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朋友要我指点人物,我说当代中国最有才华的解读文化意象的学者只能属于朱大可。
近日朱大可先生一篇旧文被翻到了新浪微博,这篇文章是《上海外滩——情欲和威权的精神分裂》。这是一篇注定朱大可先生只能是终身“副教授”的好文章。朱大可先生在文章中写道:“上海的旧式情欲带包括南京路、淮海路和衡山路等等。而外滩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条。它的在情欲地理学上的显著地位,完全取决于它和黄浦江的亲昵关系。文革时期,它的长达一公里的丑陋的水泥栏杆边,曾经站满了上千队(对)喃喃对语的情侣。他们彼此摩肩擦踵,犹如一个漫长的爱情链索,整齐地排列在发臭的黄浦江水岸,从外滩公园一直延伸到气象信号台。”
有好事者为朱大可先生上述提及上海外滩的文字找了幅配图,配图中是一条长的江边堤墙,一名女性背对江心坐在堤墙上,跟一名男性紧抱一起,张开双腿夹住面向江心的他;这名男性则褪下长裤,裸露着臀部。如果按照古代中国绘画的分类法,这幅现代绘画可以称之为江堤秘戏图。有一名女作家对此发表大致是这样意思的意见:“那时候在外滩不可能发生图中的事情,要蹲大牢的。”
其实,这样事情是有个别发生的,女性是穿裙子不穿内裤,跟绘画中形象有区别的只是男性不会褪下长裤把臀部暴露出来而已。不过,女作家的说的“蹲大牢”也是事实。但是,一,正因为有这样事情,所以有蹲大牢;二,正因为要蹲大牢,所以黄浦江边男女秘戏必须动作隐秘,尽量不让人怀疑,不会直接暴露臀部甚至也不会有明显抽动动作而被当场抓现行。
朱大可先生的对外滩情侣的描述也不完全。实际上,除了大冬天、雨天等不很便利的情况外,上海外滩水泥堤墙(即朱大可所说的“丑陋的水泥栏杆”)情侣之壮观,在白天略为稀疏,夜里六点之后可说是人类历史从来所无,其紧密排列远不止“长达一公里”。如果说外滩堤墙“长达一公里”,那么,这一公里只是主体部分。然后往南向新开河方向稀疏延伸,然而往北则不同,黄浦公园的铁栅栏外墙边尽管只是稀疏着一对对男女,但一拐弯就是外白渡桥,桥两边的栏杆前又是一番针也难插进的景象,下桥后黄浦江、苏州河水泥堤墙边又延伸出一些稀疏的情侣。这一人类“奇迹”在文革结束后达到巅峰,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才真正式微,形成以比较稀疏的外地到沪情侣为主站墙的局面。再往后,外滩进行改造,就谈不上有这“景观”了。
▲70年代末的上海外滩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奇迹”呢?
直接的原因是住房问题。1950年后上海城市建设长期处于停滞状态,其中又以住宅为民生最大问题。一间十平米房间三代同堂乃至四代同堂,在上海浦西地区属于常见现象,至于两代人一房就更是平常。在这种情况下,夫妻行房事都已经困难,需要找家人外出后的机会,不然就必须要不顾伦理、脸皮了。青年恋爱,自然就更不容易,尽管那时候不乏谈三年恋爱连手也没有拉过的腼腆男女,但毕竟有那不会少数的无法抑制“力必多”的青年,甚至夫妻,不得不要到室外找一个地方释放。
所谓室外,常见的无非几处,就是路边稀疏的绿化地、公园树林;然而这也不是能方便找到的,因为那时候公交不便,又要考虑节约乘车的几分钱,所以,更多的是不得不选择夜深后暗黑的墙角,这叫“立墙角”或“立壁角”,青年男女实在是跟做贼一样鬼祟,经常把撞上的路人吓得一跳。
仅仅这样似乎跟外滩沾不上边,因为外滩是最有灯光的去处,且人流密集,不是一个隐秘地方。然而,正因为最有灯光,上海就有了一个外滩看灯的风气,自然也就吸引了大量情侣。再有一个原因,那时候外滩也是上海最重要的公交枢纽区,与火车站、人民广场有所不同,这里是东部、浦东与中部、沪南、沪西、沪北之间的人流瓶颈,尤其对于东部的虹口、杨浦这两个人口大区来说,是进出咽喉。实际上,外滩类似一个峡谷,如果人流快速通过则似乎有静谧的感觉,但人流一当有所滞留则蜂拥得似乎失去了进出之口。然而,恰是在夜晚,人流是喜欢滞留的。
▲80年代上海外滩
人的心理是奇妙的,当人一蜂拥,随众的本能也便发挥了起来。尽管那时候男女多是腼腆,但见有大胆的情侣相拥着,这浑身发抖的情侣也便有了突破“底线”相拥的勇气。相拥的男女越多,原不敢相拥的便越有了惭愧,从惭愧中猛生出突破的胆量来。因此,恋爱的“质变”,外滩实在是个学习、实现的好去处,这又成了吸引试图实现突破的情侣们前来的一种隐秘缘由。
外滩那矮墙(堤墙)是水陆分界,而水岸永远是人类浪漫心理的游场。那时候矮墙又恰是灯光世界中的最黯淡一线,抚慰了男女寻求隐秘的不安,尽管身后其实正是由江堤构造的宽阔的大道,正是密集的游览者必然踱步的主要观览地。于是,这里成了时刻发生着上海人习惯的“抢位置”的地方,成了一个没有在这里见缝插针地站过就似乎没有真正谈恋爱的标志。朱大可说有“上千对”情侣,岂止!假设就算主体大概一公里,最高峰时候的夜八时左右,一米墙前倚着的不会少于三对情侣,仅此就要有三千对之数,加上外白渡桥等,我看说有万人五千对上下不会为过。所以我说,这是人类历史中从未有过的“奇迹”。
▲80年代央视纪录片《话说长江》中的外滩情人墙
那时候还有强烈的男女授受不亲意识,平时陌生男女发生身体接触必然有大惊小怪的吵闹。然而乘公交时,排队时,陌生的上海男女之间倘若还这样,那就一定是无法在这个世界生存了。外滩的墙前更是微妙,一对对相拥的男女一溜儿挤着,一对与另一对之间身体也是紧密接触着。于是,有那不愿意隔壁男人碰到自己女友身体的,努力要用自己手臂把她间隔起来,又有那女人为不愿意自己男友的手臂碰到隔壁女人的身体而心神不宁。于是,情侣们就有种种站位的调整,有了分神的躁动。于是,有了不同情侣之间的吵架,尽管吵架时候通常不会指责对方跟自己的情人发生异性身体接触,以掩盖自己的吃醋。不过,永远不会变化的,总有一对情侣的女人对隔壁情侣男人触碰到自己而白眼、哼哼乃至责骂。于是,又有了一对情侣之间自己的吵架,通常有女人直白指责自己男友为什么多看隔壁女人几眼、为什么手臂要碰她?于是,浪漫中有了一些情侣扫兴、生气而离去,回去继续彼此的战争。
那时候上海的天气跟今天全然不同,就冬天而言,下大雪、结厚冰是常态,所以,大冬天到寒风特别凛冽的外滩站墙不是件好受事情,所以这时候情侣数量尽管仍然很多,但在一年当中是属于最萧条的。
大热天则不同,比之冬天要拥挤很多了。夏天薄薄的夏装永远是异性之间身体接触的诱惑,而江面吹来的风中尽管充满黄浦江的腐臭和油腻味,但相拥的诱惑足以闭塞情侣的嗅觉,而只会感受到肌肤在微风中的滑爽。然而,比之春、秋天,夏天外滩的情侣数量还算不得拥挤。为什么呢?蚊子。外滩夏天的矮墙前,一溜儿挤着的情侣实在是一对对应该被怜爱的人儿,尤其那穿着裙子的女人们,一边跟自己的男友忘情相依相拥着,一边不停地蹬着、甩着小腿,努力不让蚊子在自己裸露出的皮肤上停伫下来。然而,这往往是无效的,于是,往往有女人突然挣脱男友的怀抱暴跳起来,或者甩出玉掌在自己某个身体部位“叭”地一下,甚至是“叭、叭、叭”地似乎这样才能对付,有的女人还会“呜哇”的尖叫,吓得隔壁正忘情着的情侣一跳,或者引得路人也吃吃嗤嗤地暗笑。于是,路人中便有那窃窃评价的,“活受罪”,“十三点”,“到迭个地方来,脑子坏脱了”,尽管其实他们自己也曾经这样,或者将可能这样。
▲90年代外滩
对于情侣们来说,一年四季都有着的“蚊子”,是那些戴着红袖章晃来晃去的人。不过,这些“蚊子”其实已经是上海最宽容、见世面的一群,因为换到其他地方,情侣们在外滩发生着的同样行为,被看到并抓住,就可能导致一场人生灾难了。在外滩,情侣在矮墙边公开的相拥,倘若不是发生在某个“运动”期间,或者某个特别时期,“蚊子”们就只是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眼睛扫描而已,一般是不会钉上来咬的。
为什么“文革”结束后外滩矮墙情侣景象达到了最高峰呢?这自然是跟社会管理较为宽松了有关,“蚊子”们更宽容了。而主要的原因是在于民众自身,尤其青年,思想意识的开放走在了最前面,他们胆子大了,更有了相拥相爱的勇气。而基础的原因是恋爱人口数量突然暴增。大批回城青年正急于恋爱或重新恋爱,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人口高峰期出生的人也逐步进入了恋爱年龄。不过,在80年代中期很快式微,尽管住房建设尚未改观,恋爱依然缺乏空间,但样板戏时代已经结束,国产电影多了起来,进口电影也发生极大改观,电影院把情侣们吸引了过去,而电影院的黯淡诱惑,则令外滩灯光失色。紧接,舞厅的掀起更加绝杀。当然,连外地情侣也趣味寡然,则是外滩的改造。
我想,我这篇文字大概可以做朱大可先生文字的一个肤浅注脚。
【注】本文原标题《上海外滩情侣站墙——人类发生过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