带我去江边找,他只能隐藏在附近,让我去问沙厂老板。时间紧张,我犹豫再三,放弃了这个有诱惑力的线索。另两宗他也是听来的。
后来我发现,好几个记者都跟他搭过了话,也得到过这条有诱惑力的线索,一番交谈后又放弃了他。似乎他语气中一种急切的东西,让人想退避。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给我打电话,发信息。其他几个记者也有同样经历。我们都产生了躲避的心理。
(资料图:曾令全从各地带回的智障者)
离开渠县后,仍旧接到他的电话,电话不接又发短信,开始说是曾令全爸爸又收了一个残疾人,要人赶快去报道。以后的内容则是问好,何时可以再去渠县?我们这里还有好多料可以报道。每个节日,都会收到这样的问候,还有一些网上来的祝福短信。有一天又接到他的电话,下决心接了一次。电话那头他显然有些意外,声调有点发抖。
“只有你接了我电话,那些人都不接。”他说。
我告诉他这一阵不能去渠县,又让他不要常打电话,这会让人烦,发短信好一些。他似乎听进去了,以后有发过两次短信,内容平和了很多,不再催人去渠县报道,不再打电话来。过了一个多月,他发来一条短信,内容却是他刚从监牢里出来,被警察抓了,原因是带一个外国驻华机构的记者采访曾令全事件。因为手机监听,不敢打电话。
我大体知道这件事是真的,却也不方便如何询问他,只让他安心生活,不要太投入到这上面。过好生活是第一位。他顺从地答应了,说不想再被抓了,准备到县城去打工。
【二】
再过一段,北京一家公益组织召集一次讨论残疾人权益保障法的会议,邀请我参加。开会头一天晚上,接到他的电话,仍然是有些神秘又有点激动的声音,说自己已经坐飞机到北京,住在宾馆,明天开会见。我有些意外。
第二天果然在会上见到他。轮到他发言的时候,只佝身说了一两句,随即低头坐下去,似乎怕大家注意到他。似乎在保守一桩重要的秘密。这完全出乎我意外。主持人只得补充介绍了几句,说他虽然低调,却为智障人权益做了很多事情。他个性谨慎,这次请他来北京,为他买机票,他也是核实了半天才答应来。
会上还有一位农民老大爷,家里有智障的二儿子被拐到黑砖窑里,四处寻找,还自编了《寻子歌》,在会上激昂地唱了一遍。王光伟却一味沉默。似乎他来到了这里,就完全安静下来,一点也不是电话和短信里那个急于听到回音的人。
会完之后,我问了他的家境,知道他两个哥哥在外打工成了家,自己回到家里跟父母生活,没有结婚,父母都老了。当地要彩礼,他们家只有一栋十多年前起的楼房,他早年打工的积蓄为起这房子花掉了。我说这个会虽然很有意义,回去还是好好过生活。
快过春节的时候,接到他的问候短信,语气很畅快,说是自己在宰鳝鱼,一天能搞百来块。又邀请我有时间去玩。说他出路费。
我想到他坐在店门口宰鳝鱼的情形。天气很冷了,鳝鱼的内脏被剖开,血糊糊地经过了他手下被扔掉,地上的血迹凝住了。似乎他会一直在那里宰鳝鱼。我不知道比起爆料,哪种要好一些。
那个城郊的小村落,并未和县城拉开距离,却无份于街头的热闹。一带弯曲的山坳,偎依山脚的房屋都在一层高的位置带着水线的痕迹,说是十年前被一场洪水淹过。
王光伟家的房子在一处竹林的下边,已经陈旧剥落了,全无装饰,屋子里空空的。父母都老了,曾令全家的院子里也没有了智障人列队训练的声音。在这个小村里,他找不到人说话,和爆料。
【三】
报道渐冻人那次,他告诉我父母去年过世了。
我很意外,问他爸妈怎么会一块去世了。他说先是父亲摔倒在地中风了,风字他错成了“疯”。无钱做手术,只能看着去世。母亲有糖尿病,为父亲的过世伤心过度,六个月后也去世了。
他问我的手机能收彩信吗,发过来一张父亲的遗照。
去世的老人裸着上身,倚在一张躺椅上,像是南方人乘凉睡觉的姿势。但是全无生气歪着的头部,却告诉人不是这么回事。逝者的上半身更近于一副骨架,消失了任何血肉,像是脱离了盖着一块蓝布的下半身,逝者的两只手,似乎是还在搂着这块蔽体的青布。一个男人在身后整理着被褥,看起来老人刚刚从床上内挪到凉椅上。
另外一张照片,是生前的妈妈在照顾卧床的爸爸。照片中的房间光线阴暗,爸爸歪着头躺在床上,妈妈坐在床头,看起来非常消瘦。
两张照片都不清晰。他又发来短信说,没有那么多钱做手术,只好看着爸爸去世:
“所以我要帮助别人,我妈妈也去世了我是多么痛苦,想起当时无助的时候我都流泪……我的处境有时候我在流着泪帮助别人——真的!”
我让他不要太渴望认同,先改善自己的处境。他回答知道!
【四】
那年中秋节以前几天,他发给我一个看来是网上复制来的祝福短信,我没有回他。中秋节当天,他发来一段“月已圆,花更香,保重身体要健康,鱼在游,鸟在叫,愿你天天啥啥笑”的段子,祝我中秋快乐。我回了一条。
过了几天,他来信息说自己换手机了,照的照片很清晰,接着发来爸爸妈妈的遗照,似乎是专门拍的头像,镶嵌在镜框里,母亲的镜框还绕着黑纱。照片上的父亲猴腮尖下巴,紧闭着嘴唇,半截眉毛下面一双透出悲楚的小眼睛,一看就是终身苦命之人。母亲的脸要宽阔一些,却也是嘴角抿着苦纹,因为手机拍摄时反光的原因,一只眼里莹莹闪着泪光。
【五】
回信问他想现状,他说自己住在农村,种点菜卖,腊月再去宰鳝鱼。
“自从每日农经栏目播出鳝鱼有寄生虫!生意就很差了……不好做生意。”
帮助小丹的过程中,他认识了一个参与的网友,两人相处了一段,前一阵分手了。
我想到那个老院子,墙壁没有粉刷,窗户用木条钉着,阶沿下放着一辆覆盖杂物的风车。侧旁的竹笆房严重歪斜着,瓦顶像是已经腐烂的稻束,随时会倒塌。清冷田地里的菜蔬,留着没有温度的青色,养活余下的一个人。
空空的院地里,两只弯着脖子的白鹅,过于干净,像地上的两个问号。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有《石头凭什么呼吸》、《我的九十九次死亡》等。
本文为袁凌先生《在人间》专栏第二篇,在这一专栏中,作者将展示一系列小人物的生活、生存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