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仕女图》(局部),唐,周昉作,现藏辽宁省博物馆。画中描绘几位衣着艳丽的贵族妇女春夏之交赏花游园的情景,高髻簪花、晕淡眉目,露胸披纱等突出反映了中唐仕女形象的特征,是世界范围内唯一认定的唐代仕女画传世孤本
文 | 孟宪实
《国家人文历史》2015年12月上独家稿件,未经授权,严禁转载,欢迎广大读者以个人名义分享至朋友圈
一个时代的精神气质能够概括出来吗?描述一个时代的来龙去脉,这是史学的功夫,但抽象一个时代的精神特质,怎么说也是文学的企图。或许,只有用文学的观察方法,才能深入时代的精神深处,获取时代的灵魂瑰宝。
通过文学作品总结唐代的精神风貌,代有人焉。用青春的冲动褒扬唐代的昂扬向上,李泽厚已经在《美的历程》中成功尝试过了。钱锺书认为诗分唐宋,唐诗擅长丰神情韵,宋诗则以筋骨思理见长。这不正说明唐朝是青春气象,宋朝是成熟理性吗?
唐朝确有青春气象的一面,但仅有青春是不足以概括唐朝的。智慧与理性,是唐朝与青春气象并行的气质。青春无敌是唐朝的文,是外在的帅气、潇洒、玉树临风。智慧是唐朝的质,心智健康,行事稳健。比较起来,秦汉时期的中国,更像是青春勃发期,昂扬向上的同时粗枝大叶,敢想敢干的同时又不免野蛮。经过魏晋南北朝的政治分裂、社会动荡和民族融合,到达唐朝的时候,无法不成熟。看看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你就知道那个时代的国家领导人是多么智慧,努力把历史上的各种有价值的制度都统合起来,理性是制度调整的根本方针。九品中正制取缔了,乡官取缔了,士族制度妨碍更多的人才为国效力,当然要进入历史博物馆。科举制出现了,更多的人才有了发展的机会,从此延续千年。
《十八学士图》( 局部),宋,佚名作。李世民为秦王时,于宫城西开文学馆,罗致四方文士,以杜如晦、房玄龄、陆德明等十八人,讨论文献,商略古今,号为十八学士,颇有朝廷政事堂宰相集议的味道。太宗即位后,十八学士中多人出任宰相
唐朝人野心勃勃,是时代给他们提供了实现野心的空间和机遇。河北人马周,向着长安,一个人上路。虽然读书万卷,但他没有后台、没有背景,长安会怎样迎接他?新丰酒店,马周遭到冷遇,一个不免土气的外乡人,怎么可以期望与长安的熟客同等待遇?马周来长安就是来挑战的。他买了最大份的酒,在酒店内肆无忌惮地用酒洗脚,旁若无人。“寂寞新丰店,无人识马周”,多年以后白居易的这个感慨,已经属于思古之情了。马周在贞观后期已经是宰相了。
四川人陈子昂也来到长安,他要一鸣惊人。长安西市,一把最昂贵的琵琶终于有人要买了,买琵琶的人还要当众演奏。一时间,这成了长安的头条新闻。第二天中午,浩浩荡荡的人群前往西市。主演是陈子昂。他的第一个动作,竟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高价琵琶一下摔个粉碎,然后朗然说到,雕虫小技大丈夫不为,只有文章才是千古大事。众人没有听到演奏,但听到了朗诵,陈子昂的名声一夜之间传遍长安。陈子昂曾得到女皇武则天的欣赏,但最终依然是官场失意,他的组织路线出了问题,没有专心投靠武氏家族。然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那位诗人,千年之间,不断有人为他抱憾的诗人,兀立荒原,苍凉而孤独,那不是唐朝特有的风景吗?
唐朝在风格上有意识地远离野蛮,与此同时努力修习,滋润自己的精神。代州都督刘兰谋反失败,前来镇压的将军丘行恭一刀取出刘兰的心肝,张嘴便吃。唐太宗听说之后很反感,他对丘行恭说:如果这样可以表达忠孝,那也应该让太子诸王来吃,怎么会轮到你呢?对于犯法的人,法律都有明确规定,你何至于如此呢?丘行恭的行为属于野蛮,太宗指责的也是野蛮。即使是忠诚,也要有一个优雅的表达方式。
县尉几乎是最小的官员,可是刘仁轨这个县尉竟然把当地的最高军事长官折冲都尉给杖杀了。怒不可遏的唐太宗要亲眼看看这个敢于打死大官的县尉,当他听到刘仁轨说,因为自己当众被辱所以才动手的时候,竟然宽恕了刘仁轨。士可杀不可辱,这是一种高贵的生命状态,唐太宗赞同并理解,所以宽恕了刘仁轨。受辱于上级,几乎是后代官场的家常便饭。后代难见刘仁轨,更难见唐太宗。唐代的风,真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吗?
唐朝,身体强壮,心智充沛,如同盛年,不会争强好胜,也绝不畏惧挑战。不急不躁,气质优雅,风度翩翩。凡是遇到争端,战争向来都是最后的选择手段。每到这时,朝廷上下就会出现激烈争吵。谨慎地对待战争,但绝不是畏惧战争。边塞诗歌,正是大唐气象的另外一番景象。用诗的方式来展现战争,一方面是古来征战几人回,一方面是不灭楼兰终不还。宁做百夫长,胜做一书生,然而铁汉却不乏柔情,“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功名与柔情,战争与和平,就这样展开两翼,撑起大唐的天空。薛仁贵将有三箭定天山的传奇。一场战争,因为将军连发三支利箭,西突厥便放弃抵抗。这等唐朝的日常故事,在后人的想象中变得无上神奇,因为唐以后的中国,尚武精神需要百般提倡。
契苾何力来自北方的铁勒,梁仁孝负责蓬莱宫的建设,绿化树选择了白杨树。他对契苾何力介绍,说这些树长得快,三五年之内就可以让蓬莱宫树荫凉爽。契苾何力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吟诵了两句古诗:“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这是《古诗十九首》里的诗句,契苾何力的意思是说白杨树属于墓场不属于宫廷。梁仁孝听懂了,立刻下令拔掉所有白杨,改栽梧桐。能够如此优雅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对于一个文官不是件难事,但契苾何力可是位战场杀人无数的猛将啊。被唐太宗赦免的刘仁轨,唐高宗时统兵横扫朝鲜半岛,灭百济,指挥白江口战役,一举全歼日本几百艘战舰,战功赫赫。你可能不知道的是,刘仁轨是贞观时期的进士出身。唐玄宗时,张说多次统兵北上,击败草原的来犯之敌。你可能不太清楚的是,张说是当时的文坛领袖。出将入相,能文能武,文质彬彬,这就是唐朝。
唐朝也有自己的悲剧,安史之乱怎么说也不是件美事。可是,这样的一个乱局,竟然成全了一出爱情喜剧。在洛阳上阳宫的水道里,诗人顾况看到一片红叶可爱,拾起来一看,上面竟然题有一首诗:“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宫中女儿的寂寞与心境,一目了然。顾况立刻回敬一首:“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里断肠时。君畴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予谁?”顾况找到进入上阳宫的水道,投入红叶。但是,内宫深似海,没想到,渔阳鼙鼓动地来,惊醒了皇帝的霓裳美梦,也促成了顾况的红叶传情。洛阳城破之日,有情人双双出逃,美满终生。在苦难中发现美,这是成人的成熟美。
《唐明皇招饮李白图》卷,明,杜大绶作,现藏美国波士顿博物馆,玄宗对李白的诗赞叹不已,李白曾评玄宗任人“如淘沙取金,剖石采玉,皆得其精粹者”
最终,唐朝葬送在黄巢之手。对,就是这位黄巢,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那么与众不同。或许,他是失败的理想者?他说过,他起兵是为了“讨国奸臣,洗濯朝廷”。他曾发表公告,指出朝廷宦官专权、贿赂公行以及铨贡失才。后来的史学家根本反对黄巢,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切中时弊。从来,造反者不都是因为活不下去吗?有谁是为了改善国家?或许,因为他写得一手好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如此有气魄,有才情,有魅力的起义领袖,是不是也是唐朝特有?
唐朝过后的中国,当然不是一无是处。聪明的人越来越多,朝廷上下充满美文式的算计。宋朝的殿堂,几乎是文学家的聚会,文章风流潇洒,可是政治总是阳刚不振。每到关键时刻,一定会有很多大臣主张妥协,算来算去,最后放弃的总是一个国家应有的精神。拼死一搏的念头在宋朝永远居于下风,以至于“死亦为鬼雄”的豪言壮语只能出自女子之口。“恐辽症”比辽朝存在的时间还长,这也恐惧,那也恐惧,这不就是垂垂老矣的症状吗。
唐代崇尚优雅,任何报告都需要文学式的书写,即使是军队的胜利捷报,也一定很文学。那是一个唯美主义的时代。看看敦煌莫高窟的壁画,就知道唐代的艺术成就,一些普通的边地画师,也能让后世叹为观止。更不要说唐代的书法了,那个高度一直让后人仰视。
《论语·雍也篇》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这是观察个人精神气质的标准,可不可以用来衡量一个时代呢?还是孔子,在《礼记·表记篇》中留下一段语录:“虞夏之文,不胜其质。殷周之质,不胜其文。”在孔子看来,夏朝是质胜文的时代,而殷周是文胜质的时代。
以文质彬彬定义唐朝的精神气质,但愿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