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烈山：世上何尝有“公论”

源济

原创 2015-11-25 鄢烈山 大家

摘要ID：ipress

忠奸两分，就要非敌即友地“划线”、非黑即白地“站队”。既然郑虎臣是“为天下除害”的义士，那么捕杀他的陈宜中，就是奸佞，就是贾似道的党羽了？历史真相并没有这么黑白分明。

从杭州乘高铁走沿海，在福建省漳州地界的龙海市停留。

龙海市旅游宣传画册，所介绍的本市重要景点，有《木棉碑亭》：“位于九湖镇木棉村，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后人为纪念郑虎臣的除奸义举——‘明春秋大义，为天下除奸’而建，是闽南文化生态走廊的重要节点。亭后石碑，上刻‘宋郑虎臣诛贾似道于此’，由明抗倭名将俞大猷所立。”

郑虎臣私刑打死贾似道的故事，我很熟悉。早就读过晚明冯梦龙的“三言二拍”《喻世明言》里那篇《木棉庵郑虎臣报冤》。南宋末年，县尉郑虎臣，与“奸相”贾似道有世仇，乃请命监押因兵败失势被流放广东的贾似道，途经木棉庵，在这里锤死了他。

▲龙海市九湖木绵庵

在“三言二拍”被视为“封资修”毒草的年代，我是通过奉旨批判孟超的“鬼戏”《李慧娘》，我更早知道贾似道的“权奸”之名。如果说，批邓拓吴晗廖沫沙的“三家村”杂文，拉开了“史无前例的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序幕，那么，1964年我进中学那一年，开始的批《李慧娘》，则是文革的前奏。孟超这个1902年生于山东诸城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兼戏剧创作室主任，是最早拿来祭旗的。故事说来话长，好在网上资料极多。这里略提一下，1961年8月《李慧娘》在北京公演，红极一时。1963年该戏开始被点名批判。据悉，1964年1月3日，刘少奇召集中宣部和文艺界三十余人举行座谈会，周扬在会上传达毛主席的指示。当周扬说到停演“鬼戏”时，刘少奇插话说：“我看过《李慧娘》这个戏的剧本，他是写鬼，要鼓励今天的人来反对贾似道这样的人，贾似道是谁呢？就是共产党。……《李慧娘》是有反党动机的，不只是一个演鬼戏的问题。”

不说三十年代上海滩上“左联”老骨干孟超家破人亡之惨况，且看概述全剧主旨的《李慧娘》“序曲”后半部分：

检点了儿女柔情、私人恩怨。

写繁华梦断,

写北马嘶嘶钱塘畔。

贾似道误国害民,笙歌夜宴,

笑里藏刀杀机现;

裴舜卿愤慨直言遭祸端,

快人心,伸正义,

李慧娘英魂死后报仇冤!

显然，贾似道的脸谱就是一个荒淫嗜杀的“大白脸”权奸。

这倒不是沿袭冯梦龙的小说基调，而是肇源于明代剧作家周朝俊的《红梅记》，及由《红梅记》演绎发展的剧本《红梅阁》（亦称《游西湖》、《阴阳扇》）。

▲《红梅阁》，赵燕侠饰李慧娘

再往前追溯就到了明初瞿佑的传奇小说《剪灯新话·绿衣人传》。周朝俊等人的剧本和冯梦龙的小说，皆本于此。——野史、民间文艺，“民意滔滔”，让死去的贾似道“陷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2013年上映的“人鬼情未了”电视连续剧《李慧娘传奇》，又把贾似道拉回人世捶了一遍。

可是，这一切都是本于《宋史·奸臣传》（南宋有秦桧、万俟禼、韩侂胄、丁大全、贾似道）。这《宋史》乃是元末至正三年（1343年），由丞相脱脱担任主编，两年半时间在原来宋朝《国史》的基础上删削，加点野史笔记内容做佐料而草草完工。

那郑虎臣分明是挟私仇，行私刑，怎么就变成了“为天下除奸”呢？百度百科的的“木棉庵”甚至说“诛贾似道伸长了人民的正气”。“天下”呀，“人民”呀，看来一向有被代表、被滥冒之嫌。

如果是打官司，即使贾似道真是杀人犯，控方也要拿出证据来。如果是修史，最重的是实录，有好说好、有坏说坏。可是，你看这《贾似道传》，全是对他的贬斥污蔑之词，就像“文革”时我们批刘少奇、批林彪，连基本的历史事实都可以不顾。

人家贾似道本是进士出身，文化修养深厚，虽然也玩蟋蜶，却也玩书画收藏，而且收藏方面具有不可埋没的历史贡献，有据可查。可是，本传提都不提他的“学历与文凭”。虽说上位也沾了姐姐的光，但当贵妃的姐姐死得早，他主要还是靠边帅孟珙逝世前推荐接任，始掌实权。人家镇守边境十多年，治绩可观，这是谢太后赏识他、重用他的基础。危难之际出守鄂州城，其智其勇连忽必烈都表示赞赏。适逢大汗蒙哥（元宪宗）在四川（今属重庆市）钓鱼城殒命，忽必烈急于回蒙古高原争大可汗之位而撤军，贾似道与蒙古军队议和，在当时的情势下根本勿须订称臣纳币的秘密条款，《宋史》中既无“鄂州议和”的具体条款，别处也无“称臣纳币”的旁证；至于吹嘘其战功嘛——古往今来有不吹的吗？

《宋史》其本传，一上来就是“少落魄，为游博，不事操行。以父荫补嘉兴司仓。会其姊入宫，有宠于理宗，为贵妃……”，为其一生的人品事迹定了基调。尤其是，贾似道当权时，为解救军队与政府的财政困境，先是“和籴”阻止富人囤积谷物（即强制大地主将稻谷卖给国家）；此举引发通货膨胀，随之推行公田法（即限定所有人的地产数量，超限的土地由国家收购变成公田，然后将公田租出，收入偿付军需）。虽然限田与献田贾似道从自家做起，公田法的推行仍遭到大地主阶层的强力反对，其中当然也免不了会有推行过程中，执行官吏的蓄意扭曲政策以“寻租”。贾似道极力推行公田法，实施到他下台，共计一十二年。当因此被围攻而无力辩白时，只好以撂挑子而固位。这个《奸臣传》也说，“帝勉留之曰：‘公田不可行，卿建议之始，朕已沮之矣。今公私兼裕，一岁军饷，皆仰于此。使因人言而罢之，虽足以快一时之议，如国计何！”

财赋问题及相关的土地兼并之弊，是历代执政者必须面对的重大政治课题。从汉代王莽，到北宋的王安石，到贾似道之后的明代张居正，“权奸”们都要干这事，必然会遭到士绅阶层、豪强地主的反对和辱骂，无一例外。相对而言，贾似道干这事是比较成功的。

历数史上的几个“权奸”：太监赵高指鹿为马启秦汉天下大乱，王莽篡夺皇位而未成功，受“天下”唾骂没得说。曹操、王安石有文集在，彪炳史册的光辉任谁也掩盖不了。张居正的功绩，他身败名裂之时，就有同代人里最大的文化名人李贽为他评功摆好说公道话。即便是被公认为“卖国贼”的秦桧，也从没人否认他的“学历”，也至迟在明代就有人指出，他不过是迎奉高宗赵构的旨意，操刀害死志在直捣黄龙府迎回“二圣”的岳飞。只有这个贾似道，是最冤的。

这么说，并非要为贾似道翻案，而是正如《论语》里子贡所说：“（商）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因此）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我充分理解后人痛恨“权奸”贾似道的心情。汉族官绅和庶民，都把宋朝亡于蒙元，迁怒于贾似道，仿佛只要他正派他能干就可力挽狂澜于既倒。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为什么是明朝抗倭名将俞大猷，在木棉庵前立碑纪念“宋郑虎臣诛贾似道于此”？不就是要激励人们抗击异族而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吗？

为达此目的，自然要表彰郑虎臣了。明代王紫衡就郑虎臣诛贾一事，有诗云：“当年误国岂堪论，窜逐遐方曝日奔。谁谓虎臣成劲节，木棉千古一碑存。”这就像我们过去为“反帝反封”，忍不住要大大地拔高极其腐败的天王洪秀全，和盲目排外的“义和团运动”一样。

郑虎臣之父郑埙任越州同知，被贾似道流放至死；武举人郑虎臣受株连被充军，后遇赦放归，官至县尉，都是宦海浮沉常态。郑虎臣受素恨贾似道的福王招募，违背谢太后旨意，违反对待谪官的常例（谪官也是官，前如北宋有被贬黄州的苏轼，后如清末被谪伊犁的林则徐），一路蓄意折磨年过六旬的贾似道：肉体上，令撤掉轿顶让贾在烈日下暴晒；精神上，编杭州小调教轿夫学唱而羞辱他。在木棉庵，受够折磨的贾似道服毒自杀，在他将死未死之时，郑拿锤将他脑袋打得稀烂，随后又一锤一个锤死了老贾的两个儿子。其丧心病狂有甚于伍子胥为报父兄被害之仇而对楚平王掘墓鞭尸。不遵王法，狂泄私愤，可谓不忠不仁，有什么可称道的？用现代观念来看，郑虎臣的残忍行为是极其野蛮的。

国人“汉贼不两立”的观念深入骨髓，似乎对“奸贼”就可无所不用其极，从“投畀豺虎”到“食肉寝皮”都可以，更不用提虐待与羞辱了，人道主义云乎哉！——这也是“文革”时流行批斗，女中学生打死校长的文化基因吧？

有意思的是，忠奸两分，就要非敌即友地“划线”、非黑即白地“站队”。既然郑虎臣是“为天下除害”的义士，那么捕杀他的陈宜中，就是奸佞，就是贾似道的党羽了？

历史真相并没有这么黑白分明。

陈宜中出生寒门。做太学生时，与同学黄镛、林则祖等6人联名上书批评权相丁大全，被取消太学生资格，贬谪到建昌军，时称“六君子”。景定三年（1263）廷试第二，任绍兴府推官校书郎，数年后迁为监察御史，这一定是依附贾似道的报酬吗？他曾参劾过贾似道的政敌程元凤，这为什么不可能是政见相同呢？贾似道丁家洲兵败，正是陈宜中奏劾请治贾似道误国之罪。后来，太皇太后谢道清任命陈宜中为右丞相，主持临安危局，组织过过英勇抵抗。“焦山之战”失败，“溧阳之战”、“常州之战”中丧失主力，陈宜中与张世杰、文天祥、陆秀夫等相继在温州、福州建立宋末行朝；后来他又去（今属越南的）占城借兵抗元；元朝占领占城后，陈宜中遁走至遥国（暹罗）……陈宜中的一生，可歌可泣者并不少。

由对贾似道的评价，旁及郑虎臣和陈宜中行迹，可见，固然正史多秽史，根本谈不上什么“春秋大义”（孔子吹嘘的“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士大夫的野史和诗文，也多半靠不住，至少是别有寄托在；至于重在娱乐，顺带搞点伦理说教的民间鼓书和戏剧，更是“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民间胡编了故事，说东汉蔡邕，进京考取状元，贪图富贵，抛弃在家乡挨饿的双亲和妻子，做了牛丞相的爱婿，后为暴雷殛杀）。

孟子早说了，“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书”不可尽信，所谓“公论”不可尽信，那么我们应该信什么？

遵从自己的良知，立身行世无愧于天地良心可矣。“礼义之不愆，何恤人之言？”

▲贾似道画像

作者：鄢烈山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杂文家，时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