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佛镇卫生院里空荡荡的,听不见一点声息,似乎没有人会在这里住院。
走到一间虚掩的病房门口,才看见有个穿迷彩服的人靠在床头,半闭着眼睛。鼻子里插着呼吸管子,连到病床脚头,显眼地斜支着一个氧气钢瓶,外壳有些锈蚀了。对于有人走进来,他没有反应。
我坐着对面一张病床,房间里很凌乱,吃剩的半碗饭和几盒药片一起搁在床头柜上,似乎只动了下筷子。看起来没有人照顾他。他没有抬头看我,似乎已经对外界没有感应。只有他的鼻腔里发出微弱的喘息,听来近于一种叹息。起先他是仰躺着,后来换成侧靠,过一会又换回去,辗转寻不到一个片刻安顿的姿势。
喘息声略为加重,忽然他从床上坐起来,往氧气瓶那边佝过身去,垂下了头,额头抵在氧气瓶身上。他佝着的身子和斜支的氧气瓶形成了一个三角的拱形,这个钢瓶是他眼下唯一的倚靠。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踅进来。是病人的侄子,在镇上念小学。说叔叔是罗家院子的人,叫林志学,和幺叔都在山西金矿打工,得了尘肺。幺叔前天已经死了。
前一段是婆婆在照看,但是幺叔这两天过世了,婆婆要回去料理,叫他来送饭照看。下午婶子就从东莞回来了。
床上的林志学没有看我们一眼。他的所有力气似乎为呼吸耗尽了。
小男孩走了,对面病床住着的一个老头打针回来,说同伴造孽。两人晚上对床睡,林志学没有一眨眼工夫是睡着了的,一直在喘,声音忽大忽小,他只能这么半靠着,也平躺不下去,还翻翻覆覆地换姿势。“出不了气,他过不得吔。”前几天还吃点饭,今天饭等于没动,人瘦得脱了形。又没得人照看,他还帮着倒个水啥的。老头子又说,现在命只靠这瓶氧气供着,等他媳妇回来拔氧气,拔了氧气人就没得了。
下午再过去,老头子出院了,屋里多了个女人,抱着孩子,看来是从东莞赶回来的妻子。但她的衣服和脸色,似乎有点和这间屋不协调。
衣服是水红色的,近于工装,但穿在她身上,又像出嫁的衣服一样合身。脸色和衣服一样新鲜光亮,是她天生的肤色,一天一夜的火车也无从减损,连同她不乏活泛的名字:文清香,让人怀疑怎样和床上的矿工联在一起。
她一直抱着孩子,用利落的口音对我讲了家里的情形:
早年林志学在山西煤矿里当工人,是最好的炮工。前些年身体不行了,光感冒,去查才晓得是尘肺。查到了也不敢跟老板说,怕人家不要。只要身体稍微能支撑,还是在下矿,直到去年底实在不行了,才回家。
主要是睡不成觉,夜里没有一分钟是眯着的。我睡着了能听见他的喘气,也分不清是在醒里梦里。感觉他的气总是不够用,像炉膛里尽是灰又插不下去,火就恹恹要熄了。
家里有个五岁的女孩,不会说话。以前会说,因为长附耳,一岁多做手术,做完就不开口了。去年只好又添了这个小孩。两口子呆在家里,经济无法维持,娃儿满了一岁一个月,我就出门打工,娃儿叫家婆带着的。在广州一家电子厂,给充电器装盒子。回来时辞工辞不掉,老板不允许,说是现在工人难找。所以请了二十天假,今天吃中饭才到。
“氧气打到没得希望了。”她平淡地说,并不避讳病床上闭着眼的丈夫,“吸完这一瓶,也吸不起了。”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病房里的这对夫妻,比两个相隔千里的陌生人更远,一个在活生生的这边,一个却去了那边。连她平缓的语气,也是这样既近又远,像人们在送葬的丧堂上,说着一个近在手边,却已经不在手的亲人。犹有余哀,却已经接受了这件事。
即使是在当初,容颜新鲜的她,和沾满煤黑的炮工丈夫也像不协调。但她臂弯中安静的幼儿,连同大女孩沉默的分量,又是真实的。眼下她穿着鲜红的衣服,像个新娘站在病房里,让人隐隐不安,又似给他最后的慰藉。
▲ 病床上的林志学
小时候经过罗家院子,有时会看路靠里的一座土房子。这座房子比院子里别家矮,窗户也小,似乎它自知适于这样的身量。它的墙土比别的土房子更旧,但奇怪地从门前的熟煤灰堆里伸出一根水管,圆嘟嘟的嘴一直在流水。和这件事类似的,是屋里有三个女孩,会引起我们路过时的好奇又拒斥。
当时我不知道里面有文清香。三个女孩慢慢长大了,门前的泉眼似乎也消失了,院子里其他的土屋都换成了红砖楼房,只有这座土房保持从前面目,身量和门窗显得更小了,似乎是一个小人国度里的住所,不知如何容下少女们发育的身体。
一个月之后,我给文清香打电话,她已经回到电子厂,说丈夫当天下午吸完了氧气,拔管回罗家院子,晚上就过世了。她埋了丈夫就又过来了。家里的事妈最清楚,丈夫生前的手机留给妈了,可以打电话。
电话里文家老婆婆枯索平淡的声音,也像女儿那样,说起林志学是个好女婿。
似乎是配好的,林家有三弟兄,住在鸡冠峡口上湾里,按去那里娶亲的富表哥说,是“鬼都打得死人”的地方。林家父母早年过世,三兄弟十几岁打工,都是炮工,老婆婆先找了林家老大做大女婿,八年以前在山西煤矿里炮打死了,那年二月初十满整三十六岁,出门不吉利,结婚冲了喜走的,没料到还是出事了。后来三女子又找了老幺林志学做女婿。老大留下一个九个月大的娃儿,娘改嫁了,娃儿跟着林志学,就是病房里的小侄子。林家老房子塌了,林家老二没成家,逢年过节回来一直住在文家,前年和林志学一起得的尘肺,没钱吸氧,早过世几天,也是她办的丧事。
现在女婿过世,文清香出门打工,三个孩子都由老的抚养。她今年五十几岁,老汉快80了,还有一个半愚子小叔子60多岁。
我问她怎么和老汉年纪差距那么大。她像提起一件难为情但毕竟过于陈旧的事说,爸的主意么。
她是本县西河人,娘死得早,爸不务正,五搞六搞,家里搞得房子都卖了,爸就带上她、妹妹和哥哥出门了。走到哪儿黑,就在哪儿歇,半挣半讨的。到了罗家院子,文家两弟兄都是单身汉,老大要有40岁了。爸说文家只有两兄弟,上头无老的,好侍候,就把她给文老大了。她那年只有16岁,只好服从。
爸又带着妹妹和哥哥到了八角庙,把妹妹也给了那边一户人。自己用得的两笔彩礼钱在那边买房子,找了个后娘,一直带着哥哥生活。
没想到前年阴历八月十九,爸和后娘把哥哥谋害了。她接到改嫁到八角庙的女儿报信,说是那边人都知道,哥哥和爸爸不过,那天哥哥给邻居家掰包谷,擦黑回来洗了脑壳睡着了,爸爸拿了一把斧头,劈了哥哥的脑壳。
她犹豫要不要报案,一个人说包庇也要坐法院,她才打了110,警察抓了爸爸,跟着警察过去调查,脚冻得像狗啃。爸爸89岁了,监狱关了几天又放回来,第二年开春死了。想到心里不是滋味。
“你说我做事对不对?”她在电话里问。
林志学的丧事是她出钱办的,花了一万多块钱,打了一夜丧鼓。埋在屋后坡上。林家三兄弟,其中有她两个女婿,都是她送走的。
大年初二,路上飘着薄雪,广佛镇沾到地上就化了。往罗家院子走,渐渐地路上存的有,剩下两道辙痕。到罗家院子,已经盖严了。
文家的房子依旧是土墙,是罗家院子唯一一间没有改造成楼房的。门口虚掩着,像比平时日子更加寂静,也没有别家炸鞭炮礼花的纸屑。房子比我小时候看到的略有变动,原来在那间身量过小的土屋背后,向沟里一直延伸出四五进,最里两进是防雨布遮掩的棚子,地上堆满杂物,其中一间有床,凌乱被褥下蜷缩着一个须发凌乱的老头,像是偶然走到这里躺下的流浪汉,看来是说的半愚子小叔子了。屋后接了几条水管子,依稀还保留着早年门前流水的习惯。
推门走进外屋,地上一炉没有热气的煤炭火,喊了几声才有人起来了,里屋出来一个皱巴小老太婆,想来是电话中林志学的岳母了。接着又出来一个人,是文清香。
她穿着一件普通颜色的衣服,但衬着脸色依然新鲜,几乎让人以为她仍旧是穿着水红。她天生的脸色出现在这间土屋里,和一个漫长寒冷的冬天之后,似乎并无磨损,让人想到当初在病房的出现,是无辜的。她还认得我,说是过年前回来的,过几天又要走,工厂的活催得急。
想到她今后的生活,捎着两个孩子的重量,这鲜艳能够保存多久?眼前皱巴辛苦的老婆子,像她手里卷着的烟叶,16岁时应该也是漂亮的,还没有完全伸展,在土屋里佝偻辗转,生下了三个女儿,任时光碾磨成现在的样式,没有余味可以存留下来。
我说明了来意,把网友捐助的一千块钱拿出来,问你们谁收好呢,母女都不言语,有短暂的冷场。我就给文清香了,她签了字。老婆子表情淡淡地,抽着自己卷的旱烟,皱纹在烟丝后面没有化开,比电话里的声音更紧巴。老汉儿和两个孩子还没有起床。煤炉子虽然插了一下,依然只有最初的、依稀的火气。这屋子里的活气还是太稀少了。
像是卫生院病房里最后一瓶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