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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哲史艺丛] 张宏杰:《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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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1 07:2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既清又浊的总督生涯

  一、总督的“养廉银”与“陋规”


  曾国藩人生最后十二年,一直在做总督。

  曾国藩创立湘军以来,办事事事不顺,就是因为皇帝不给他一个总督的职位。那么到了咸丰十年初,太平军再破正规军建立的江南大营,咸丰皇帝一看,依靠正规军剿灭太平天国彻底不可能了,只好任命曾国藩为两江总督。从那时起,到同治十一年去世,曾国藩一直当着总督,一共做了十二年总督。其中近十年时间在做两江总督,有两年在做直隶总督。

  曾国藩没当总督之前,地方官都不听他的,在地方上指挥谁也指挥不动,到处受气。一当上总督,马上就不一样了。所有官员马上对他露出了笑脸,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唯命是从。为什么?因为在清代政治体制中,总督就是皇帝在地方上的直接代理人,他总揽地方上所有大权,节制辖区内一切文武官员。地方其他官员升沉荣辱,全在总督和巡抚的一句话。所以总督的权力,实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么,两江总督具体都管哪些地方呢?

  两江总督是天下唯一一个管了三个省的总督。“两江”原指明代的“江南省”和“江西省”。清代时候,因为“江南省”太大,把它分成两块,一个是今天的江苏省,另一个是今天的安徽省,所以,两江地区包了江苏、安徽和江西三省。面积十分广大,经济又十分发达,地位十分险要。因此,用今天的官职来比较,两江总督可以相当于三个省的省委书记加上一个大军区的司令员。你说它重要不重要?

  如此重要的人物,年收入是多少呢?

  正如大清王朝的许多事情一样,两江总督的年收入,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

  如果说名义薪俸,或者叫法定工资,说出来令人难以置信。大清帝国的总督,工资表上的年收入只有区区一百五十五两。如果大致以一两兑换二百元人民币计算,一百五十五两大约为人民币三万一千元,合成月薪约为二千五百八十三元。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按今天现行的《国家公务员级别和工资标准》,省级公务员职务工资标准是多少钱呢?二千五百一十元,和清代的几乎一样。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巧合。

  当然,和今天的工资制度一样,这一百五十五两只是工资条上的“基本工资”,可以基本不动。因为从雍正时期起,皇帝又特批给督抚们一笔重大补贴,叫“养廉银”。雍正知道这一百多两根本不够总督们花,特批一笔银子,你们拿了这个后就别再贪污了,所以叫“养廉银”。两江总督的养廉银是多少呢?一万八千两,折合人民币,那就是三百多万元。这项收入,比曾国藩做侍郎时期的五百多两的收入,至少翻了三十倍。

  但这其实还只是总督收入中的小头。真正的大头,是灰色收入,也就是各级下属的进贡,按当时的叫法,叫陋规。按照著名学者张仲礼的研究结果,总督一级平均每年的灰色收入是十八万两,也就是三千六百万元人民币。这可是一笔不折不扣的巨款了。

  收入如此之高,曾国藩的生活水平是不是发生了变化了呢?

  确实发生了变化。只不过不是变好了,而是变得更差了。

  首先曾国藩的衣服远远不如在北京时穿得好了。

  同治二年,戈登在安庆与曾国藩会面,这些外国人惊讶地发现“曾国藩……穿着陈旧,衣服打皱,上面还有斑斑的油渍……”。

  赵烈文说他第一次见到曾国藩时,曾国藩“所衣不过练帛,冠靴敝旧”。

  离开京城之后,曾国藩不再有出入宫廷之需要。他每天面对的都是自己的同僚和下属,所以穿衣越来越简单。岂止简单,有时候简直到了不修边幅的程度。

  在吃的方面,曾国藩更不讲究。有一次宴客,客人发现总督大学士请客居然用一个破瓦盆。

  窦兰泉侍御来,予亦陪饮,食鲥鱼止一大瓦缶。兰泉笑曰:大学士饮客,用瓦缶,无乃太简乎?公大笑而已。

  不光自己的生活一如既往的简单,他对家人的要求也一如既往的严苛。清代官员有一个惯例,那就是把家人接到官衙里生活。同治二年,曾国藩将欧阳夫人、两个儿子及两个女儿和女婿接到了安庆。

  如前所述,曾国藩兄弟分家之后,曾国藩一支只分到五十五亩田地。分家以前,吃大锅饭,借曾国荃、曾国潢的光,曾家生活水平还算得上不错。分了家之后,欧阳夫人带领子女住在“黄金堂”,只靠这五十五亩田生活。既然曾国藩要求自己“以廉率属,以俭持家,誓不以军中一钱寄家用”,曾国藩妻儿的生活马上变得贫窘了。曾国藩幼女曾纪芬就曾经回忆说:

  先公在军时,先母居乡,手中竟无零钱可用。拮据情形,为他人所不谅,以为督抚大帅之家不应窘乏若此。其时乡间有言,修善堂杀一猪之油,止能供三日之食;黄金堂杀一鸡之油,亦须作三日之用。修善堂者,先叔澄侯公所居,因办理乡团公事客多,常饭数桌。黄金堂则先母所居之宅也。即此可知先母节俭之情形矣。

  欧阳夫人在家手无余钱,只能事事躬亲,下厨烧灶、纺纱织布,无所不为。

  欧阳夫人在乡下的苦日子过够了,和孩子兴冲冲来到安庆,想享享总督家眷的福,没想到总督府中的日子过得比乡下还要紧张。

  整个总督府中,只有两位女仆。一位是欧阳夫人从湘乡老家带来的老妪,另一位是大女儿身边的小丫鬟。

  因为人手不够用,欧阳夫人花十多千钱,买了一个女仆,曾国藩知道后大为生气。欧阳夫人没办法,只好“遂以转赠仲嫂母家郭氏”。

  无仆人,那么总督府中的日子怎么过活呢?只有自力更生:“文正驭家严肃守俭若此,嫂氏及诸姊等梳妆不敢假手于婢媪也。”

  曾家的女人们,每天都要进行体力劳动。从洗衣做饭腌制小菜,到纺线绣花缝衣做鞋,都要亲力亲为。从早上睁开眼睛,直到睡觉,基本上不得休息。

  同治七年(一八六八年),曾国藩剿捻回任再督两江后,为家中女人们制了个工作日程表:早饭后,做小菜点心酒酱之类。然后再纺纱或绩麻。中饭后,做针线活儿。晚上,则做鞋子。如此辛苦的总督府家眷,恐怕大清天下找不到第二家了。当时每晚南京城两江总督府内,曾国藩秉烛夜阅公事,全家长幼女眷都在麻油灯下纺纱绩麻,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幅动人画面。

  应该说,和曾国藩一起生活很痛苦。身为总督眷属,他们需要与同一层次的家庭社交,也需要有自己的生活和娱乐。曾国藩以自己的“圣人”标准,去约束他们的日常生活,势必让他们在社会上显得寒酸落伍,造成他们在社交及生活中的种种尴尬不便。我们可以想象,曾国家的妻子儿女们对这位丈夫和父亲一定腹诽不止。然而,除了偷偷报怨,拿这位天下最刚强又最顽固的老人,谁又有什么办法呢?

  曾国藩有两个儿子、五个女儿,早在做京官时期,曾国藩就“议定”每个女儿的嫁妆是二百两白银。咸丰十一年六月初四,曾国藩写信给曾国潢说,大女儿婚事在即,虽然当了总督,但他还要坚持在北京讲好的嫁妆数目:

  嫁女之资,每一分奁贰百两,余多年在京议定,今不能增也。

  咸同时期,物价上涨很快,社会风习变化迅速,二百两银子在咸丰十一年其实已经不够用。到了同治五年,曾国藩的第四个女儿曾纪纯出嫁时,这个数目更是脱离实际到了让人无法相信的地步。办婚事时曾国荃正好赋闲待在荷叶老家。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大哥只给二百两陪嫁银,“闻而异之曰:‘乌有是事?’”打开箱奁亲自验看后才相信。“再三嗟叹,以为实难敷用,因更赠四百金。”送了四百两银子给嫂子欧阳夫人,打发了第四女的婚事。

  那么,日子过得这么苦,曾国藩的收入,都花到哪儿去了呢?

  这就有点说来话长了。首先我们必须了解,清代的财政制度与今天有很大不同。在现代财政制度下,公务员通常享有优厚的福利待遇。特别是高级公务员,虽然工资水平可能不是很高,但会享有公房、公车、差旅等大量补助,甚至还可以公款吃喝。但是在清代,省级大吏不但没有这些补助,反而还有许多在今天看来极为不合理的支出负担。为了说清楚这个问题,我们不妨来给一位总督的支出大致算笔账,看看他一年要在哪些方面花钱。

  第一当然是他个人和家庭的开支。

  总督的工资,养活的可不只是他一个人,而是一大家子人。曾国藩个人生活虽然十分俭朴,但是由于家里人口越来越多,几十口子全靠他一个人养活,这些开支也不是一个小数。这是第一项,这项开支我们大家都能理解。

  第二项开支今天的读者可能就不太好理解了:曾国藩还要给身边的工作人员开支。

  作为地方上的一把手、一号首长,曾国藩身边当然要有一个庞大的办公班子。清代总督衙门中,总督需要供养相当庞大的班子,他们由幕友、书吏、仆役、家丁们组成,负责总督的办公、保卫、出行、勤杂等事务。不过今天的政府之中,上自秘书长下至普通科员皆是国家公务员,薪金由国家负担。而在清代,这些人都是总督和巡抚私人聘请的,要由督抚自掏腰包。也就是说,督抚衙门中,只有总督和巡抚是国家承认的正式官员,其他人都“没有编制”,他们的工资,则由督抚自行解决。你爱雇多少人雇多少人,爱开多少支就开多少,国家一分钱不管。

  这种状况今天听起来无异于天方夜谭,然而在清代,却是国家定制。这种设计,和京官的薄俸制一样,也是因为皇帝偷懒,不愿意详细考虑总督一级的行政经费支出,把这个摊子推给总督自己解决。皇帝省了事儿,却使总督们背上了沉重的经济压力。

  这些编外人员工资可不低。就以幕友或者叫师爷为例,他们每个人,年收入至少一千两。你请上十个八个幕友,一年就得支出一万两。此外那几十上百个书吏家丁,加一起也要将近一万两银子的工资。所以仅工作人员工资这项,曾国藩一年就得支出两万多两。

  除了这项不合理支出外,清代的财政制度中居然还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规定,那就是总督办理一些公务,还要自己花钱。

  比如,总督每年都要对绿营兵进行检阅,以保持军队战斗力。既然检阅,就要对表现优秀的士兵进行奖励。但是这些钱,清代财政体系中忘了规定从哪儿出,那就得总督自己出。另外还有一个特别不合理的,就是皇帝与总督的通信费,要由总督自己出。那时候皇帝和总督们之间,要频繁地递送奏折,下达谕旨,因为是机密文件,所以要派一个精干的队伍,专门运送,一年要好几千两银子。这个钱,皇帝不管,总督自己出。

  所以这些项加在一起,一位总督一年要花多少钱呢?两江总督事情比较多,公务繁重,一年要花六万两左右。

  我们前面说了,两江总督的养廉银是多少?一万八千两。也就是说,有四万多两的差额。这四万多两从哪儿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农民靠种地吃饭,总督们只能靠权力来换取收入。这四万两的差额,催生了“陋规”,也就是下属各官员和衙门给他的“进贡”。

  从“陋规”这个“陋”字上,可以看出世人对这项收入的道德判断。人们有一种常见的误解,认为“陋规”完全是贪腐的产物,并且都归入了官员的私囊。

  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事实上,“陋规”产生的根本原因,就是上级官员办公经费不够,不得不向下级收陋规。

  那么陋规都有哪些内容呢?

  康熙五十六年(一七一七年),江西巡抚白潢在奏折中向皇帝汇报当地的陋规收入,白潢具体列举了江西省的五项陋规:一是节礼,下属官员过年过节送的钱,每年大约五千两;二是漕规,粮道衙门所送,每年四千两;三是关规,辖区内两家税关衙门所送,每年两千四百两;四是盐规,盐务衙门所送,每年一万两;五是钱粮平头银,每年八千两,布政使衙门所送。

  从这份清单可以清楚地看出,白潢所收到的“规礼”由“规”和“礼”这两部分组成。所谓“规”,是由下属部门以部门名义送的钱,而所谓“礼”,则是官员们以个人身份送的。

  那么,这些“规”和“礼”的钱又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先来看看“规”。“规”的来源,用今天的话说是各部门的“乱收费”,过去则叫“耗羡”或者“加征”。

  清代州官和县官拥有直接收税权。因为没有严格的监督体系,他们在向百姓征收税款时,通常都要比国家规定的多收一些。多收的这些,就要给上司分点肥。比如各州县本来应该收一万两银子,但是他们乱收费,收了两万两。多出这一万两,他们自己贪污了五千两,剩下那五千两,得送给包括总督在内的上级官员,这就叫“钱粮平头银”。

  那么除了州县官有直接收税权外,还有些权力部门有大笔的收入。比如海关和税关会收到大量税款。他们也一样,本来应该收一万,巧立名目收上两万,其中有五千,送给上级,就叫“关规”。粮道衙门交漕粮时多收些,叫“漕规”。盐道衙门向盐商乱收费,叫“盐规”。总而言之,只要是有油水的部门,都得给上级分点肥。你要不这样,上级就会把你这些油水给砍了。所以有的地方还有一项奇怪的收入,叫“香规”,这是什么呢?大伙儿到泰山和武当山这些名山进香,这些地方的庙里就生意特别红火,收了很多香火钱,收得多了,和尚就要分给县令一点,县令再给上级送一点。这就叫“香规”。

  以上我们说的是“规”。

  至于“礼”,就是官员们过年过节时给上级送的礼。清代官场的基层官员需要向上级致送的礼金名目繁多,以至于他要建立一本专门的账簿来进行统计。他们一年至少要送五种礼。

  一是“见面礼”。上司刚刚到任,下属要前往参拜,要送“见面礼”。

  二是“节礼”,也就是逢年过节送的礼。三个重要的传统节日,即端午节、中秋节、春节时,下属是一定要向上司送礼的。

  三是“贺礼”,就是上司家红白喜事及生日时送的礼金,比如官员的妻子、父母做寿,官员生儿子、生孙子,都要送礼。

  四是“谢礼”,是为了感谢上司提拔而送的礼,也就是买官的钱。

  五是与“上任礼”相对应的“离任礼”,它在上司升迁、调动离任时送。

  这些规和礼,加到一起,就是所谓的“陋规”。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规和礼都形成了固定的数额,成了一种变相的财政制度。每位官员都得收,你不收就没钱办公。连著名清官林则徐也公开收受“陋规”。道光二十六年(一八四六年),陕西发生重大灾荒,地方税收大幅减少,导致国家的军粮都停征了,然而陕西粮道张集馨在《道咸宦海见闻录》中说这一年“督抚将军陋规如常支送”,其中的“抚”就是陕西巡抚林则徐。那么林这一年所得“陋规”多少?张集馨说,计“每季白银一千三百两”,另有“三节两寿”的“表礼、水礼、门包”和杂费,“年逾万”。他这个粮道衙门一年要送给林则徐一万两白银。

  不管多大的天灾人祸,林则徐的“陋规”都会旱涝保收。我们很难想象林则徐会为了一己之私不顾百姓死活。这一事例只能解释成,离开了这笔“陋规”,林则徐个人生活以及巡抚衙门的日常运转就无法继续。这个例子可以说明,“陋规”其实是维持地方政府运转的必不可少的固定收入。

  从这个角度来看,陋规这个事完全可以理解。不过,由于清代没有财政审查制度,收多少陋规,完全由官员的良心做主。而良心不可依恃,贪婪是人的本性。“陋规”就给贪腐带来了极大方便。比如两江总督,本来一年收四万陋规就够花了,但是一届比一届收得多,最后收到了十八万两。那么四万两用来办公,多出那十四万两,就落入私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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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1 07:3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大清二百年无此总督衙门

  那么,曾国藩是不是这样呢?

  早在京官时代,曾国藩就对官场上的贪污腐败非常痛恨,他认为,大清天下之所以问题重重,民怨四起,根子就在于吏治不清。所以他说,只有从治理贪污入手,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大清朝的问题。不过那时他是一介京官,只有发言权,没有行动权。如今他成了总督,终于可以对官场风气采取一些实实在在的行动了。

  官场上讲究“亮相”。一位新官以什么姿态出现在官场之上,对每位官员,包括曾国藩来说都是需要认真斟酌的问题。

  咸丰十年五月十五日,也就是升任两江总督不到一个月后,曾国藩要从大本营前往祁门。这次出行,对于两江地区的官场来说,就是新任总督的“亮相”之举。途中曾国藩要经过湘军水师控制的长江各码头。湘军官兵盼着曾国藩成为总督,眼睛都盼绿了。如今曾国藩如愿以偿,湘军上下也都扬眉吐气,欢欣鼓舞。曾国藩预料到,各处水师一定会大摆宴席,对他大搞迎送仪式。因为清代官场上,对这个迎送排场非常讲究,有许多精细的“尺寸”。比如上级来视察,地方官是不是要到边界迎接,是不是要出城迎接,出城的话,不同的级别,要出城多少里,都有说法。来到之后,用什么级别的宴席款待,安排几次听戏,临走时送多少钱,也都有微妙而明确的“潜规则”。晚清官员张集馨在他的自叙年谱中,说自己的从政岁月,“终日送往迎来,听戏宴会,有识者耻之”。主要精力都花在了迎来送往、花天酒地上了。因为地方上来往的官员实在太多了,所以搞得他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来往过客,攀挽流连,余等复迭为宾主,几于无日不花天酒地。”他因此不得不天天泡在酒海里,喝坏了官风,喝坏了胃。

  对于这种风气,曾国藩自然非常清楚。所以出发之前,他特别致信水师将领杨载福、彭玉麟,要求他们不要搞迎送仪式:

  国藩赴水营,请阁下告诫各营,无迎接,无办席,无放大炮。

  这封信,也可以说是曾国藩整顿吏治的第一份宣言书。

  然而官场的潜规则是,上级的本分是严格律己,宣布禁令,下级的本分却是必须过格招待,不遵守这些禁令,这才叫“各得其所”,皆大欢喜。特别是曾国藩苦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获得总督职务,军官们都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所以曾国藩到达横坝头时,他发现各营仍然在江边列队迎接,而且还放起了鞭炮。

  曾国藩十分不悦,立刻再次写信给杨载福、彭玉麟,恳请他们不要再搞这些仪式,说你们要是这样搞,我可要处分你们了。下属们这才确信,曾国藩的上封信不是官样文章,因此这次要求得到了不折不扣的执行。以后曾国藩再到哪儿,下属就不再摆什么仪式。曾国藩以这样的举动,为自己的总督生涯开了个好头。

  成为地方大吏后,曾国藩还遇到另一个无法回避的重要问题,那就是如何处理礼品。我们前面提到,官员们见上级,都要送见面礼。

  曾国藩给下属发下一条指令,不收官场上例行的“见面礼”。这一个指令,就相当于少收入了几万两白银。

  不过身在官场,你想从始至终片礼不沾是不可能的。因为官员送礼,送的不光是钱,还是人情。你一点不收,就显得你“不近人情”,这不符合曾国藩“和光同尘”的作风,也不利于他与下属建立基本的情感联系。所以在实在拒绝不了的情况下,他会从下属送来的礼物中挑一两样价值最轻的收下来。

  咸丰十一年,曾国藩派人把家眷从湖南接到安徽。以前曾国藩一个人住,到哪儿都对付一下就行。现在一大家子来了,就得简单装修一下房间,布置点家具。庐州知府唐景皋知道了这个情况,就给曾国藩送去了大批居家日用之物,从家具到被褥,林林总总,几乎无所不有。

  这个,是官场的惯例,因为庐州知府就驻在安庆,官场上通常都是由驻在省城的官员为总督布置总督府。曾国藩本为是不打算按照这个规矩执行。但是东西已经送来了,曾国藩又不忍心违了下属一片心意,于是将其他东西一概推却,只收了草席七领。他写信给唐知府说:您送来这么多好东西,我十分感谢。只是它们价值过于昂贵,我不敢当。所以只收七领草席。

  咸丰十一年十月初九,湘军名将鲍超亲赴安庆,给曾国藩贺寿。鲍超的军队向以能战、能抢闻名,因此他既是一个粗人,也是一位富人。其他部下不敢给曾国藩送礼,鲍超却不管这一套,他一共带来十六大包礼物,其中包括许多珍贵的珠宝、古玩之类。曾国藩一看笑了,说你打开我看看是什么。鲍超打开来,曾国藩细细看了一遍,从中挑了一件收下,其他都送还鲍超。收了一件什么呢?一顶绣花小帽。曾国藩在日记中这样记载:

  鲍春霆来,带礼物十六包,以余生日也。多珍贵之件,将受小帽一顶,余则全璧耳。

  鲍超知道曾国藩脾气,也无可奈何,只好又带了十六大包东西回去了。

  从史料上判断,曾国藩还收过美籍华人容闳“报效”的礼物。

  原来容闳受曾国藩委托,以“出洋委员”身份,携六万八千两白银出洋采购机器,开启了洋务运动之先声。同治四年,容闳从美国采购机器回到中国,赴南京向曾国藩汇报工作。

  此时曾国藩已经离开南京,北上剿捻。曾国藩知道,按中国官场惯例,容闳一定会向他致送礼物,因为曾国藩给他的是一个“肥缺”。所以曾国藩特意写信给儿子曾纪泽嘱咐说:“容闳所送等件如在二十金以内,即可收留,多则璧还为是。”

  由此可见,这个时候的曾国藩收受礼品,有一条默认的“价格线”。至于容闳所送的是什么,价值多少,没有留下记载。

  有时候,属下给他送礼,他也会全盘收下,然后以价格相当的礼物回赠。比如同治元年他的幕僚莫友芝送了他一部书,叫《元和郡县志》,曾国藩很喜欢这本书,就收下了,收下后回赠给莫友芝一部《通鉴》。

  曾国藩刚开始当总督的时候,给他送礼的人每天都在门外排成行。因为他拒收礼物,慢慢形成习惯,很少再有人给曾国藩送礼了。幕僚赵烈文到曾国藩这里,看到曾国藩的菜里没有鸡也没有鱼,就问他,总督府里连火腿也没有吗?

  曾国藩回答:“无之,往时人送皆不受,今成风气,久不见人馈送矣。即绍酒亦每斤零沽。”

  也就是说,过去有人给曾国藩送火腿等食物,被曾国藩拒绝。渐渐曾国藩之不收礼成了风气,什么都没人送了。就是想喝点黄酒,也要到街上现打。

  赵烈文一听,笑着说:大清二百年不可无此总督衙门!

  就是说,大清二百年来,只有你这一个总督衙门能做到这样。

  以上我们说的是曾国藩如何处理礼品的问题。

  曾国藩树立官场新风的另一个入手点,是管好身边的工作人员。

  在做了两江总督之后,曾国藩给身边的工作人员制定了一份工作准则。

  工作准则的第一条,是要求身边的门子,也就是守门人等工作人员不要欺凌地方官员。原文翻译成白话就是:

  不准凌辱州县官员。对人不论高低贵贱,都要以礼相待。以前我经常见到督抚过境之时,身边的工作人员对州县官员,皆有倨傲之色、严厉之声,这种作风实可痛恨。你们见到州县官员时,不可稍涉傲慢。

  第二条是不许给亲友们安排工作。

  不准向有关衙门荐举自己的亲友。但凡门子等人,由于势之所在,其他人或不敢不从。所以经常会把他的亲戚同族,或者旧友相识,推荐到军队或者州县衙门去工作。因此你们概不准荐人入军队或者州县衙门。

  门子不过是总督身边的低级服务人员,身份低微,无权无势,何以居然敢欺凌州县官员,并且还给自己的亲戚朋友安排工作呢?

  这里我们就需要对清代衙门的内部结构进行一些了解。门子从地位上说,至低至贱,但中国式权力的运用之妙就在于经手人是否能充分挖掘每份工作的寻租潜力。一个门子如果充分发挥其“能量”,也能办成很多事。为什么呢?因为“门房”是专门看管衙门内外交通的咽喉要道。所以一个精明的门子可以拥有以下权力:

  一、他可以决定来访客人能不能见到官员。

  客人来拜访官员,首先要由门子进行通报。由于求见的人太多,门子拥有代官员挡驾之权,这项权力自然有操纵空间,让谁见不让谁见,门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了算。因此门子“合法收入”的第一项是门包,想见长官的人先得给门子一笔钱,才有可能进这个门。

  第二,门子掌握着官府内部的许多情报。官员心情怎么样?家里来了什么客人?和人聊了些什么?甚至今天官员对某件事做了什么批复?这些门子都能打听到。因此那些想找官员办事的,就必须笼络门子。那些精明的门子很知道怎么把自己掌握的“内部信息”换成好处。清代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县里,有个人每个月固定向门子付三万文钱,就是大约二十两银子,条件是让这个门子把他经手的所有机密文件都先给他看一遍。这个人通过这种方式,掌握了大量政策信息。这是第二点,门子掌握的信息可以换钱。

  三、有人要给官员送礼,也必须经过门子这一关口。所谓雁过拔毛,要想让你的礼品能到长官面前,你先得给门房一份谢礼。《红楼梦》第六十回中,柳五儿的舅舅给贾家当门房,官员们给贾家送礼,都要给门房一份,因此他们经常有“外财”可发。广东官员给贾家送了两小篓子茯苓霜,就得先拿一篓作为门礼。

  所以门子有太多机会可以弄权营私。门包因此就成了公开的秘密,有的时候,督抚们的礼金可免,门子们的门包却不可免。湖北巡抚宪德曾经向皇帝奏报说,湖北巡抚每年有盐商送的礼金四万两,送的时候要给门子送门礼四千两,他的前任杨宗仁已经把四万两革掉了,但家人门礼四千两仍然得照旧收受。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总督身边的这些工作人员,其地位和作用是何等重要和关键。因此,如何选用和管理这些人,对地方官来讲也是吏治的关键环节。所以曾国藩才专门写了这样一篇约章,对他们进行要求。

  那么通过禁止迎送仪式、拒收礼品、约束工作人员这几方面,我们可以看出曾国藩是一个清官,为官场带来一阵新风。但是人们在历数清代著名清官时,很少有人会提到曾国藩,因为除此之外,曾国藩做官还有另外一面,就是与其他官员同流合污的一面。曾国藩并非所有作为都如此光明正大,无可挑剔。有一些举动,很有“潜规则”之嫌。

  第一项是吃喝应酬。在官场应酬上,曾国藩并不标新立异,而是尽量从俗。刚刚就任总督时,他曾经拒绝“公款吃喝”,不久以后,他发现这种要求实在难以贯彻,所以后来也就随波逐流了。

  同治十年,曾国藩到苏州阅兵。我们从他写给儿子曾纪泽的信中,可以看出他在苏州这几天都忙了些什么:

  余于二十八日抵苏后,二十九日竟日拜客,夜宴张子青中丞处。三十日在家会客,织造及质堂、眉生、季玉公请戏酒。初一日在恽次山家题主,后接见候补百六十馀人,司道府县公请戏酒。初二日早看操,夜湖南同乡公请戏酒。

  天天拜客,日日戏酒,曾国藩的所作所为,与一般官僚并无二致。只不过在遵从成规的同时,他尽量降低规模,简化形式,处处为他人考虑,不想给下属造成过大负担。十月初他到达上海,正好赶上他的生日。十月初十,生日前一天,地方官员们请戏酒给他预祝。十一日正生日,接惯例又要“正祝”一番。曾国藩怕大家破费太多,竭力辞退,自己花钱请了几桌客:

  初十日,各官备音尊为余预祝。十一日又将备音尊正祝。余力辞之,而自备酒面款接各客。内厅抚提藩等二席,外厅文武印委等二十席。虽费钱稍多,而免得扰累僚属,此心难安。

  这二十多席想必花了他不少钱,然而吃吃喝喝只是他日常开销中最小的部分。

  第二项是冰敬、炭敬、程仪之类的“灰色支出”。

  地方官的一项固定支出,就是给京官送冰敬、炭敬。曾国藩做京官多年,深知每年冬天那笔炭敬对京官们来说意义何等重大。曾国藩所送的对象,主要是湖南籍的京官。这笔钱,每年至少三千两。

  除了炭敬,另一笔比较大的花销是程仪。也就是给出差路过本地的中央官员送的路费。

  同治九年,曾国藩写信给儿子曾纪泽嘱咐说:“仙屏(许振袆)差旋,若过保定,余当送程仪百金。是星使过境,有交谊者酬赠之常例。”也就是说,清代官场上,皇帝派出的钦差路过辖地,与之相识的大吏在迎送宴请之外,通常还会送给他一百两左右的程仪。他准备用这个标准来对待许振袆。

  我们所能查到的曾国藩所送的最大一笔程仪是在同治三年。那年年底,因太平天国战争停止多年的江南乡试恢复举行。朝廷派来一名正主考,一名副主考。我们说过,曾国藩做京官时,曾经到四川主持过一次乡试,收获颇丰。所以这一次,他也决定做好主人,“一切均从其厚”,在惯例许可范围内,尽量多送主考一些银子。考试结束后,曾国藩送了两名主考每人三千两银子。

  除了“炭敬”“程仪”这些官场上经常发生的支出,还有一项不常发生的支出,叫“别敬”。这在地方官进京办事时才会发生。所谓“别敬”,就是地方官离开北京时送给京官的分手礼。

  同治七年七月,曾国藩由两江总督调任直隶总督,这就需要进京面圣,进京见慈禧。在出发之前,曾国藩身上带了一张两万两现银的银票。为什么要带这么多钱呢?主要就是为了给京官们送“别敬”。多年没有入京,那些在穷京官生活中挣扎的故友新朋已经盼他多年了。离京之时,他送了多少别敬?他在给儿子的信中说:“余送别敬一万四千馀金,三江两湖五省全送,但不厚耳。”总共送了江苏、安徽、江西籍以及湖南湖北籍的京官一共一万四千两银子,他认为这仍然不算多。

  除去人情往来,官场上的“潜规则”更需要大笔银子。

  同治七年,捻军被消灭,天下大致平定,太平天国战争军费报销提上了议事日程。

  报销就要不可避免地遇到“部费”问题。

  按照清代财务制度,曾国藩需要先将这些年来的军费开支逐项进行统计,编成清册,送交户部。户部要对报销清册进行审查,检查有无“以少作多、以贱作贵、数目不符、核估不实”等等“虚开浮估”的情况,如发现此类情况,则要退回重报。审查合格,才呈报皇帝予以报销。

  因此,报销过程中,最关键的是户部的态度。如果户部高抬贵手,什么不合规定的费用都能报销;如果他们鸡蛋里找骨头,再光明正大的支出也过不了他们的审计关。那么,户部的态度是由什么决定的呢?视“部费”多少而定。“部费”主要落在具体经办的“书吏”也就是办事员的腰包。

  不过他们的胃口实在是太大了。曾国藩托李鸿章打听一下户部打算要多少部费,李鸿章回信说:

  报销一节……托人探询,则部吏所欲甚奢。虽一厘三毫无可再减。……皖苏两局前后数年用饷约三千万,则须银近四十万。如何筹措,亦殊不值细绎。……若辈欲壑,真难厌也。

  也就是说,李鸿章托人去找户部的书吏,探探他们的口风。反馈回来的消息说,书吏们要一厘三毫的回扣,也就是报销一百两给一两三钱。曾国藩需要报销的军费总额是三千多万两银子,按一厘三毫算“部费”需要四十万两。

  曾国藩一听,也吓了一跳。四十万之巨,无论如何是不能答应的。怎么办呢?只有继续公关。曾国藩命江宁(南京)布政使李宗羲托人,李又托了一个叫许缘仲的人出面和户部书吏接洽,做了大量工作,讨价还价的结果是给八万两,显然书吏做了极大让步。

  恰好在这时,中枢的批复到了。出于对他们平定太平天国、捻军的卓越功勋,皇帝(实际是太后)同意他们免于报销,曾国藩对此感激涕零,同治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在给儿子曾纪泽的信中说:

  折弁刘高山归,报销折奉批旨:“着照所请,该部知道。”竟不复部核议,殊属旷典。前雨亭方伯托许缘仲关说部中书吏,余与李相前后军饷三千馀万,拟花部费银八万两。今虽得此恩旨,不复部议,而许缘仲所托部吏拟姑听之,不遽翻异前说。但八万已嫌太多,不可再加丝毫。

  他对此“感激次骨,较之得高爵穹官,其感百倍过之”。按理说,皇帝发了话,这八万两就可以省下了。不过,曾国藩却说,这说好的八万两银子“部费”还是照给。因为阎王好见小鬼难搪,毕竟以后他还需要和户部打交道。

  那么,曾国藩一年的合法收入,也就是工资加养廉银不过才一万八千多两。以上这些请客吃饭、给京官送礼以及给户部的部费钱,每年加到一起,起码得三万多两,远远超过他的合法收入。这些钱都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们先来看看同治七年底那一万四千两别敬的开支来源。

  那一次北京之行,包括一万四千两别敬,曾国藩共花费了两万两。这笔巨款的来源,曾国藩在信中说得很清楚:“已写信寄应敏斋,由作梅于余所存缉私经费项下提出归款。”

  “缉私经费”出自两淮盐运司。管理盐业的一个重要手段是“缉拿私盐”,以保障官盐的销售。所以盐运司每年都会提出一大笔经费用来缉私。不过缉私只是“缉私经费”的用途之一,其实盐运司许多不好处理的开支,都用“缉私经费”的名义处理。比如他们每年“孝敬”给两江总督的“陋规”,也以这个名义致送。

  从同治七年十一月初八日曾国藩信中“运司派曾德麟解到缉私经费二千馀金”来看,盐运司定期会给曾国藩送来“缉私经费”,曾国藩将其都存放在“后路粮台”(“吾令其解金陵后路粮台”),也就是财政司中。此外,上海海关每月也要送公费给他。同信之中,曾国藩说:“存于作梅台中(即后路粮台)者,系运司缉私经费及沪关月送公费(现闻近三万金),为余此次进京之用(连来往途费恐近二万)。”后来同治八年二月初三信中又说:“后路粮台所存缉私经费,除在京兑用二万外,计尚有万馀金,……此外淮北公费尚有应解余者(十月间书办曾拟札稿去提,余未判行)……”

  从这封信的前后文推测,曾国藩在“后路粮台”建有一个“小金库”。盐运司送的“缉私经费”,上海海关、淮北海关等几个海关送的“公费”,就是曾国藩这个“小金库”的金钱来源。而其用途,则主要供曾国藩官场应酬打点之用。以上我们所说的各种官场应酬支出,都是出自这个小金库。至于曾国藩的养廉银则存放在布政使衙门,主要供自己家庭开支所用。可以看出,曾国藩对公与私,分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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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1 07:3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曾国藩的遗产

  我们以前讲过,清代总督每年平均会收十八万两陋规。那么如果曾国藩真收了这么多,除去官场应酬之外,他每年会节余十五万两。曾国藩在两江总督和直隶总督这两个大清帝国内最重要的总督位置上一共做了十二年。那么就是说,曾国藩的身后遗产可能高达一百八十万两白银。

  那么曾国藩真的积攒了这么多钱吗?显然没有。

  同治七年十一月,他在家信中说,他到那时为止所有的积蓄,一共一万八千两。

  这笔钱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养老钱:“余罢官后或取作终老之资,已极丰裕矣。”就是说,他打算将来退休回家后就靠这笔钱养老。他认为这个数目肯定够花了。

  本来应该有一百八十万两,实际上只有一万八千两。差了一百倍。那么,曾国藩的钱都花到哪儿去了呢?

  第一,是他拒绝了很多灰色收入,就像我们前面所说,他不收下属官员送给他的见面礼。

  第二,各衙门送的陋规,他大部分都拒绝了。一年只收三万两。

  第三条,就是陋规收入如果有节余,他不会纳入私囊。同治七年,曾国藩北上就任直隶总督。他在“后路粮台”的“小金库”剩余的银子共三万两左右。如前所述,这三万两小金库他带到北京花掉了两万。剩下的一万,怎么办呢?在曾国藩时代,官员们通常的做法是把小金库中节余的钱装进自己的腰包,“向来总督去任时,此款皆入宦囊”。曾国藩却没有这样做。他写了封信给曾纪泽说:此笔款项,散去可也(凡散财最忌有名)。

  就是说,要想办法捐掉,捐钱的时候,还一定不要留名。曾国藩曾经说过:“余生平以享大名为忧,若清廉之名,尤恐折福也。”就是说,别人都愿意享有大名,我不愿意。而且我还特别不愿意享有清官之名,不愿意别人叫我清官。

  这是为什么呢?曾国藩的想法很简单,你名声太大,就容易引起别人的注目和指摘,不利于自己踏踏实实做大事。

  通过以上事例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曾国藩像每个地方大吏一样,建有自己的小金库。但是小金库中的结余,他并不像其他官员那样带走。

  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曾国藩身后没有什么积累了。

  虽然一生出将入相、封侯开府、位极人臣,但是曾国藩晚年的心境其实是很落寞的。虽然他早年立下内圣外王之志,并为此奋斗了一生。然而在垂暮之年,他突然发现,自己用尽一生精力换来的“同治中兴”不过是一片虚假繁荣。大清王朝,已经走到了末路。

  自诩为“好汉”的曾国藩在晚年失去了当年的豪气。悲观和失望成了他晚年生命的主色调。他经常和身边的幕僚赵烈文谈起清朝的前途,有一次他说:“京城水泉皆枯,御河断流,朝无君子,人事偾乱,恐非能久之道。”“吾日夜望死,忧见宗社之陨。”就是说,我那次去北京见皇帝,发现京城许多地方泉水都枯竭了,连御河都断流了。这是不好的征兆。现在,朝中没有正人君子,用人行政一片混乱,看来这个王朝,挺不了几天了。我真想早点死,不想活着看到王朝灭亡。

  他还在家书中对弟弟曾国潢说:

  诸事棘手,焦灼之际,未尝不思遁入眼闭箱子之中,昂然甘寝,万事不视,或比今日人世差觉快乐。

  也就是说,工作压力太大的时候,他很想直接躺到棺材里去,人死了就能心安理得地好好休息了,那样还比活着更快乐些。

  曾国藩之所以如此绝望,是因为对大清王朝的现状深为失望。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曾国藩期盼的这个长夜快乐之期终于到来了。这一天下午五点,曾国藩结束了一天辛苦的公事后,由孩子陪着,到总督府西花园散步。走着走着,突然脚步不稳,身子向一旁一歪。原来是突发脑出血。在旁边陪他散步的曾纪泽忙问:“纳履未安耶?”就是说,是鞋没穿好吗?曾国藩说:“吾觉足麻也”。曾纪泽与随从赶紧将他扶住,曾国藩“渐不能行,即以抽搐”。曾纪泽赶紧叫人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在其中,然后抬入花厅。家人全都围了过来。曾国藩已不能说话,坐了三刻之后,就与世长辞,终年六十一岁。

  前面我们说过,对于自己的身后事,曾国藩早有打算。他存在江宁布政使衙门的一万八千两养廉银,除了养老之外,还打算用来办丧事。然而这笔他自以为“极丰裕”的养老钱,被事实证明并不充裕。

  曾国藩生前很早就留下遗嘱,嘱咐孩子们给自己办丧事时不可收礼:“余若长逝,灵枢自以由运河搬运回江南,归湘为便……沿途谢绝一切,概不收礼。”

  然而,一品大员、中兴元老的丧事,毕竟要办得体面风光一些。曾国藩只留下一万多两,如果动用这笔款项,曾家其他人的生活显然就要受影响。所以曾国荃建议曾纪泽不要遵守曾国藩的遗嘱。曾国荃说,因为“哲人既萎,身后应办之事实非巨万可以了”。至少要一万两才能办下来,所以,“交谊非至厚者,自以固却为是,然如少泉中堂之类,似亦可以酌受”。

  不过曾纪泽拒绝了此项建议。他坚持“不受奠分,百事皆从撙节”。李鸿章带了两千两白银南下奔丧,曾纪泽坚决不要。连李鸿章的都不要,别人的更不能要了。曾国藩的丧事,前前后后花了一万多两银子。可以说曾国藩生平积蓄,基本上都花在了丧事上。因此我们也可以说,曾国藩没留下遗产。

  这正好符合了曾国藩的心愿。曾国藩从青年时代起就打定主意“不靠做官发财”,他晚年在给曾纪泽的信中说:“余将来不积银钱留与儿孙。”一生的信条是不留金钱给子孙。当初之所以拒绝将小金库余款搬回家中,就是因为这一点。

  曾国藩一生,只留下了两项财产。一项,是那座被命名为“富厚堂”的宅第。

  我们来到今天的荷叶镇,会看到一座规模很大的乡间侯府,匾额上写着“富厚堂”三个大字,这座大院总占地面积四万多平方米,主体建筑近一万平方米,,由三正六横组成,看起来很是气派。

  曾国藩不是一直不同意家中大兴土木、“造房起屋”吗,这座侯府是怎么来的呢?

  这就要讲到曾国藩的第二项遗产,那就是书籍。在个人生活上,只有一项,曾国藩舍得花钱,那就是买书。在给曾纪泽的信中,接“余将来不积银钱留与儿孙”的下一句是“惟书籍尚思买耳”。曾国藩愿意把书作为遗产,传给子孙后代。他多次对曾纪泽说:“买书不可不多。”因为书籍属于精神财富,它对子孙后代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同治五年,曾国藩打算辞官回家养老。所以命曾纪泽在湖南老家修理一处老房子,以备告老回家后定居。他要求曾纪泽节俭行事,尽量低调:“门外挂匾不可写侯府相府字样。天下多难,此等均未必可靠,但挂宫太保第一匾而已。”就是说,门上匾额不能写上侯府什么的,只写宫太保第四个字就可以了,不要太高调。

  曾纪泽当然表示要遵从曾国藩的意愿了。不过他又汇报说,打算在宅中兴建一座藏书楼,曾国藩欣然同意:“家中造楼藏书,本系应办之事。”

  曾国藩的本意是花上几百两银子,修修老房子就好,不料同治六年房子修好后,曾纪泽向他汇报,说一共花了七千串铜钱,也就是大约五千两白银。曾国藩一听,远远超出他的计划,大为恼火。二月十三日,曾国藩写信责备曾纪泽和具体办理此事的曾国潢,说:

  修理旧屋,何以花钱至七千串之多?即新造一屋,亦不应费钱许多。余生平以大官之家买田起屋为可愧之事,不料我家竟尔行之。澄叔诸事皆能体我之心,独用财太奢与我意大不相合。凡居官不可有清名,若名清而实不清,尤为造物所怒……

  就是说,修个旧房子怎么能花到七千串?就是盖新房子也花不了这么多啊。我一辈子立誓不靠做官发财,认为当了官就回家广买田地建大房屋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不料我自己却就做了这样的事,报应啊!

  接到曾国藩的信后,曾纪泽吓坏了,曾国潢倒不着急。他知道怎么解释才能令曾国藩满意。他回信给曾国藩说,这个房子花钱如此之多,主要都花到那个藏书楼上了,为了让藏书楼坚固永久,他们想了很多办法:“富厚堂造书屋七间,芳六、科二毫不荒唐半点,盖以地基昔系涝田,石脚砌丈余而后平土面,此中工价已占千馀串:通体用青砖,料木多杉树,尤非可以寻常计算也……”

  就是说,这个书房造得很坚固,因为地基比较软,所以用石头砌了一丈深的基础,这就花了一千串。而通体用青砖,木材都用的杉木,这也花了很多钱。

  曾国潢深知,曾国藩处处都可节俭,只有藏书舍得花钱。所以讲清楚这些钱是怎么用的,曾国藩的气就会消了。确实,今天我们参观曾国藩这座故居中的藏书楼,会发现它的设计和建造确乎有别于宅内的其他建筑。虽然贵为侯府,但是富厚堂中的大部分建筑或外包青砖,内用土坯,或者前脸用青砖,其他部分用土坯,比土财主还俭省。只有这座藏书楼舍得血本,一楼外走廊全以花岗岩为柱,为的是防白蚁;一至三楼通体用青砖,都修有专用上下书籍的通道。二楼四周有外走廊,可以晒书;书室辟在三楼。整个藏书楼所用木料都是上好杉木。顶层四周均开设窗户,四面通风,可避免藏书霉变。和宅内其他建筑比起来,这座藏书楼确乎别具匠心,花费了曾氏叔侄不少心力。

  果然,经曾国潢这样一番解释,曾国藩也不再批评了。这座藏书楼也成了曾国藩留下的唯一一座“豪华建筑”。事实上,它后来已经成为江南最大的私家藏书楼之一,虽远不及苏浙的“天一阁”等有名,但规模则比它们还要大。里面藏书达到三十万卷,其中不乏珍本。可惜曾国藩告老还乡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因此到死也没能亲眼见到这座藏书楼。在曾国藩身后,这些藏书及文件中最珍贵的部分,被曾宝荪、曾约农带去了台湾,现在寄存在台湾“故宫博物院”。“富厚堂”其他的当时认为比较珍贵的藏书,共计两百多担,一九五○年冬被湖南省文管会运往长沙封存,侥幸躲过了文化大革命,现在存在湖南省图书馆和省博物馆。至于其他大部分,几十万卷当时认为没什么价值的藏书,在经历“土改”“四清”“文化大革命”之后,都不知去向了。这些书在解放后被认为是废物,“土改”的时候,村民发现这些废物还有点用处,他们把曾家线装书的上下空白的部分裁掉,订成小本子,用来记账,其他的都扔掉了。今天我们到藏书楼上,看到架上还零星躺着线装书,其实这是些影印件或是从附近村民家收来的旧书,只是摆摆样子,曾家原来的藏书,一本也没有了。

  这是曾国藩的遗产情况。

  曾国藩去世之后,曾家断绝了最重要的收入来源,所以生活一直很不宽裕。曾国藩死后第五年,其子曾纪鸿因家人病重,缺钱医治,不得不托左宗棠向远在新疆的刘锦棠借钱。左宗棠知道这个事情之后,十分感动,送了他三百两银子,过后还写信告诉自己的儿子说:“以中兴元老之子,而不免饥困,可以见文正之清节足为后世法矣。”就是说,这样一个官二代,有功之臣的后代,现在这样穷,可见曾国藩确实是一个清官。

  其实曾家人当初如果想要发财,实在是有太多机会了。比如很多人就通过曾国藩亲手创立的两淮盐票发了横财。这些盐票起初定价很便宜,而利息却非常高,比今天的原始股还赚钱。据曾氏后人讲:每张盐票的票价二百两,后来卖到二万两,每年的利息就有三四千两;当时的社会,家里只要有一张盐票,那就是富翁了。当时社会上因盐票发家的太多了。江西著名的富商周扶九原本为一介贫民,在长沙的布庄里做店员。有一次,他替店主去扬州收账。欠账之人一时手中无钱,愿以盐票抵偿,而店主不知道盐票是怎么回事,不同意。周扶九当机立断,自己借钱拿下盐票。凭这几张盐票,他迅速成为富翁,后来身家多达四千五百万两。

  但是曾国藩当初明令家里人谁也不许买盐票。按曾国藩当时的权势,让自己或家里人用化号,买上一二百张盐票,是易如反掌的事情,而且并不违法。一张赚两万元,一二百张就是大约两百万到四百万两。可是曾国藩没有这样做。

  曾国藩的清廉,虽然他自己生前不事张扬,不想让别人知道,但身后当然不可避免地被人提及。薛福成拟的《代李伯相拟陈督臣忠勋事实疏》中有这样一段:

  曾国藩平生清廉俭朴,自持如寒素之人。所应得的养廉钱,都用于公务,自己不曾盖房买地。衣食都很俭省,每顿饭不过四样菜;儿女婚嫁,费用规定不得超过二百两银子,以此作为家训。但是遇到友军发不了饷,灾民吃不上饭,以及地方上应该兴办的公务,他从不惜以自己节省的俸禄,来补充公款的不足。(“其本身清俭,一如寒素。官中廉俸,尽举以充官中之用,未尝置屋一廛,增田一区。疏食菲衣,自甘淡泊,每食不得过四簋。男女婚嫁,不得过二百金,垂为家训。有唐杨绾宋李沆之遗风。而邻军困穷,灾民饥馑,与夫地方应办之事,则不惜以禄俸之赢余,助公用之不给。”)

  这种叙述,应该说是实事求是。

  综观曾国藩一生,他的为官风格十分独特。一方面,曾国藩确实是一个清官。他的“清”货真价实,问心无愧。在现存资料中,我们找不到曾国藩把任何一分公款装入自己腰包的记录。他终生生活俭朴,“夜饭不荤”。晚年位高名重,其鞋袜仍由夫人及儿媳女儿制作。在晚清时代确实算得上相当清廉。但另一方面,曾国藩的逸事中缺少“囊橐萧然”、“贫不能殓”、在官府里种菜吃这样容易涌动人悲情的极端化情节。在中国人眼里,真正的清官,必须“清可见底”,一尘不染,清到成为海瑞式的“自虐狂”或者“受虐狂”,才叫人佩服。曾国藩远没有清到这个程度。如果给清官分类的话,曾国藩应该归入“非典型类清官”。也就是说,骨子里清廉刻苦,表面上和光同尘。这是因为曾国藩的志向不是做“清官”,而是做大事。

  以海瑞为代表的传统清官,他们的特点是宁折不弯,只承认字面上的规章制度,而对事实存在的潜规则绝不妥协。所以海瑞拒绝任何灰色收入,工资不够花,不得不在官署之中自辟菜园才能维持生活,而偶尔买几斤肉也能成为“轰动性事件”。

  然而这样一清到底的清官,只能成为官场上的公敌,无法获得别人的配合。海瑞一清如水,必然反衬出他人的不洁。因此海瑞一生被官场排挤打击,无法调动一切可能的力量,来办成一些真正有益国计民生的大事。

  曾国藩不想成为海瑞式的清官。他刻苦自砺,全力内圣,是为了达到外王之业。因此,他做事更重效果,而非虚名。曾国藩从自身经验总结出,一个人特立独行,必然为众所排斥:“人之好名,谁不如我?我有美名,则人必有受不美之名者。相形之际,盖难为情。”因此官场之中,行事过于方刚者,表面上似乎是强者,实际上却是弱者。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强者,是表面上看起来柔弱退让、含蓄包容之人。因此,曾国藩有意取海瑞一尘不染之实,却竭力避免一清如水之名。他的选择,远比做“清官”更复杂更沉重。因此,他才具有大力量,才能成就大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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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1 08:0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编  右侧面:迷信和天命

第七章  曾国藩的风水、相面、算卦和天命

    一、从信风水到信天命

    一


    曾国藩留下的部分文字,似乎可以证明他是一个无神论者。

    他说过:“余生平不信鬼神怪异之说。”

    他在家书中谈及风水时说:“我平日最不信风水。”

    他还曾表示不信八字算命之术:“八字以理推之,当不可信。若果可信,则天下每年只生得四千三百二十人矣。”

   

    但是更多的文字和记载,却证明他是一个相当“迷信”的人。他一生进行过大量“迷信活动”。几乎实践过所有迷信种类:

    他精通相面之术,有过大量相面实践。

    他会算卦,经常自己占卜吉凶。

    他相信托梦。

    曾国藩长子曾桢第夭折后,欧阳夫人梦见一个老太太,自称是曾家九世祖孟学公的夫人屈氏,诉说她的坟墓多年无人打扫。曾国藩夫妇因此认为这是导致幼子夭折的原因。曾国藩于是将屈氏之墓迁出另葬,重修立碑。其碑文至今尚存。

    他还相信扶乩。

    咸丰八年四月,曾国藩乡居期间,家里请人扶了一次乩,预测曾家家运如何。一位赴任途中的城隍神下降曾家,预言说不久曾家将遭大难。半年后,六弟曾国华果然死于乱军之中。曾国藩晚年经常向人提起此事,以证明超自然力量的存在。

    他禳过灾。

    咸丰八年十月十三日,曾国藩在日记中写道:

    因各营患病者太多,且乡间居民亦病,斋醮三日,禳灾祈福。余亦诣坛拈香。

    他信关公。湘军攻下天京不久,曾国藩一边忙着为诸将请功,一边郑重其事地上了一道折子,请皇帝给关帝庙赐以匾额。据他折中所说,天京之役的军功章中有关公老爷的一半。原来,曾国荃率部攻城之际,天气酷热,人不能堪,太平军趁势对攻城的湘军“屡掷火桶”,采用火攻。曾国荃乃向关公求雨,而据说关公亦欣然出手,扫去暑热,帮助湘军成此大功。

    他还信痘神。

    同治六年三月,曾国藩幼子纪鸿得了痘症,一时病势颇为凶险。曾国藩心为之悬悬,“乃打扫屋宇,择花园中厅净室敬奉痘神。傍夕沐浴,灯后拈香行礼”。纪鸿病愈后,曾国藩在日记中总结原因,将功劳一分为二,归之于大夫和痘神的共同努力:此次由至险而得至安,实初意所不到。一则赖痘神佑助,一则刘叟之老练精慎。

    他于四月初八日亲作祭文送痘神,还给“痘娘娘”扎了状元坊一座,彩亭三座,纸伞、纸旗十把,燃爆竹十余万。过后又“以二千金修痘神庙,保金陵城内男女水无病灾”。同年九月初七,痘神庙完工,他不仅亲至庙内拈香礼拜,还特地为此庙撰联一对:“善果征前因,愿斯世无灾无害;拈香参妙谛,惟神功能发能收。”

    至于祈雨敬神之类的清代地方官员公务范围内的正常举动,在他的年谱中更是多见。比如同治六年五月,他“连日步出祷雨”。“十九日,公(指曾)诣灵谷寺取水。二十日,大雨。公筹银四千两,修复灵谷寺神祠。”

   

    至于曾国藩言之凿凿的“不信风水”,其中更大有曲折。

    居京期间,曾国藩对风水曾经“姑妄信之”。

    京官生涯中的曾国藩一方面精研理学,另一方面也热心功名。为求官运亨通,对官场中一些陋风庸习也亦步亦趋。道光二十二年,他的跟班陈升在口角之后一怒辞职。五天以后,朋友给他介绍了周某做跟班,曾国藩考察收用后,马上将此人改名为“周升”。直到咸丰八年,曾国藩日记中提及的五个仆人,还分别叫做“韩升”、“王福”、“何得”、“曾盛”、“曹荣”。可见他图吉利讲忌讳,与绝大多数官僚一般无二。

    曾国藩在京官生涯中曾多次搬家,阅读这一阶段日记,我们发现找房子这个事儿耗费了他许多的时间和精力。有几次搬家是因为官越做越大,越来越讲究体面排场;而风水吉凶方面的考虑则是另几次搬家的重要原因。因为据说阳宅风水与官运息息相关。

    道光二十年,进京不久的曾国藩想租一套大一些的房子,因此“至琉璃街看房子”。看好了一处院子后,却听人说这个屋子里死过人:“此屋曾经住狄老辈之夫人王恭人,在此屋殉节。”虽然殉节乃是儒学伦理中的光荣之事,曾国藩却因此打消了租这套房子的念头。他在日记中说,“京城住房者多求吉利,恭人殉节……当时究非门庭之幸。”

    道光二十一年七月,朋友王继贤(翰城)到曾国藩所住的棉花六条胡同拜访。王继贤是曾国藩的湖南老乡,也是朋友圈中著名的“风水大师”。王氏一进曾宅,就连说此地风水不好,“谓余现所居棉花胡同房子冬间不可居住”,曾国藩因为“翰城善风水,言之成理,不免为所动摇”,问他怎么办。王氏掐算了一会儿,说八九两月不利搬家,因此必须于当月搬家。曾国藩因此心急火燎,坐卧不安,放下手中事务,数日东奔西走找房子:“找房屋甚急,而讫无当意者,心则行坐不定。”最后,经“邀同翰城走绳匠胡同看风水”,终于选定了一处风水上佳的新住所,才安下心来。

    风水之说宋代以后大兴于民间社会。曾国藩生活的时代,普通人举凡建房、装修、构园、搬家、迁坟、嫁娶,与土地相关诸事,无不需要求助于风水理论。风水先生因此也成了热门职业,为了寻找一块发家葬地,许多人家不惜让尸亲久厝,倾家荡产。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之中,对官位升迁又如此热中,曾国藩对于住宅风水自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不过,曾国藩做京官期间穷心竭力精研理学,发誓“学做圣人”,并没有多少余力研究风水。另外,他的祖父星冈公(曾玉屏)虽然识字不多,却颇有些高明的见识。曾国藩终生敬仰这位颇有主见的祖父。这位老人在村子里以“三不信”闻名:不信和尚、道士、巫师,不信风水先生,不信大夫。想必他一生惯见僧道、风水、庸医的骗人把戏,故以“三不信”授子孙。他“平日最恶人子欲求吉地久暴亲柩”。因为星冈公的影响,也因为对风水吉凶之验并无亲身体验,所以这一阶段他对风水的态度是实用主义的,谈不上笃信。直到风水对他家的家运产生“影响”了,他才一度转而真正相信了风水。

   

    许多人对“超自然力量”的迷信,都是源于自身经验。祖母之丧,使曾国藩对风水的态度发生了很大转变。

    道光二十六年九月,曾国藩的祖母王太夫人以八十余岁高龄去世。对于祖母的葬地,曾家发生了激烈争论。祖父星冈公执意将老妻葬于自己很喜欢的木斗冲,而其他人认为木斗冲地方狭隘,且风水不佳,都不赞同。弟弟们还特意写信到京,让曾国藩劝说祖父。

    曾国藩也不赞成祖父的主张。他知道祖父不信风水,因此另选角度来进行劝说。他说自己身为翰林,祖母也得以荣封,因此选择坟地必须“面前宏敞”,有足够的地方树立牌坊,而“木斗冲规模隘小,离河太近,无立牌坊及神道碑之地,是以孙不甚放心。意欲从容另寻一地,以图改葬,不求富贵吉祥,但求无水蚁无凶险,面前宏敞而已,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但是性格强硬的祖父固执己见,毫不动摇。对风水本不那么在意的曾国藩也就不再坚持,转而写信劝弟弟们听祖父的话。服膺理学的他以“天理说”来说服弟弟们:

    日前所开山向凶吉之说,亦未可尽信。山向之说,地理也;祖父有命而子孙从之,天理也。祖父之意已坚,而为子孙者乃拂违其意而改卜他处,则祖父一怒,肝气必郁,病势必加,是已大逆天理,虽得吉地,犹将变凶,而况未必吉乎?自今以后,不必再提改葬之说,或吉或凶,听天由命。

    也就是说,风水吉凶之说,是“地理”;而孙子听从爷爷的话,是“天理”。当“地理”与“天理”发生冲突时,作为程朱信徒,当然应该选择后者,何况爷爷此时还在病中,怎么能因为这个事惹他生气。

    巧合的是,就在祖母葬后不久,曾国藩家里喜事连连:“祖母大人葬后,家中诸事顺遂,祖父之病已愈,予之痹症亦愈,且骤升至二品。”祖父痊愈了,困扰曾国藩多时的风湿好了,且又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

    到了道光二十九年,这种好运仍然持续:家里添了三个男丁,九弟曾国荃也进了学成了秀才。当然更重要的是曾国藩本人升任实职侍郎。

    以前虽然听惯了风水发家的故事,但曾国藩对风水之说一直“存而不论”。这次“亲身经历”,却让他确信风水对家运兴衰有着直接的影响。道光二十九年,他在家信中对此事总结出了两点:第一,很显然,祖母葬地风水上佳,因此曾家家运才如此顺风顺水。“九弟生子大喜,敬贺敬贺。自丙午冬葬祖妣大人于木兜(斗)冲之后,我家已添三男丁,我则升阁学,升侍郎,九弟则进学补廪。其地之吉,已有明效可验。”

    第二,风水乃是天授,非人力所能强求。几个弟弟因认为此地风水不佳,差点和祖父冲突起来。而素来不信风水的祖父选定的地方,居然是如此上吉之地。“木兜(斗)冲之地,予平日不以为然,而葬后乃吉祥如此,可见福人自葬福地,绝非可以人力参预其间。”

    虽然吉地非人力可求,但既然葬到了吉地,就万万不可更动。他嘱咐几个弟弟,祖母坟地“风水之好可知,万万不可改葬。若再改葬,则谓之不祥,且大不孝矣”。

    但祖母坟地毕竟过于狭隘,“不便立牌坊,起诰封碑亭,亦不便起享堂,立神道碑”。“诰封碑亭”是体制和家庭荣耀所关,不能不修。他的解决方案是将来将祖父母分别安葬,将碑亭之类建于祖父坟前:

    予意乃欲求尧阶相一吉地,为祖父大人将来寿台,弟可将此意禀告祖父见允否?盖诰封碑亭,断不可不修,而祖母又不可改葬,将来势不能合葬,乞禀告祖父,总以祖父之意为定。

    经历此事后,曾国藩对风水之说的迷信度大涨。咸丰七年,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去世。曾国藩委军回家,将父亲葬于周壁冲。不过时间仓促,葬地未经充分选择,葬后有风水师说此地有“凶煞”,因此他对这个葬地“实不放心”。虽然祖父留下了不信地仙的遗训,曾国藩却在随后一段时间里,先后请过朱尧阶、刘为章、杜茂才、许九霞等多位有名的“地师”为父亲选择另葬之地。无如千挑万选后,还是没挑到各方面都符合要求的“吉地”。曾国藩在家信中郁闷地说:“吉壤难得,即仅图五患之免,亦不易易。”

    咸丰八年曾国藩再次出山,离开家乡时仍然为没有为父亲找到理想葬地而遗憾:“先大夫、太夫人葬地实不放心……余于亲在日,不克笃一日之孝养;亲没之后,又不克求一善地用妥先灵。”因此嘱咐弟弟们再接再厉,甚至命曾国葆自学风水之说,必将父亲迁葬于大吉大利之地方才安心:

    澄弟向不信风水之说,洪弟在家无事,可留心学习,为二亲求一佳城,不必为子孙富贵功名,但求山环水抱,略有生气,俾二亲之体魄少安,即子孙之福荫亦未始不在其中……诸弟若能尽心竭力肩任此事,则余寸心之疚可少释耳。

    可见他此时对风水之说,确是笃信非常了。

   

    有人认为,作为“千古完人”、“理学宗师”,曾国藩如此热中风水,似乎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其实这是一个误解。

    谈论风水鬼神,是理学家的本分之事。换句话说,“风水鬼神”是“理学”庞大体系之内的一个光明正大的分支。

    与早期儒学“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不同,理学家们偏偏爱碰“天”、“人”、“性”、“命”、“宇宙”、“人心”这样的大命题。主要原因有二:第一,理学兴起的原动力是为了与佛教抗衡。佛教理论宏阔奢华,特别是详尽解释了人死后何去何从这个大问题,吸引了大批信众。儒教要想与之争锋,就要求冲破“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局限,介入天道、性命的领域,建立一个可以解释一切宇宙现象的理论体系。第二,儒家学说建立在宗法传统之上,异常强调慎终追远的意义,对祠堂里的那块冷猪肉特别当回事。孔子虽然敬鬼神而远之,却不敢直接否认鬼神的存在。否则,冷猪肉岂不是形同虚设?以光大孔子思想,弥补孔子之不足为己任,发誓要“格”通宇宙间一切事物的理学家们,因此对“鬼、神”现象不得不“格”得格外用力。

    问题是今人“格”物,可以站在康德、黑格尔、牛顿、爱因斯坦们的肩膀上。而曾国藩只能站在孔子和朱熹们的肩膀上。孔子和朱熹们当然也很高明,不过中世纪以前的智慧与近代知识体系毕竟不可同日而语。朱熹以“格物致知”闻名,也就是说,提倡通过研究具体事物得出普遍真理。这听起来是很现代的观念,问题是他的操作思路实在太前现代了。

    且让我们来看看他格物的一项成果。他说他通过研究生物头部的朝向,弄明白了人、动物、植物的本质区别。他说:

    人头圆象天,足方象地,平正端直,以其受天地之正气,所以识道理,有知识。物受天地之偏气,所以禽兽(头)横生,草木头向下,尾反在上。物物间有知者,不过只通得一路,如乌之孝,獭之知祭,犬但能守御,牛但耕而已。人则无不知,无不能,人所以与物异者,所争者此耳。

    他说,天圆地方。人的头是圆的,像天。脚是方的,像地。人直立在天地之间,头顶天,脚踏地,所以能接受天地之正气,有知识,识道理。而其他动物足虽向下,头却向前而不向天,所以只接受了天地之偏气,只通得一路知识。比如乌鸦只知道孝顺(古人传说乌鸦能反哺),獭只会祭祀(獭喜欢将鱼排列在岸上,古人以为是在祭祀),狗只知道看家,牛只知道种地。而草木就更完了,头(根)向下,尾朝上,所以啥也不懂,乌漆麻黑。

    你看,这就是他老人家格出来的“道理”。站在他老人家肩膀上,你能指望看多远?怪不得王阳明格竹子,格了整整七天,除了一场大病,什么也没格出来。

    以这样的思维方式和水平去“究天人之际”,当然力所不逮。无力解释而又强作解人,理学最后只好发明了“气类相感”理论。而这“气类相感”的理论,和风水理论又恰好合拍。

    理学认为,万物都是由太极之气演化而成。既然都是气,就可以“相感通”。

    朱熹以此来解释鬼神的存在。他说,和宇宙万物一样,人也是由气凝聚而成的。

    天地之间,只是此一气耳。来者为神,往者为鬼。譬如一身,生者为神,死者为鬼,皆一气耳。

    人死了,魂魄之气并非一下子就散尽,而是慢慢消失归并到大化流行之中的。而子孙与祖先同此一气,血气贯通,没消失前,是可以感应到子孙的祭祀的:

    子孙是祖先之气,他气虽散,他根却在这里,尽其诚敬,则亦能呼召得他气聚在此。

    二程的鬼神观,与朱子大致类似。

    风水的原理,似乎很复杂,又似乎很简单。既然人死后“灵气”并不会马上消灭,那么必然会存在于空中某处。所谓“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可以藏聚于“山环水抱”、“藏风聚气”之处,并能福荫子孙。

    朱熹就是这样解释风水的。朱熹认为,在一个能藏聚天地祥和灵秀之气的地方建设住宅或者坟墓,对生人的精神状态和死者的灵魂安宁都会有良好的影响。宋孝宗死后,朱熹被新君赵扩召请入都。在受命那天,朱熹就上了《孝宗山陵议状》,主张举全国术士之力,为孝宗找一个好坟地,因为皇帝山陵是关乎“垂裕后昆,永永无极”的国家大计。他说:

    ……葬为言藏也,所以藏其祖考之遗体也。以子孙而藏其祖考之遗体,则必致其谨重诚敬之心,以为安固久远之计,使其形体全而神灵得安,则其子孙盛而祭祀不绝,此自然之理也……或择之不精,地之不吉,则必有水泉蝼蚁地风之属以贼其内,使其形神不安,而子孙亦有死亡绝灭之忧,甚可畏也……

    但风水之说毕竟过于缥缈荒唐,理学内部众多派别对风水因此一直争论不断。理学的基本理论是人只需体认内心的天理,并循理而行,本不必惧怕和祈助什么外在的神异。从这一点看,理学具有一定的“理性主义”品格。张载就对风水之说嗤之以鼻:“葬法有风水山岗,此全无义理,不足取。”程颐也认为,葬地只要满足以下五个条件就可以了:“须使异日不为道路,不为城郭,不为沟池,不为贵势所夺,不为耕犁所及。”想通过风水发家兴运,乃“后代阴阳家流”的“诡异之说”。然而,毕竟朱子对后世影响最大。风水之说虽然发轫甚早,却是在宋代以后得以盛行,这主要得益于朱熹提供的“理论支持”。

   

    曾国藩的世界观基本建立在程朱之上,因此他相信鬼神,讲究风水,与其“理学家”的形象并不冲突。事实上,曾国藩也曾经致力于研究鬼神。他在《书学案小识后》一文中把“鬼神之情状”与“草木鸟兽之咸若”相提并论,一起作为应当深究细考的课题。只不过“研究结果”没有记载于书册。在所谓“迷信”问题上,我们必须对曾国藩存有恕心。我们从小接受“辩证唯物主义”教育,相信人死后没有灵魂,相信宇宙起源于一次大爆炸。然而曾国藩所受的教育与我们完全不同。他成长于一个充满迷信的环境,从小听惯了鬼神附体、风水发家的故事。物理、化学、生物、自然,都不是他课程表里的内容;天圆地方、四根柱子支着大地才是他头脑中的宇宙图景。许多我们今天看来小儿科的科学常识,对他们来说都是永世难解之谜。换句话说,我们生活在阳光下,或者起码是路灯的照耀之下,而他生活在黑暗迷茫中,又或至多是身处一灯如豆之中。成长于充满迷信的环境,近代以前的中国人完全不“迷信”的,实在凤毛麟角。举一个信手拈来的例子:道光二十九年,徐广缙在广东取得了所谓“反入城斗争”的表面胜利,曾国藩在家信中谈到此事时说:

    英夷在广东,今年复请入城;徐总督办理有方,外夷折服竟不入城,从此永无夷祸,圣心嘉悦之至!术者每言皇上连年命运行劫财地,去冬始交脱,皇上亦每为臣工言之。今年气象,果为昌泰,诚国家之福也!

    道光皇帝经常对大臣们说,占卜者推算皇帝运气到道光二十八年冬天才能好转,果然二十九年初就取得了反入城的胜利。朝廷上下因此欢欣鼓舞,对“英夷”强硬派又一时得势,这也是“迷信”对传统政治的微妙影响之一例。

    在这样的环境下,朱子的世界观轻而易举地征服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曾国藩也因此接受了朱熹的风水理论。他说过,“我平日最不信风水”,接下来还有一句:只信朱熹“山环水抱”、“藏风聚气”的理论。

    道光二十七年,他在家书中这样谈论怎么样改善家中阳宅风水:

    老秧田背后三角丘,是竹山湾至我家的大路,男(曾国藩)曾对四弟言及,要将路改于墈下,在檀香嘴那边架一小桥,由豆土排横穿过来,其三角丘则多种竹树,上接新塘墈大枫树,下接檀香嘴大藤包里,甚为完紧,我家之气更聚,望堂上大人细思。

    这种安排依据的就是朱熹“藏风聚气”的阳宅风水原理。

    道光二十八年,曾国藩的叔父曾骥云认为附近彭姓山地内有一处吉壤,想买下来作为曾氏家族墓地。曾国藩在家书中这样表达意见:

    前叔父信言知广彭姓山内有地有干田十亩。男思好地峰回气聚,其田必膏腴,其山必易生树木,盖气之所积,自然丰润。若硗田童山(山无草木曰童),气本不聚,鲜有佳城,如庙山宗祠各山之童涸,断无吉穴矣。大抵凡至一处,觉得气势团聚山水环抱者,乃可以寻地,否则不免误认也。知广之地不知何如,男因有干田十亩之说,故进此说。

    这番言论所依据的是朱熹的“山环水抱”说。

    传统时代的“风水先生”是分层次的,许多士大夫都基于“义理”,对风水深有研究,比如,曾国藩的好友郭嵩焘,以及他在为父亲寻找葬地时请的新宁知县许久霞等人。在京城时,他之所以相信帮他看房子的王继贤,是因为王氏学有本源,能以朱子之理解释风水,“言之成理”。所以曾国藩实际上是将风水分成了两类:一类是在朱子风水理论指导下的“学术风水”。另一类则是以那些不学无术的“地仙”为代表的“愚昧风水”。他是相信前者而鄙视后者的。乡间那些专以踏看坟地为生的风水先生,多数是半文盲,画虎不成,言语鄙陋,对他们,曾国藩和他祖父一样,是看不起的。通过这样的分类,曾国藩将自己的相信风水和祖父的不信地仙调和统一起来。曾国藩的妻弟欧阳凌云对风水极感兴趣,学会了为人看地,甚至打算以此为生。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曾国藩写信给弟弟们,嘱咐他们劝阻凌云:“地仙为人主葬,害人一家,丧良心不少,未有不家败人亡者,不可不力阻凌云也。”

   

    曾国藩因祖母之丧对“风水说”产生的笃信并没能一直持续下去。咸丰八年曾国藩再度出山之后不久发生的一件大事又使他对风水之说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就在曾国藩再度出山之后不久,湘军在三河战役中遭遇惨败。悍将李续宾部被全歼,曾国藩的弟弟曾国华也失踪于乱军之中。事后曾国藩极力搜寻,只找回一具无头之尸。

    这是几十年来曾氏家族中最大的惨祸。极重手足之情的曾国藩悲痛欲绝。在接到曾国华失踪之信的当日“万感交集,彻夜不寐”。此后一连多日“心绪极恶”,“悲恸填膺,减食数日”,甚至“不能办一事”。

    离家以后,曾国藩一直因为父母葬地有“凶煞”而放心不下。得到曾国华的死讯后,他的第一判断是风水所致。曾国华生前曾力主为父母改葬,因此曾国藩马上写信到家里,要求尽快实施改葬:

    如温弟(曾国华字温甫)之变果与二坟相关,则改葬可以禳凶而迪吉;若温弟事不与二坟相关,亦宜改葬,以符温弟生平之议论,以慰渠九泉之孝思。

    按理说这件事足以使曾国藩死心塌地地迷信风水。但是静下心来,曾国藩想起这一年四月他还家居湘乡时发生的一件怪事。

    当时曾国藩闲居家中,终日无事,听说曾国荃家人请人来扶乩,也步行赶去凑热闹:“闻老九宅中有乩仙降,步往视之。”

    扶乩和算卦一样,是旧时人们卜问吉凶的常用方式。其法是扶乩之人自称神灵附体,拿着一支笔,根据人们的提问,在沙盘上划字,据说划出的字句就是神灵的指示。

    当时湘军刚刚攻下九江,军机颇顺,曾国藩原以为可以顺流东下,迅速消灭太平天国。不料扶乩的结果却十分不吉利。

    乩初到,即判曰:“赋得偃武修文,得闲字。”字谜“败”字。余方讶败字不知何指?乩判曰:“为九江言之也,不可喜也。”余又讶九江初克,气机正盛,不知何所为而云然?乩又判曰:“为天下,即为曾宅言之。”

    扶乩得到了一个非常不吉利的“败”字。曾国藩大惊,以为刚刚取得九江大胜,怎么会出来一个“败”字?乩又判说,这个“败”字与九江之胜有关。曾国藩问,九江初克,运气正好,“败”字何指?乩又判到,这个“败”字不但关系到天下大局,也关系到曾家自己的家运。

    曾家人“又问仙何人何职位今欲何往”,也就是问降下这一预言的是哪路神仙。“仙自称名为彭某人,河南固始人,生时官都司,死于咸丰年固始之难。现为云南大理府城隍神。赴任路过云云。”仙人自称叫彭某某,是河南固始人,生前是咸丰年间的一个都司,死于战乱,刚被上天任命为云南大理府城隍神,在赴任途中路过湖南,所以下来降言。

    当时曾国藩听了之后,虽然“凛然神悚”,然终不解其故。也就只好将神仙的预言置于半信半疑之间。

    直到曾国华丧后,曾国藩才恍然大悟此“败”字何指:

    由今观之,三河之挫,六弟之变,正与“不可喜也”四字相符,岂非数皆前定耶?

    多年之后,和赵烈文谈起此事,曾国藩还认为此事足以证明鬼神确实存在:

    其效验昭昭之如此,且先半载知之,则世俗所云冥中诸神,造兵死册籍等语,非为荒唐之说矣。

    这件事使曾国藩相信,冥冥之中,“风水”之上,有更神秘、更有力的“天命”存在。

    相比风水之说在理学内部的聚讼不已,对“天”及“天命”的崇拜却是儒家毫无争议的世界观基础。早自殷周时代,人们就相信天是有意志的人格力量,主宰一切。“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孔子信天命。他五次三番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伦语·季氏》)“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伦语·尧曰》)

    所谓“命由前定”,天之崇高伟大,就在于天命的说一不二不可动摇。神仙半年前就预告了曾国华之死,足见天命有其定数,人力的巧计营求对冥冥天意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

    因为六弟之丧,曾国藩对“风水”与“天命”之间的关系进行了一次深入思考。他从头回顾了曾氏家族三十多年来的兴衰历史,总结出家运中的这样一个规律,即咸丰年之后,每当大得意之后,必有大失意相随。道光年间,曾氏家运一直蒸蒸日上,而自从咸丰皇帝即位以来,曾氏家运之规律变为大喜与大悲交错:他好不容易盼到江西主考的差事,就遇到了母亲之丧。他刚攻克武汉田家镇,湘军声望达于顶峰,紧接着就遇到水师大败。咸丰六七年间,湘军转危为安,军事进展顺利,不料父亲突然去世。今年曾国荃攻克吉安,声名大振,不料马上遇到了六弟之祸。

    曾国藩由此认定,祖母葬后家中出现的诸种吉祥,不过是第一波大得意中固有之事。而六弟之丧,则是吉安之大得意后的大失意。先人葬地,似乎不是决定性的原因。如果祖父母所葬之地果然是当初自己所信的那样大吉大利,何以家中会屡次出现横逆之事?六弟之丧既已由仙人半年前明示,则即使在其后移动父母坟茔,也必无济于事。一个人的穷通死生,怎么可以由一具枯骨的埋藏之所而决定和改变?如果那样,上天岂不是太容易左右了?天命岂不是太不严肃了?

    事隔多年后,他在日记里说:

    偶思咸丰八年四月葛山扶乩,即已预知有是年十月三河之败,温弟之变。天下万事皆有前定,丝毫不能从人力强求,纷纷思虑亦何补邪?

    “天命”之说,从此在曾国藩心中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和风水说一样,天命说对中国人的影响也是根深蒂固。中华民族多灾多难,所谓富不过三代,三十年河东,绝大多数中国人终生都在造物的簸弄中颠沛挣扎。对风云之变幻,祸福之旦夕,命运之无常,自身之渺小,体认极深,中国人因此成为世界上命运感最强的民族之一。

    中国文化因此也痴迷于追问命运。甲骨文中绝大部分内容都是预测吉凶,六经之首的《易经》,创作初衷本也是为追问天命。诸子百家的著作中,理性与非理性,命运与鬼神,神秘的“天”与世俗的“人”,也往往纠缠难分。墨子重功利,不信命运,却信鬼神。老子认为宇宙之玄,是众妙之门。庄子主张要顺从命运,“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素”。孔子和孟子都明确主张人要顺从命运。

    程朱理学兴起之后,也继承并发展了孔子的天命理论。我们说,性格决定命运。而朱熹说,命运决定性格。朱熹说,和宇宙中的一切事物一样,人是禀气而生。因此,人的命运,也完全是由所禀之气决定的。“人之禀气,富贵贫贱长短,皆有定数寓其中”,“富贵、死生、祸福、贵贱,皆禀之气而不可移易者”。以孔子为例,他老人家先天所禀之气十分清明,所以做得圣人,但禀得的气又很低很薄,所以生来地位不高,终生也没有做太大的官。至于他的学生颜回禀的气很短,所以早夭。

    除了理学家之外,历代名人热衷谈命的还有不少。苏东坡有《东坡志林》,文天祥有《跋彭叔英谈命录》,明朝时刘伯温为《滴天髓》作注,宋濂作《禄命辨》。中国人对命运的兴趣,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在曾国华之丧前,曾国藩很少谈论天命。青年时代的曾国藩其实是“人定胜天”主义者,非常推崇意志的力量。他认为人的意志是无所不能的:“志之所向,金石为开,谁能御之。”

    他相信,人的命运主要掌握在自己手中,外力对于蓬勃的向上意志无可奈何。凭借自己的意志力量,可以脱胎换骨成为完人,可以成就内圣外王之业:“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为孔孟,则日夜孜孜,唯孔孟之是学,人谁得而御我哉。”“人苟能自立志,则圣贤豪杰何事不可为。”“范、韩可学而至也,马迁、韩愈亦可学而至也,程、朱亦可学而至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正是这种观念激励着曾国藩精研理学,刻苦修身。青年时代曾国藩偶有几次谈论命运,都是为了安慰鼓励科举不顺的弟弟们。在得知四弟和六弟都没有考中秀才后,他写信安慰说:“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然而他这样说的目的是为了让弟弟们“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万不可稍生妄想”。对于功名富贵,不必焦虑妄想系心萦怀,而是将全副精力用于进德、修业。所以曾国藩此时的命运观,还是为他的个人奋斗观服务的。

    初创湘军时的曾国藩,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意志。他相信超人凭借意志,他可以在大清王朝的生死关头,只手挽回社稷、再造乾坤。正是这种唯意志论的信念,支撑他穿越了本不可能穿越的重重艰险,以一介书生,赤地立新,创立起湘军。在湘军连获胜仗之际,曾国藩一度顾盼自得,予智予雄,“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对自己的主观能动能量相当自负。以为“天下事果能坚忍不懈,总可有志竟成”。

    但是从经历咸丰七年被皇帝罢黜回家的大挫折和咸丰八年曾国华之丧以后,“天命”二字开始出现在曾国藩的辞典中:

    余自经咸丰八年一番磨炼,始知畏天命、畏人言、畏君父之训诫,始知自己本领平常之至,昔年之倔强,不免客气用事……

    咸丰七年居家这一段时间,是曾国藩一生最痛苦的时期之一。他以耿耿孤忠,而不见信于皇帝,奋斗数载,功劳至大,却被投闲置冷,自然心不能平。曾国藩原本功名心极重、进取心极盛。得失之念、伎求之心也因此炽于常人。郁愤至极的他得了失眠之病,每日“心中纠缠,时忆往事,愧悔憧扰,不能摆脱”。

    命运由大荣瞬间转为大辱,状态由大喜急坠入大悲,使他恍然体悟到人力的无可奈何。极度痛苦之中,他找到了“天命”之说与“黄老之术”作为挽救心理危局的良药。

    他再一次翻阅历史,古人形形色色的命运给了他无数的感慨。很多时候,人的努力和收获是不成比例的。命运的不平并不只落在他一个人身上。历史上,有人“或碌碌而有声,或瑰材而蒙垢,或佳恶同时同位同,而显晦迥别,或覃思孤诣,而终古无人省录,彼各有幸有不幸,于来者何与?”也就是说,有的人庸碌无才,却获得美名。有的人才华横溢,却受尽屈辱。有的人,一辈子苦心钻研,学有所成,最终成果却被世界埋没。有些人,素质、能力、时代、地位都差不多,一生命运却迥不相同。

    而揆诸自身,更让他体悟到天意的难以捉摸。

    他的一生有太多想不到。

    二十八岁之前,他考秀才考了七次才成功,考进士也落榜两次,可谓命运淹蹇。在前途茫茫之际,他怎么也料想不到从二十八岁起,自己的命运又变得出奇的顺利。

    二十八岁那年,他终于考中了进士,不过,仅列三甲第四十二名,本来没什么希望进入翰林院。据说是因为朋友苦劝才勉强参加了朝考。结果,朝考成绩却出奇好,列一等第三名(试卷进呈御览后,又特别提为一等第二名),因此得以入翰林院深造。这在当时,绝对是一个小概率事件。

    这已经是梦想不到之事了。谁又能知道,他在此后的京官生涯中,仅仅靠动动笔头,写写文章,就十年七迁,从道光二十年得授翰林院检讨,到道光二十九年升任礼部右侍郎,跃升十级,三十多岁就成了二品大员。“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他第二个想不到。

    当年的同学里,比他聪明俊秀的不在少数。和自己的朋友比起来,自己也算不上多么杰出。仕途成绩如此出色,难道仅仅是自己的主观奋斗,而没有上天的安排吗?

    离开北京后,他又遇到了第三个想不到:在太平军攻入湖南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这辈子还会领兵打仗,并且成了中国历史上最大一次农民起义战争中另一方的第一主角。

    如果说承平时代,一个人的生活按部就班,对命运的主宰力量感受并不强烈的话,大规模的军事战争却往往使人成为命运的信奉者。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军事战争局面常常大起大落,忽而势如破竹,忽而陷入绝境,忽而又死里逢生。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人们很容易感觉到自己是被冥冥中一种更强大的神秘力量所捉弄。即以曾国藩而论,他在战争中多次自杀,三度写下遗嘱,以为必死无疑,最终却屡屡化险为夷,转败为胜。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八个字在战争中才让人体会得最深。

    回顾往事,细究天人,曾国藩恍然发觉,人生不过是一股水流,流到哪里,完全是由地形决定。自己其实不过如一粒豆粒,在命运的簸箕中随机跃动。

    天意从来高难问。事实上,那位天上的神秘人物,经常做出一些看起来乖戾无理的决定。人的幸运和不幸,也不是一时一世能看清楚。古来如李斯、董卓、杨素,智力皆横绝一世,早年飞黄腾达,看起来命运对他们很厚待,结果“而其祸败亦迥乎寻常”。也有一些能力超群锐意进取者,终生不得施展,却幸运地逃过了动乱,得以享尽天年。“天或反厄之,使之蓄其光采,以昌其后而永其年。”

    大彻大悟的他由儒墨而入黄老,由执着事功而进入到思考人生与宇宙的关系。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他悟到,人力其实是很弱小的。

    古今亿万年无有穷期,人生其间数十寒暑仅须臾耳……事变万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办者,不过太仓之一粒耳。

    须以相对的观点来看待个人的成败,用更大的维度来判断得失的价值,而不能像以前那样一味执著功名。如果把心胸放大到宇宙世界层面,则人间小小荣辱风波不值一提。

    看透了这一点,曾国藩觉得自己的精神境界又提升了一层,定力大大增长:

    知天之长而吾所历者短,则遇忧患横逆之来当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则荣利争夺之境当退让以守其雌;知书籍之多而吾所见者寡,则不敢以一得自喜;知事变之多而吾所办者少,则不敢以功名自矜,而当思贤以共图之。夫如是,则自私自满之见可惭惭蠲除矣。

    似乎是为了奖励曾国藩对“天命”的悟性,上天又一次以出人意料的方式扭转了曾国藩的命运:他本以为这次被罢回家,将使他失去建立不世大勋的千载良机。因为此时正当太平军内乱初起,由盛转衰,看起来已经指日可平。没想到大局骤变,太平军势力复张,他又能再度出山,重新主宰战局。这一天旋地转更加坚固了他的天命观。

   

    我们翻阅曾国藩家书,会发现一个明显的特点:曾国藩一生,每于人生道理有所体悟,必汲汲与兄弟们分享。天命说不久也成了他用来安慰疏导曾国荃心理疾病的良药。

    皈依天命说后,曾国藩一改过去的急切焦躁,在处理大事时变得从容不迫。他不再认为,王朝的命运可以由他一手左右。他相信,太平天国能不能平,大清王朝还能存在多少年,这些太大尺度的事件,不是某一个人甚至某一个集团能够决定的。在这些大事件背后,有着天时、历史、人心等诸多深层次力量,个人所能发挥的作用是很有限的。因此,他所要做的,只是在可能的范围内尽自己的能力而已,而不必杞人忧天,将太多无法承受之重揽到自己肩上。

    咸丰十一年,曾国荃围攻安庆,当年四月初三日,曾国藩写信给曾国荃说:

    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事。如此次安庆之围,濠深而墙坚,稳静而不懈,此人力也。至于是否不至以一蚁溃堤,以一蝇玷圭,则天事也……吾辈但当尽人力之所能为,而天事则听之彼苍而无所容心。

    当时曾国荃久攻天京不下,肝气上升,心情焦躁,行将得病。曾国藩写信告诉曾国荃,太平军能不能平,南京攻不攻得下,乃是天地间那神秘的大力量决定的,个人能发挥的空间十分有限。“金陵之克,亦本朝之大勋,千古之大名,全凭天意主张,岂尽关乎人力?”因此要求曾国荃将能否攻下南京“付诸可必不可必之数,不敢丝毫代天主张”。曾国藩说,战争之中,人只能全力发挥自己的主动精神,“墙濠之坚,军心之固,严断接济,痛剿援贼,此可以人谋主张者”,但至于“克城之迟速,杀贼之多寡,我军士卒之病否,良将之有无损折”,“此皆由天意主张者”。他这么说,是唯恐国荃在攻城时失去耐心,不择手段,蛮力强攻,致出危险。他打了这样一个比方,用科举考试来比喻天京之战:“譬如场屋考试,文有理法才气,诗不错平仄抬头,此人谋主张也。主司之取舍,科名之迟早,此天意之主张也。”天命难测,个人在天命力量面前,只能老老实实地努力,不可妄图侥幸,鲁莽裂灭:

    若恐天意难凭,而必广许神愿,行贿请枪;若恐人谋未臧,而多方设法,或作板绫衣以抄夹带,或蒸高丽参以磨墨,合是皆无识者之所为。弟现急求克城,颇有代天主张之意。愿弟常存畏天之念,而慎静以缓图之,则善耳。

    攻下天京后,朝廷打压功臣,有意贬抑曾国荃,气得他大病一场。曾国藩又开导他说:“汝虽才能,亦须让一半与天。”意思是湘军攻陷天京,半由人力,半由天命,并非全是你的本领,因此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一个人功名达到什么程度,不完全是由自己能决定的。“吾辈所可勉者,但求尽吾心力之所能及,而不必遽希千古难攀跻之人。”

    曾国荃身陷困境之际,曾国藩的日子也不好过。清廷因防他功高震主,不断地敲打他。他用来规劝曾国荃的话,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天命说使曾国藩在宦海风波中能心平气和,沉稳练达,甚至“老奸巨猾”,帮助他成功地处理了功高震主之后的君臣关系。

   

    随着阅历加深和年龄增长,曾国藩谈论天命的语气越来越肯定,或者说,他对天命越来越迷信。

    他开始相信人不能胜天。同治五年他写给曾国荃的信中说:“弟谓命运作主,余所深信。谓自强者,每胜一筹,则余不甚深信。”

    他早前认为,对于建功立业来说,“天事居其半,人事居其半”。也就是说,人事与天命各占百分之五十。后来又认为对于事功来说,人力所能起到的作用不过百分之三十。他说:

    古来圣哲名儒之所以彪炳宇宙者,无非由于文学事功。然文学则资质居其七分,人力不过三分。事功则运气居其七分,人力不过三分。

    以身边的例子为言,当太平军兴起之初,其他清军将领,比如向荣、张国梁等人,“岂不切齿图功,思得当以报国”,也一心要灭了太平天国,但因为“事会未至,穷天下之力而无如何”。那时太平天国势力正张,“六七伪王者,各挟数十万之众,代兴迭盛,横行一时,而上游沿江千里,亦足转输盗粮”。而湘军后来取胜,与太平天国内乱及后期施政混乱直接相关。“及贼势将衰,诸酋次第僵毙,而广封竖,至百余王之多,权分而势益散。长江渐清,贼粮渐匮。厥后楚军围金陵,两载而告克”。

    由此曾国藩得出结论说:

    非前者果拙而后者果工也;时未可为,则圣哲亦终无成,时可为,则事半而功倍也,皆天也。

    回首往事,他越来越认同,人的主观努力能施展的范围其实相当狭窄,环境和时机远比人的努力重要。运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没有那个运气,一个人再挣扎奋斗也无济于事。

    对于自己一生功业,他以“运气”总结之:

    其初办理团练,略招勇丁以剿土匪,其后四方多故,事会相近,遂有不克中止之势。国家……正值剥极将复之际,不才会逢其适,侥幸有成。湘淮诸公应由布衣徒步以取将相,特借鄙人以发其端。其间离合得失,千变万态,纯关天意,不由人谋。

    这其中固有谦词,也有灼见。

    十一

    如果说,直到三七开时为止,曾国藩对命运的总结都不无正面意义。然而,晚年曾国藩对命运的迷信却超越了合理界限,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有时他甚至认为,人就是一个“运气口袋”,一切皆是运气为之。“人生皆运气为主,七尺之身实以盛运气。”一个人一生寿命、健康、穷富、贵贱,乃至赌博的输赢、科举的成败、军事的成败,基本都是由命运主宰的,人力能及者甚少。“比之博者之大胜,会试之高第,在一时虽若可喜,实则值时命之偶然。”“兵事之成败利钝,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以诸葛之智勇,不能克魏之一城;以范韩之经纶,不能制夏之一隅。”

    他迷信到这样的程度,以至于提出“不信书、信命运”这个“离经叛道”的结论。

    欧阳兆熊在《水窗春呓·卷上·一生三变》中说:

    (曾国藩)尝戏谓予曰:“他日有为吾作墓志者,铭文吾已撰: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告万世。”

    不信书,代表他不相信任何后天的努力奋斗可以改变既定的命运。信命运,代表他认为命运是决定一切的。而“公之言,告万世”,则说明这是他一生的最后结论,不再更改。

    如果我们因为曾国藩的这些话语而嘲笑曾国藩愚昧落后,无疑是不恕不当的。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是人定胜天,是主观能动性。但是细想起来,这也是一种蚍蜉撼树而已。人与天,主观与客观,当然是后者强大于前者,正如同主人强大于宠物狗,科学家强大于他制造的机器人,宇宙强大于一个原子。再顽强的意志,也冲不破某种客观限制,任何强人,最后都会发出天命难知的感慨。

    这一悲怆的宣告,实际上是曾国藩晚年悲观心理的一种体现。

    虽然出将入相、封侯开府,但曾国藩晚年的心境常常陷入灰心落寞之中。这既有个人家庭因素,也有对国家前途的悲观。

    从自己的亲人身上,他体会到了命运的无常。他的几个女儿,每一个择婿时都是千挑万选,这些女婿多是自己至亲好友之子,其公婆都是修身立品的正人。然而女儿个个命运悲惨。长女纪静之婿袁秉桢放荡凶暴,嫖娼酗酒,且不敬岳父,私取公款。纪静在夫家受尽了冷落,年仅二十九岁就去世了。二女纪耀之婿陈远济幼时十分聪明,长大后却平庸懈怠,了无生气,纪耀郁郁寡欢,终生未育。三女纪琛之婿罗允吉是个花花公子,不务正业,其母又刁悍刻薄。更想不到的是,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儿子,在南京被炮声惊吓而死,曾氏目睹伤心不堪。四女纪纯之婿郭刚基人品学问都不错,却又体质羸弱,二十一岁便病死,留下纪纯拖着两个儿子守空房……越到老年,阅历越深,他越动摇了青年时代“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信念。他因此认定上天在很多时候是不讲道理的,或者说,上天的“道理”超越了人类能理解的尺度。他嘲笑佛家“因果”之说,讥笑那些“朝耕而(图)暮获,一施而(望)十报”之人。

    而国家的现状,更让他伤心。他早年立下内圣外王之宏愿,并为此辛苦奋斗了一生。然而在垂暮之年,他猛然发现用尽一生精力换来的“同治中兴”不过是一片虚假繁荣。他遵循圣人之道一丝不苟地苦学苦修,却并没有达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他眼看着神州不断陆沉,自己却无能为力。他以一人之力,无法挽回传统社会积千百年形成的强大颓势。一生的奋斗,最后竟然如拔刀斫水,并不能丝毫影响水之东流。

    自诩为“好汉”,“平生倔强”的曾国藩在晚年却失去了当年的豪气。悲观和失望成了他晚年生命的主色调。他经常和身边的幕僚赵烈文谈起清朝的前途,他说:“京城水泉皆枯,御河断流,朝无君子,人事偾乱,恐非能久之道。”“吾日夜望死,忧见宗社之陨。”

    他对晚清朝廷上下一如既往的昏聩混乱、对时世沧桑人心难复深为失望,对自己一生灯蛾扑火式的努力深为失望。“老年常多悔惧”,“近年焦虑过多,无一日游于坦荡之天”。在“补救无术,日暮道穷”之际,不免愈加以天命说来排解自己的郁怀。他在日记中写道:

    不特富贵功名及身家之顺逆,子孙之旺否,悉由天定,即学问德行之成立与否,亦大半关乎天事,一概淡而忘之,庶此心稍得自在。

    十二

    虽然如此深信天命,曾国藩一生却很少当众谈论这个话题。咸丰九年,他在日记中写道:

    圣人有所言有所不言:积善余庆,其所言者也;万事由命不由人,其所不言者也。

    也就是说,虽然天命决定一切,但是圣人们还是要自欺欺人地提倡人定胜天,告诉别人相信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他们从来不向世人揭开命运难违的悲惨真相,否则,生命这场游戏,就彻底失去了魅力。比如,孔子虽然深知天命不可违,还是以“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奋斗精神垂范后世。

    咸丰十年,在给幼弟曾贞干的信中,他承认弟弟所悟是对的:“季弟言‘出色之人断非有心所能做到’,此语确不可易。名位大小,万般由命不由人。特父兄之教家,将帅之训士,不能如此立言耳。”但同时他又提醒到:“季弟天分绝高,见道甚早,可善可爱。然办理营中小事,教训弁勇,仍宜以‘勤’字作主,不宜以‘命’字谕众。”

    “以不言者为体,以所言者为用,以不言者存诸心,以所言者勉诸身”,是皈依了天命说之后曾国藩的行事策略。也就是说,以天命说来排解心中的迷惑愤懑,以天人感应说来激励自己继续奋斗。

    鉴于这种考虑,曾国藩从不在众人面前谈论天命,即使私下谈论,也总不出亲信僚属的小圈子,并且多在事后。他愈是感到“天命难违”,愈是强调主观意志的作用,甚至达到极端的程度。“志之所向,金石为开”一语,就是他晚年用来勉励年轻人的。

    虽然知道事不可为,他仍然为挽回清王朝江河日下的颓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同治元年,他就在日记中写道:“阅王而农所著张子《正蒙》,于尽性知命之旨略有所会。盖尽其所可知者于己性也,听其不可知者于天命也。”“若于性分当尽之事,百倍其功以赴之,而俟命之学则以淡如泊如为宗,庶几其近道乎。”

    因此晚年的他仍然劳心苦力,片刻不休。他说:“盛世创业垂统之英雄以襟怀豁达为第一义,末世扶危救难之英雄,以心力劳苦为第一义。”曾国荃被任命为浙江巡抚时,他在信中与之相约道:“吾兄弟报称之道,仍不外‘拼命报国,侧身修行’八字。”这并非漂亮话,实际上,他一直是这样做的。虽然身患高血压、动脉硬化、下肢浮肿、脚软、疝气、失眠诸症,更因青光眼、白内障导致一目失明,“难于阅读”,“不能多见客,不能多说话”,他却仍然尽职尽责地为国工作,一点也不偷懒。

    他的幕僚赵烈文记载的一幕,见证了他督两江时的辛苦劳瘁:

    (同治六年七月二十七日)下午涤师来久谈。迩得微恙,神气殊乏,会客来请主考入闱茶宴仪节,絮絮不已。余云,小事不必亲躬。师曰,吾非专此而习久已成风气,细大不捐,亦无可托之人耳。(赵烈文又劝)师曰,吾以夙死为乐。君言虽切,无以易吾志矣。

    他督直隶,“公事较之江督任内多至三倍……竟日无片刻读书之暇”。虽然抱怨“做官如此,真味同嚼蜡矣”,他却开足马力,拼尽老命,一年之中清理积案三万多件。此外治河赈灾,惩贪奖廉,都多有成效。

    十三

    晚年曾国藩的世界观,以天命说为本,而风水鬼神报应之说也并行不悖。他依然相信风水的存在,也相信因风水而得富贵的事实。因为这毕竟是从理学“气本论”原理推论出来的结论,何况还有他另一次“亲身体验”作为证明。

    那是发生在祁门县的事。安徽祁门清初中过举人,后来一位江西籍的县令将县城改建在山脚下,从此一百多年没有人中过举。曾国藩驻军祁门时,以县城局促,并无“形胜”,因拆毁城墙。竣工后曾国藩写了四句话:“拆去西北城,岁岁出科名。东南留一节,富贵永不歇。”说来奇怪,此后仅甲子科乡试,祁门县就考中了三个举人,丁卯科又考中了二人。曾国藩由此更加认为,风水之说绝非无稽之谈。

    因此曾国荃担任湖北巡抚同捻军交战屡遭惨败后,曾国藩推测,这也许是由鄂抚衙门不吉利造成的,敦劝曾国荃移贡院。

    但更多时候他更坚信,正如同天命是人不可左右的,能不能得到风水之地也是人不能左右的。换句话说,风水实际上也是天命。好的风水往往都是得自无意之间,上天注定。有意营求,是难于获得明显效果的。孔子的“天命说”和朱子的“风水说”被他用这种方式统一了起来。他说:

    世之因地脉而获福荫者,其先必系贫贱之家,无心得之,至富贵成名之后,有心谋地,则难于获福矣。

    他举例说:

    吾亲友中,如长塘葛氏既富后则谋地,金兰常氏既贵后而谋地,邵阳魏默深既成名后而谋地,将两代改葬扬州,皆未见有福荫。

    究其原因,他认为是既然有意求富贵,则“皆不免以诈力与其间,造物忌巧,有心谋地则不应也”。

    所以他后来虽仍未放弃改葬父母的想法,但是已经不再固执于追求富贵功名的念头,而只要求葬地能使先人遗体免受水冲蚁啮等祸,使先人之灵魂能安宁适意而已:“人力所能谋,只能求免水、蚁、凶煞三事,断不能求富贵利达。明此理,绝此念,然后能寻平稳之地。不明此理,不绝此念,则并平稳者亦不可得。”“须将求富求贵之念消除净尽,但求免水蚁以安先灵,免凶煞以安后嗣而已……以吾所见所闻,凡已发之家,未有寻得大地者。沅弟(曾国荃字沅甫)主持此事,务望将此意拿得稳,把得定,至要至要!”

    对风水说的不以为意,从祖母的改葬一事上也体现出来。早年曾国藩虽然说过祖母葬地大吉,万不可动,但后来终于迁到了大界新安冲,与祖父合葬在了一起。

    十四

    同时他还是相信鬼神的存在,特别是同治元年的一次“神秘体验”,更让他相信某种程度上的天人感应的存在。那是同治元年十一月三十日那天晚上,他为阵亡的曾国华写铭旌,忽然闻到一股强烈的檀香味,而询问身边人,并无人焚香:

    昨日为季弟写铭旌,自外入室,闻檀香甚烈,意戈什哈等焚之,以致诚敬。及至写毕一问,并无人焚香者,殊为可异。

    过了半个月,他在家书中又一次谈起此事,认为这证明“神异之不虚”:

    余生平不信鬼神怪异之说,而八年五月三日扶乩,预料九江一军必败,厥后果有三河之变。及昨二十九日写铭旌时,异香满室,余所亲见亲闻,又觉神异之不尽虚妄也。

    因此,晚年他继续用鬼神说来解释一些生活现象。他与曾国潢都死了孙子,他认为这是有损阴德的结果:

    接沅弟信,知纪渠侄之子元十于六月初四日殇亡,殊为感怆……念澄弟昔年于骨肉根本之地,尽心尽力,而两年连殇二孙,殊不可解。闻弟近年好帮官司,好罚人出钱,好送人关班房,岂有损于阴德耶?抑闻侄妇有不敬其姑之处,神示之儆耶?

    他仍然参与一些“迷信”活动。同治六年,江苏大旱,曾国藩迎神于密室,焚香祈祷,下雨之后复出重金还愿。平日在督署,他晚上经常登上内宅的上房,向天拜祷。

    然而,在做这些事时,他的心态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希望“有求必应”,他不过是祭神如神在,尽其责任而已。晚年的他,以“浑”为用,中国传统思想中相互矛盾的各种说法,皆并存于他的头脑中而不悖,如同十八般武器罗列库中,在需要时随手拈来。因为皈依了“天命”,曾国藩对于“功名富贵及身家之顺逆,子孙之旺否”一概归之于命,不再像以前那样患得患失。在更多的时候,他对“迷信”之说已经不再那么尊重。在许多事情上,在晚年的他看来都无可无不可。

    同治元年十二月二十日,正当金陵久攻不下,军营疫疾流行,曾国葆染病身死时,曾国潢在给他的信中说曾国荃的妻子找人算了命,非常担心曾国荃的命运,要求曾国藩放九弟回家:

    科四母子益信神,因有看八字者说沅弟明年断不可打仗亲自出队,话语颇不吉利。九娣妇母子苦欲求大伯父另派一人往金陵督兵,求谕沅弟来身边办事云云。弟不深信邪说,想兄亦以谓然。因九娣妇再三苦求,是以附呈。

    曾国藩得信,甚为恼火,在信尾亲批道:

    金陵如何退得?亦无他人可以接手。只好不亲身督队,格外小心耳。八字以理推之,当不可信。若果可信,则天下每年只手得四千三百二十人矣。

    咸丰八年之后,他对风水及其他迷信活动的批评开始增多。咸丰十年,曾国藩闻听弟弟曾国潢在家经常做道场后,写信严厉地批评了他:

    吾祖星冈公在时,不信医药,不信僧巫,不信地仙。此三者,弟必能一一记忆。今我辈兄弟,亦宜略法此意,以绍家风。今年白玉堂做道场一次,大夫第做道场二次,此外祷祀之事,闻亦常有,是不信僧巫一节,已失家风矣。买地至数千金之多,是不信地仙一节,又与家风相背……地仙僧巫二者,弟向来不甚深信,近日亦不免为习俗所移,以后尚祈卓识坚定,略存祖父家风为要。天下信地信僧之人,曾见有一家不败者乎?

    由此可见,到这一时期,曾国藩对风水活动已经以批评为主了。

    曾国藩晚年多次向兄弟子侄提及祖父的“三不信”,并约为家训:

    所欲常常告诫诸弟与子侄者,惟星冈公之“八字三不信”……三不信曰“药医也,地仙也,僧巫也”。

    吾祖父星冈公在时,不信医药,不信僧巫,不信地仙。卓识定志,确乎不可摇夺,实为子孙者所当遵守!

    天下信地、信僧之人,曾见有一家不败者乎?

    十五

    既然相信灵魂暂时不灭,曾国藩对自己未来的葬地,也不能不有所考虑。

    曾国藩的老朋友冯树堂自认精通相地之法,在曾国藩去世前一年曾赴南京与曾会面,见曾精气大衰,预感其不久于人世,自告奋勇要求为曾氏选择葬地,曾国藩欣然同意。

    回到湖南后,冯树堂四处跋山涉水,经过千挑万选,为他相得湘乡东台山一地。东台山乃湘乡风景名胜地,“东台起凤”乃湘乡八景之一。它“南连华盖,下瞰涟水”,从风水角度来看,确属极佳。为了让曾国藩放心,冯树堂还约了另一个精通风水的朋友,也是曾国藩的好友郭嵩焘一同相看了一回,得出结论是“龙,穴,沙,水,向五者,皆可惬心满意”。葬于此地,据说可保家族兴旺,万年不衰。他还精心撰写了《东台山地图说》一册,详细阐明此地的种种优异之处,寄给曾国藩阅看。

    出乎人们预料的是,曾国藩断然拒绝了这个选择。详细阅读了《东台山地图说》后,曾国藩发现此地是当地公会所在,按八卦的说法,又恰值县治的巽方,据说这个方向“关(一地之)文风”,早已为众人所瞩目。如果葬在这里,也许可保曾氏一族文风大盛,却可能影响湘乡县别的家族人才继起。

    故曾国藩在给冯树堂的复信中说:

    此地即为公会所在,又为文风所关,邑人必不乐从。即令巨绅应允,而士庶或窃有遗议。

    他又解释自己寻找葬地的原则说:

    鄙人平日论求地之道,不贵万众指目吉壤之区,不贵阴谋诡计巧取而得,苛于人情万无妨碍,方当营度,否则不为勉强。小地十一处中当有较佳者,容与舍弟商妥定议。

    这一选择,反映了曾国藩晚年信条:

    天道忌巧,谦退不争,不伎不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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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1 08:0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二、精通相面,粗通算卦

    一


    关于曾国藩与相面术,有两种不同的说法。

    一种认为曾国藩相术精绝,可凭一面定人荣辱甚至生死。史载:江忠源任侠自喜,曾国藩一见,即叹为奇士。江氏告辞出京之时,曾国藩看着他的背影,对朋友说:“此人必立功名于天下,然当以节义死。”当时天下太平,谁都不相信曾国藩的话。后来太平军兴,江忠源果然在安徽庐州(今合肥)城破时自杀(一说被杀),这成为后人证明曾国藩相术之准的最佳证据。

    曾国藩善相之名流传如此之广,乃至有人将《冰鉴》一书托于曾国藩名下,结果风行海内,至今仍然畅销不绝。

    另一种以为曾国藩既为不世之纯儒或者说醇儒,于相术必未用心。比如:葛虚存就否认曾国藩以术相人:

    盖生平之际,物色人才,危急之秋,激昂忠义。精神所感,诚至明生。文正儒臣,岂有相人术哉?

   

    我们先撇开这两种结论,厘定一些简单的事实。

    曾国藩的识人本领确实高人一筹。

    曾国藩以“识人之明”闻于史册。郭嵩焘所作墓志铭中说他:

    以知人名天下,一见能辨其才之高下,与其人贤否。

    清政府对他盖棺定论,有“尤得以人事君之义”一句。曾国藩发现人才之多,影响之大,史上确实无人可与匹敌。左宗棠、胡林翼、李鸿章、郭嵩焘、沈葆祯、丁日昌、杨岳斌、彭玉麟等晚清风云人物,都得到过曾国藩的荐拔。出身曾氏幕府位至巡抚、总督者多达三十余人,这种盛况在中国历史上十分罕见。

    曾国藩确曾以“相术”相人。

    晚年曾国藩每接见生人,有一个特殊的习惯:先不说话,而是盯着客人,从上到下看上几分钟。《清史稿·曾国藩传》载:

    国藩为人威重,美须髯,目三角有棱。每对客,注视移时不语,见者悚然。

    这种相人方式当然不免使许多被接见者十分不舒服,曾国藩却在这几分钟内对这个人形成了自己的基本判断。据说:“退则记其优劣,无或爽者。”

    1863年9月,中国第一个留美学生容闳到安庆拜见曾国藩,商讨洋务事宜。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容闳这样回忆他与曾国藩首次见面的情形:

    这天,当我的名片递进去以后,我在接待室只稍停留片刻,就被引到这位中国的大人物面前。依照惯例,总督向我表示了欢迎,然后他便请我坐在他的正对面。他默默地坐着,一直对我微笑着,这样长达几分钟,看样子见到我使他非常愉快。但同时他又以锐利的目光从头到脚地审视着我,似乎从我的外表能够发现什么奇异之处。最后,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双目,好像我的眼睛特别吸引他的注意。我必须承认,在这期间我虽然没有羞怯感,但我的确感到不安得很。接着,他开始向我提问。

    相过面后,曾国藩问容闳是否愿意在他麾下当一个军官,并且说:“我从你的相貌可判断出,你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人,因为我从你的眼睛可以看出你是一个勇敢且具有指挥才能的人。”

    但容闳并不想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他回答说,他也许有军人需要的勇敢,但缺乏军事训练,通过这种方式谢绝了曾国藩的好意。

    这是文字中记载曾国藩相人实践最生动详细的一篇。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文字材料证明曾国藩精研相人之术。

    《湘乡曾氏文献》中有《同官册》一册,内容是曾国藩接见属员后写下的评语。从这些评语我们可以看出曾国藩的相学素养。有一些人的身形面相为他所肯定,比如“唇薄而定,鼻正而长”,“面如条瓜”,“腰劲挺”。在这些人名后面,他画○,这类面相说明这些人“心术正”、“可造就”、“可用”。另一些人名下面则记有“目有浊气”、“横纹入口”、“视下,言闪烁”、“鼻削下锐,面干瘦非福相”等从相法角度来说是恶相的描述,这些人的名字被画了△,后面评以“心术或坏”、“庸俗”甚至“坏种”等词。很显然,许多下属仅凭这一面之缘,或者说,仅仅因为自己鼻子和眼睛的形状,就被曾国藩决定了政治前途的穷与通。

    除了这本《同官册》,曾国藩研究运用相术的记载还大量见于其日记之中。

    咸丰八、九两年,曾国藩日记中大量记载了他接见部下时的相面结果,随手举出几例:

    陈青云……眼圆而动,不甚可靠。

    刘湘南……眼黄有神光,鼻梁平沓,口圆有童心,腰挺拔,面英气可爱。

    廖世霖……充哨长。鼻梁直,腰身正。在家小贸营生。头发、眉毛有浊气。

    熊登武……目有精光,三道分明。鼻准勾而梁方,口有神而纹俗……三年入罗营,从救江西。

    周惠堂……充水营口官。颧骨好,方口好,面有昏浊气,色浮。不甚可靠。

    傅裕昆……鼻歪,不可恃,色亦不正。

    ……

    曾国藩之精通相术,与他的识人之明之间,是否有直接的因果关系,这自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多数人认为二者是有必然联系的。清末著名学者俞樾就这样说:

    湘乡(指曾氏)出入将相,手定东南,勋业之盛,一时无两。尤善相士,其所识拔者,名臣名将,指不胜屈。

   

    相面术在中国源远流长。春秋之时,在中国贵族之中已经十分流行。《左传·文公元年》载:王使内史叔服来会葬。公孙敖闻其能相人也,见其二子焉。叔服曰:“谷也食子,难也收子。谷也丰下,必有后于鲁国。”

    也就是说,周天子派遣内史叔服前来鲁国参加葬礼,公孙敖听说内史叔服会看相,便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出来相见。叔服对公孙敖说:“谷可以祭祀供养你,难可以安葬你。谷的下颔丰满,其后代必定兴于鲁国。”

    而范蠡说“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尉缭讲秦始皇“蜂准(鼻子高),长目,鸷鸟膺(胸部挺起),豺声,少恩而虎狼心”,这是在历史上更广为人知的相面实例。

    春秋以降,相术大兴,历代著名的相人专家层出不穷,比如,汉朝时的许负、王充、王符,唐朝时的袁天罡,宋朝时的陈抟,明朝时的袁珙、袁忠彻。各类相书更是汗牛充栋,像《麻衣相书》、《五行相书》、《柳庄神相全篇》、《平镜宝库》、《骨相法》……不一而足。及至明清,相面摊遍及城乡,相面术成为影响中国人生活的一种重要方术。在晚清政治高层人物中,以相术择人甚至成为一种风气。

    胡林翼在向曾国藩竭力推荐李鸿章时,理由之一就是李氏的相貌显示他肯定会飞黄腾达:

    少荃可治淮上之师,并带去营哨官也……少荃如评骨法,必大阔,才力又宏远,择福将而使之,亦大勋之助也。大局安危只看丈之放手放胆耳!

    胡林翼还给曾国藩的另一位幕友冯卓怀相过面,结果评价很低,说他“唇不掩齿,非期颐之难致,即谗谤之易集”。冯卓怀就是曾国藩早年日记中常提到的好友冯树堂,此人与曾国藩定交多年,关系深密,最后还是因种种原因终生未得大用。

    而更有意思的是,曾国藩身边的人,也经常给曾相面。王运相面的结论是:其相法当刑死,而竟封侯,亦以此心耿耿可对君父也。

    而薛福成给曾国藩相面后得出另一种结论:

    曾公器宇凝重而面如月满,发髯奇伟,殆韩子所云,如高山深林,钜谷龙虎,变化不测者。当代钜公,无与匹也。惟鬃眉稍低,生平劳多逸少。

    除了曾国藩的湘军集团,晚清另一些重臣也对相术很有研究,比如荣禄,在《梦蕉亭杂记》中,陈夔龙记载过荣禄和他的一次谈话,内容是谈论肃顺的相貌。荣禄说:

    以相法言,肃顺长身玉立,鸢肩,火色,头部长锐下丰,全系火形。五行火形最少,亦最贵。但忌声嘶。肃顺豺声,是以不克善终。

    曾国藩就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研习相人之术的。阅读相关资料,我们发现,他的相术知识主要来源于历代相术名著。

    《湘乡曾氏文献》中有四页纸,是他的相学“札记”,记载了一系列相人原则。比如,面“色黄黑而润泽者吉,哑白而枯涩者凶”;“口唇太薄而颤动者靠不住”;“头如山者贵重”(谓头不乱动);“腰长过人者贵重”;“视上者傲,视下者,侧头旁视者则奸”;“隆准而圆美如珠者贵,准削而歪者人心不正”;“指甲坚者心计定”;“行路稳重者贵”。

    对照《玉管照神局》、《太清神鉴》等著名相书,“札记”所云,大体相合。这说明这本札记是曾国藩的学习笔记,他的相术确实“学有本源”。

    《月波洞中记》卷上说:“眼中有神者,贵;无神者,不贵。”《照胆经》卷上则说:“凡瞻视无力者,不可与立事。”

    曾国藩日记中记人相貌,重点也在观察眼睛有无“精光”或“神光”,如:“目有精光,三道分明”;“眼黄有神光”;“目有精光数道”;“眼有清光”;“眼无神光”。

    《照胆经》卷上说:“睛屡转动者,多诈。”曾国藩也通过眼睛判断一个人在关键时刻能不能靠得住。他的评语中常见这样的结论:“目不妄动,为可靠”;“眼圆而动,不甚可靠”;“目精光而动……不甚可靠”。

    传统相书次重鼻子,认为“鼻为中岳,五行属土……须要端正耸直”;“鼻梁不正,中年受困”;“鼻头斜曲,寿命亦促”。(《相理衡真》卷四)至于嘴则以方者为贵:“若口不方者不贵。”(《月波洞中记》卷上)“口如一撮,孤独贫苦。”(《玉管照神局》卷中)曾国藩对这些论断也奉为圭臬,日记中屡见“鼻梁直”、“鼻准勾而梁方,口有神而纹俗”、“鼻歪,不可待”、“口方鼻正”、“方口好”、“口小,不可恃”、“鼻正眉疏”等记载。

    除此之外,曾国藩还注意观察对象的腰身及身段,如:“腰身正”,“腰挺拔”,“身段稳称”。这也依据传统相术对人物腰身的判断标准:“腰者为腹之山……直而厚者富贵,细而薄者贫苦。”(《太清神鉴》卷五)“男儿腰细,难主福财。”(《神相全编》卷六)

   

    容貌与性格的关系,历来是人们争论不已的话题。由表及里,是人类观察世界的本能方式。挑选苹果时,我们总会先看看苹果个头大不大,颜色好不好:有经验的人能从外表看出这个苹果好不好吃。同样,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都会自觉不自觉地为初识者“相面”:一般来说,我们会认为嘴唇薄的人能言善辩,嘴唇太厚的人愚笨迟钝。方下巴者性格刚毅,满脸横肉通常表明这个人性格蛮横……然而事实上,这些我们通常认为比较有效的经验之谈,很少得到科学方法的支持。

    西方骨相学曾经风行一时,甚至被警察当成识别坏人的依据。这种“学说”将高颧骨、窄鼻梁、招风耳、头发浓而汗毛淡的面相界定为“罪犯型”。然而后来科学家在美国测定了一万三千名罪犯的骨相特征,否定了骨相学的说法。也有人把不同的面相特征(高额、浓眉、薄唇等)与不同的性格特征(聪明、敦厚、奸诈等)相配,共配成二百多个项目;然后随机抽取大量调查对象,逐一测定,结果发现其相关系数很低。

    虽然,中国相法被传得神乎其神,但相面技术之中有无科学成分实在令人怀疑。在世相人心的复杂莫测面前,历代相术大师苦心揣摩的相法许多时候看起来过于简单明了。我们翻阅传统相书,其中荒唐可笑、机械僵化、穿凿附会之处比比皆是。比如,袁天罡的称骨测命法,将人的出生年、月、日、时换算成骨头重量,求其和,说据此就可以查出一个人的命运,其荒谬当然不值一提。

    但是,传统相术确有部分合理内容。因为除了相五官外,它还有“相精神”的传统。相书说:“有心无相,相随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刘劭在《人物志》中把人的举止概括为“神、精、筋、骨、气、色、仪、容、言”九项内容,称为“九征”,并说一个人的内心决定了他的外在气质神态:

    故心质亮直,其仪劲固;心质休决,其仪进猛;心质平理,其仪安闲。夫仪动成容,各有态度:直容之动,矫矫行行;休容之动,业业跄跄;德容之动,颙颙昂昂。夫容之动作,发乎心气;心气之征,则声变是也。夫气合成声,声应律吕:有和平之声,有清畅之声,有回衍之声。夫声畅于气,则实存貌色,故:诚仁,必有温柔之色;诚勇,必有矜奋之色;诚智,必有明达之色。

    除了对“相五官”做过研究外,曾国藩对于“相精神”、“相气质”、“相行动”更是非常注重的。

    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是日,意城为我抄陈希夷《心相篇》,因熟玩数过。

    《心相篇》是宋初术士陈抟的名作。它也是主张从人的行动细节中去推测其性格的:

    心者貌之根,审心而善恶自见;行者心之发,观行而祸福可知。出纳不公平,难得儿孙长育;语言多反复,应知心腹无依。消沮闭藏,必是好贪之辈;披肝露胆,决为英杰之人。心和气平,可卜孙荣兼子贵;才偏性执,不遭大祸必奇穷。转眼无情,贫寒夭促;时谈念旧,富贵期颐。重富欺贫,焉可托妻寄子;敬老慈幼,必能裕后光前。轻口出违言,寿元短折;忘恩思小怨,科第难成……

    这里面既有“因果报应”的老生谈常,也有大量日常生活积累的宝贵经验,曾国藩自己,也有一些相似的结论。比如,咸丰八年他再出之前,曾经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端庄厚重是贵相,谦卑含容是贵相。事有归着是富相,心存济物是富相。

    这与《心相篇》可谓异曲同工,精神相通。

    在日记中,曾国藩还结合自己多年相人之经验,总结出一套独特的看相方法:“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器宇”、“事业看精神”、“寿夭看指爪”、“风波看脚跟”、“若要看条理,尽在语言中”……这都是曾国藩注重从精神气质角度去相人的明证。

    咸丰九年三月八日的日记中,他又一次总结相人经验:

    夜思相人之法,定十二字,六美六恶。美者曰长,黄,昂,紧,稳,称。恶者曰村,昏,屯,动,忿,遁。

    “长”是体格魁梧;“黄”是指肤色健康;“昂”是精神奕奕器宇轩昂;“稳”是立得稳,走得稳,坐得稳;“紧”是指其人精神集中,顾虑周到;“称”是均衡性好,为人处世,分寸感好,这六项是“六美”。而村头村脑,昏沉庸暗,懒惰粘滞,是谓“村、昏、屯”;“动”是指心无主宰,浮躁好动;“忿”是不问是非,动辄发怒;“遁”是逃避责任,委过他人,是所谓“六恶”。这又一次说明曾国藩识人,重点不止形状,更在神情。

    因此,我们也许可以推断,曾国藩相术的有效性,主要来自于对精神气概的判断而非具体的五官相貌。

   

    除了风水、相面外,曾国藩另一项频繁进行的“迷信”活动是算卦。

    曾国藩请人算过卦。

    咸丰八年十一月,因为深陷战争的九弟曾国荃“久无来信”,曾国藩“不胜悬悬”,于十一月十四日,“请李笏生占牙牌数,似尚平安”。

    另一次记载是关于军事决策:

    请陈雪楼筮卦,筮浙江可保否。得《艮》之彖辞。筮余军是否南渡,得《解》之《师》。筮次青之应否赴浙,得《兑》之复。

    他自己也会算卦。

    每当军事进退两难之际,他常用算卦来推测吉凶。是否派兵,是否移营,全局利钝,都是他卜测的范围。

    进退两难,寸心终日纷扰。屡次占卦,亦智略不足,故不能审定全局确有定计。

    早起郁郁,若无主者,又占二卦。

    自占一卦,问江北有兵来南岸否。遇“坎”之“观”,见者以为佳。

    夜占卦问左军利钝,卦象不吉,焦灼之至。

    因卦象不吉而焦灼之至,可见他对算卦确实是十分相信的。我们这些崇拜曾国藩的后人,可能很少想到,在曾国藩的军事策略背后,居然隐约晃动着“封建迷信”的影子。事实上,曾国藩幕府中,一度专门养着些占卜之士,以至于在他刚刚升任总督,征求朋友幕僚如何施政之建议时,汪梅村建议他“屏术数星卜之士”。

   

    从文字记载来看,曾国藩算卦,纯用周易之理。比如,与太平军作战正紧张的时候,他在日记中说:“念金陵、宁国两处危急,焦灼不可言状。因占二卦:金陵卦,遇否之涣;宁国卦,遇屯之益。”周易占卦的方式是先占得一卦,再求得一相关的变卦。前者称“遇卦”(即本卦),后者称“之卦”(即变卦)。曾国藩为金陵局面占的卦“遇否之涣”,就是先占得否卦(遇卦),再得涣卦(之卦)。

    曾国藩算卦,是他读《易》的副产品。

    读易本是理学家的本行。理学的宇宙理论,就建立在易经的基础之上。世界的本源问题,是任何一个哲学理论都无法回避的,然而孔子的平实言谈并没有给企图建立世界模式的程朱等人太多的启示,好在孔子十分推崇的《易经》给了他们以充分发挥想象力的机会。程子和朱子等理学大家通过注《易》,建立起了理学的宇宙原理,即“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万物”,因此《易》可以说是理学体系的奠基石。

    作为一个理学家,曾国藩一生对易经十分重视,用力至勤。考《曾国藩日记》,曾氏一生,至少五次通读《易经》。由此可见曾国藩对《易》的喜爱,终其一生,至老弥笃。他从这部古老的经典中不但读出了辩证法,读出了大量为人处世的道理,也学会了算卦。

    曾国藩的卦算得准不准,日记中没有详细记载。但从他乐此不疲的事实判断,他对此中消息确有吟味。

    应该说,易经占卦,并非是百分之百的迷信,其中也有一点哲学启示在。《易经》认为,宇宙是个相互感应的大系统,系统内的每一事物都与全体相通。世相虽然繁杂,但多不碍感应,体不碍互通。因此《易经》认为,世事并非由神明前定,而是有规律地发展的(就是“道”)。这一规律,虽然混沌难明,但人竭尽全力,还是能探讨得一点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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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1 08:0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曾国藩从神秘文化中得到了什么

    一


    虽然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在那个时代,一切有正常好奇心的人,不可能不对“怪力乱神”感兴趣。因为风云变幻、旦夕祸福的生存环境使中国人特别希望解读未来和变数。而当时人文的智慧成果却对混沌的宇宙缺乏解读力。

    在传统时代,理性与非理性,真理与荒谬的界线并不那么分明。非理性的气氛弥漫在大部分经典之中,几乎所有学说中都有着神秘文化的成分。用今天的眼光看来荒诞无稽的五行学说,是中国上古各派哲学的共同理论依据,也是古代医学、科技的理论基础,更是神秘主义者修仙、预测的共同依据。可以说,中国古典智慧都是游离在理性与非理性、真理与谬误、世俗与神秘中间。大部分中国式学问,在体系上可以说其实都是荒诞不经、站不住脚的。比如,中医理论就停留在玄学医学和神学医学之间,连五脏六腑的位置都未判别清楚。《黄帝内经》中,用传统政治中的君、臣、父、子这样的伦理关系比附内脏系统。心是皇帝,肺是丞相,肝是将军,胆是参谋……所以舌乃心之灵苗。

    中医开方用药,也充满玄想色彩,讲究君、臣、佐、使,一个药方里,某种药是君主,某种药是大臣将佐,某种药是领路的使者,整个药方就是一支作战部队,浩浩荡荡向病灶杀去,好不威风。

    这简直是行为艺术了。

    其实,儒家学说何尝不是如此。董仲舒这样论证他的“天人感应”学说,他说,“人副天数”,也就是说,人是天的副本。天有五行,人有五脏;天有四时,人有四肢;天有昼夜,人有视瞑。天有暖冷,人有好恶;天有寒暑,人有喜怒。所以天人可以感应。

    如果单看理论体系,中医和儒学,与相面和算卦并无高下之分。事实上,对于中国式学问来说,理论并不重要。中国式智慧真正的宝贵之处在于荒诞的体系架构下大量的与这个架构也许没什么关系的宝贵经验。对中国式学问来说,理论只是一个筐,真正起作用的,是筐里的东西。中国式学问的妙处在于“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高人圣者的许多话,听起来空谷足音,无根无傍,玄而又玄。也许突然某一天,与你的人生经验发生共鸣,使你醍醐灌顶。

   

    我们当然有充分的理由将曾国藩的“迷信”归入“愚昧”。他一生大量的迷信活动,反映应出其思维的局限性和落后性的一面。但同时,在曾国藩与中国神秘文化的关系中,我们也可以得出另一个结论:曾国藩穷尽了他所能接触到的一切精神资源。

    站在今天的知识高度反观,曾国藩在他的历史时代能接触到的思想资源其实是有限的。中国传统经史子集,虽然汗牛充栋,基本精神却千篇一律。而曾国藩要面对的世界却是复杂的、宽阔的、流动不息的。他身上肩负的任务太重了。他要指挥战斗,治理地方,修身齐家,内圣外王。他要恢复社会的秩序,指引国家方向,重建世道人心。对于这些,仅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样的空疏教条是不够的。

    曾国藩不得不上穷碧落下黄泉,去寻找一切可能的精神依傍。他以最广阔和胸怀和最勤苦的态度去对待古人留下的智慧。所以他身上最大的特点之一就是开阔性。他一生于书无所不读,除了传统士大夫致力的经史,曾国藩对一般士大夫避之唯恐不及的“案牍之文”也很感兴趣。《曾国藩年谱》说:曾国藩在工部任侍郎时,“尤究心方舆之学,左图右书,钩较不倦,于山川险要、河漕水利诸大政,详求折中”。他一生考察研究范围极广,认为“天下之大事宜考究者凡十四宗:曰官制、曰财用、曰盐政、曰漕务、曰钱法、曰冠礼、曰昏礼、曰丧礼、曰祭礼、曰兵制、曰兵法、曰刑律、曰地舆、曰河渠”。这是他与当时诸多理学之士的明显不同之处。

    曾国藩是浑厚、开阔,无所不包的。实事求是的思维方式,使他的思维保持着流动、敏锐、积极的状态。曾国藩像一只敏锐的雷达,收集分析着他能接收到的一切信息,从中厘取有用的成分。神秘文化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神秘文化引起他的兴趣,自然在情理之中。当然,与经史子集比起来,神秘文化中的营养的成分少得可怜。但凡事都愿亲身尝试一遍的曾国藩仍然要榨取一过,才能放心。

   

    曾国藩善于从庸常琐碎的现实生活中汲取提炼智慧,与其说曾国藩从《易经》、从相术中学到了知识,不如说他读易、读相法、读风水过程中与自己的生命经验偶有所印证而已。《易经》、相法之类对曾国藩来说,只不过是些钩子,用来系挂他自己的人生智慧。有人说,曾国藩从《易经》中学到了“盈虚消息之理”,读出了“一分为二”的观点,读出了谦虚谨慎,读出了自强不息,其实更应该说,他是借《易经》中这些经典名句使自己的生命经验系统化、分明化了而已。如果没有自己一生的复杂历练,曾国藩坐在书斋中读一辈子《易经》,也不会有什么所得。还是曾国藩自己总结得好:

    神者,人功与天机相凑泊,如卜筮之有繇辞,如《左传》诸史之有童谣,如佛书之有偈语,其义在于可解与不可解之间。

    神秘文化当然不会给曾国藩驱灾祈福方面的直接利益。如果从正面来看,神秘文化应该给了他如下启示:

    神秘文化一方面告诉他命由前定,另一方面又启示他宇宙的规律可以索解,人的命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由自己把握。

    《易经》中天人合一、阴阳相生的思维方式,相面术中对精气神的判断,风水理论中关于水源的选择,以及传统养生术中动静结合的理论,这些神秘文化中的有益成分,对于他的日常生活发挥过正面影响。

    除此之外,神秘文化有益于他的,也许就是心理上的安慰了。曾国藩算卦之中的自娱自解的成分,也许大于求索未来的欲望,他所求的,其实就是在焦灼之中舒解心理紧张。至于“命运”之说,对他开拓胸襟、看淡功利,在极度困难痛苦之际的超拔穿越,更是起了巨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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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1 08:5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曾国藩的笨拙与精明

一、智商不过中等


曾国藩的智商不过中等。

湘乡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说是曾国藩在家读书,一篇短短的文章,朗诵了多少遍还背不下来。一小偷本想等他入睡之后偷窃。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睡。小偷忍无可忍,跳出来大叫:“这种笨脑袋,读什么书?!”

这个笑话并非空穴来风。曾氏一族的天姿并不出色。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笨得出名,一生考了十七次秀才,一直到四十三岁,才勉强过关。曾国藩的几个兄弟,虽然也都十年寒窗,却没有一个达到举人的功名。曾国藩本人从十四岁起参加县试,前后考了七次,到二十三岁才考上秀才,而且还是个倒数第二名。比较他同时代的名人,他的平庸一目了然。小他一岁的左宗棠,十四岁参加湘阴县试,名列第一。李鸿章也是十七岁即中秀才。比曾、左、李稍晚的梁启超更是天资超迈,十一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

梁启超说:“文正固非有超群绝伦之天才,在并时诸贤杰中称最钝拙。”左宗棠一向瞧不起曾国藩,屡屡不留情面地批评他“才短”,“欠才略”,“才亦太缺”,“于兵机每苦钝滞”。学生李鸿章也当面说过他太“儒缓”。曾国藩自己也常说“吾生平短于才”,“秉质愚柔”。他说,自己读书做事,反应速度都很慢:“余性鲁钝,他人目下二三行,余或疾读不能终一行。他人顷刻立办者,余或沉吟数时不能了。”

这并不完全是谦词。

但另一方面,曾国藩又是个极为“精明”的人。

他是一个高明的军事家、战略家。太平军起,举国束手无策。只有他独辟蹊径,以超人之胆识创立湘军。在从皇帝到大臣或急于求成,或悲观绝望,满朝如无头苍蝇,纷无定计之际,曾国藩提出了“以上制下、取建瓴之势”的平定太平军战略,即“争夺武昌,控制长江中游,再指向九江、安庆,进而攻陷天京”。事后证明,这是一个极为高明的战略,清王朝正是在这个战略指导下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他非常善于审时度势。自古功臣,他这样善于把握进退者不多。剿灭太平军之后,他的功名事业如日中天,此时他却极度冷静,在大盛之中察觉大衰的先机,毅然上疏请求辞去节制四省的大权,并采取果断手段,裁撤自己的权力之本——湘军。他一生出将入相,没有大的跌蹉,在传统官场上像他这样的成功者并不多见。

他深通官场韬略,官场功夫如同太极高手,善于化解种种难题于无形之中。曾国藩的秘书赵烈文日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个细节:曾国荃攻打南京不下之际,朝廷令李鸿章协助进攻。李鸿章一方面不想夺了曾家兄弟的首功,向曾家邀功买好;另一方面又想把抗旨之责推给曾氏,因此私下到处解释,做了许多小动作。赵烈文评价李鸿章:“此一事而机械百出,语言处处不同,其图望大功,日夜计算心计之工,细入毫芒。”而曾国藩的对策是回复给皇帝一道辞气卑约的奏折,坚请派李鸿章前来,不望有功,但求无过,言语恳挚,不温不火。相形之下,李氏的小算盘一目了然。赵烈文评价说,曾国藩的手段,平直无奇,却实高于李数倍。

仅举此数端就可看出,曾氏的“精明”已臻最高层次,实非常人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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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非一般的笨拙,非一般的精明



曾国藩身上的“笨拙”与“精明”并不矛盾。

正是与众不同的“笨拙”,成就了曾国藩非同一般的精明和高明。

曾国藩的人生哲学很独特,那就是尚“拙”。他说:“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

这种人生哲学得自他独特的人生经验。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知道自己这辈子靠读书发达无望,遂“发愤教督诸子”,对长子曾国藩更是毫不松懈。但是他的教育方法十分落后,只知道一味用蛮力,下笨功。

曾国藩能够打通科举这条路,靠的完全是“笨劲”。父亲要求他,不读懂上一句,不读下一句。不读完这本书,不摸下一本书。不完成一天的学习任务,绝不睡觉。他不懂什么“技巧”,什么“捷径”,只知道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这种“笨拙”的学习方式,在他身上培养起超乎常人的勤奋、吃苦、踏实精神。

积苦力学的经历给了曾国藩独特的启示。他发现笨拙有笨拙的好处。笨拙的人没有智力资本,因此比别人更虚心。笨拙的人从小接受挫折教育,因此抗打击能力特别强。笨拙的人不懂取巧,遇到问题只知硬钻过去,因此不留死角。相反,那些有小聪明的人不愿意下“困勉之功”,遇到困难绕着走,基础打得松松垮垮。所以,“拙”看起来慢,其实却是最快,因为这是扎扎实实的成功,不留遗弊。虽然曾国藩考秀才考了九年,但是一旦开窍之后,后面的路就越来越顺。中了秀才的第二年,他就中了举人,又四年,又高中进士。而那些早早进了学的同学,后来却连举人也没出来一个。他总结自身经验多次说,这得益于自己基础打得好,所以“读书立志,须以困勉之功”。

既然天性钝拙,那么曾国藩就充分发挥钝拙的长处。他一生做事从来不绕弯子,不走捷径,总是按最笨拙、最踏实的方式去做。涓滴积累,水滴石穿,追求的是扎实彻底,一步一个脚印。就好比郭靖的降龙十八掌,表面上简单笨拙,实际上却大气厚重,所向披靡。这是曾国藩一生成功的秘诀,也是他常向别人谈及的道理。他在《送郭筠仙南归序》中这样说,君子不走捷径,不图虚名。锱铢积累,艰难前进。君子成功也许比别人晚,但一旦成功,就是大成功。

这正是曾国藩的自我写照。他一生成功,得益于“笨拙”精神。

他创建湘军,选拔将领,专挑不善言辞的“乡气”之人,盖因其敦实淳朴,少浮滑之气。他甚至讨厌那些“善说话”的人:“将领之浮滑者,一遇危险之际,其神情之飞动,足以摇惑军心;其言语之圆滑,足以淆乱是非,故楚军历不喜用善说话之将。”他招士兵,也专要“朴实少心窍”的山民。因此湘军作风与八旗绿营完全不同,彻底根绝了兵痞的油滑习气。

曾国藩打仗靠的也是笨拙精神。曾国藩一生善打愚战,笨战,不善打巧战。他打仗不贪小利,不求奇谋,踏踏实实,稳扎稳打。他说:“打仗要打个稳字。”他一生不打无准备、无把握之仗。他花极大心血去研究敌我双方情况、战斗的部署、后勤供应、出现不利情况如何救援等等,直到每个环节都算到了,算透了,才下定打仗的决心。

湘军作战以“结硬寨、打呆仗”闻名。打仗基本上不主动出击,而是诱使敌人先来攻他,后发制人。太平军虽然骁勇,遇到湘军却毫无办法。太平军最希望诱使湘军野战,但湘军绝少野战。曾国藩说:

凡与贼相持日久,最戒浪战……宁可数月不开一仗,不可开仗而毫无安排算计。

他行军打仗数十年,除一开始几次失手外,没有大的跌蹉,正是得力于此。

湘军主动攻城,也是用最笨的办法,如同巨蟒缠人一样,用一道一道的壕沟把这座城市活活困死。他们攻城的时间,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月、两月,而往往是一年、两年,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不停地挖壕沟。安庆、九江、天京,都是这样打下来的。等战争结束,城墙外的地貌都被湘军彻底改变了。

曾国藩一生接人待物更是以诚为本,以拙为用。他一生要求自己:“不说大话,不求虚名”,做事“情愿人占我的便益,断不肯我占人的便益”。别人以巧以伪欺骗他,他却仍然以诚以拙相待。他的想法是:“纵人以巧诈来,我仍以浑含应之,以诚愚应之;久之,则人之意也消。若钩心斗角,相迎相距,则报复无已时耳。”“凡人以伪来,我以诚往,久之,则伪者亦共趋于诚矣。”

曾国藩说到做到。左宗棠在瑜亮情绪的促使下,一生不服曾国藩,始则挖苦打击终则以怨报德,曾国藩却终生未还一手。李鸿章作为他的弟子,也时常和他耍心眼,逞私心。曾国藩却因为爱李之才,始终不改对李鸿章的关心、爱护、包容、提携。李鸿章因此终生感激涕零,到晚年更开口不离“我老师”三个字。正是因为这种质朴的为人处世方式,曾国藩一生朋友极多,麾下谋士如云,猛将如雨,指挥如意,得道多助,成就了“洪杨一役”的最终胜利。



当然,曾国藩最有意义的“笨拙”,还是他的思维方式。正是“扎实彻底”的思维方式,使曾国藩避免了几千年来“中国式思维”的局限和弱点。

中国式思维尚直觉,重体悟,善类比,却轻逻辑。那些才子、文人的思绪常如天马行空,不循规矩,任意跳跃,因此很容易跳过真理与谬误之间那小小的一步距离。比如: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学说,对中华民族的命运产生过巨大的影响,但这一学说的逻辑推导却是建立在似是而非的直觉类比之上。董仲舒说“人副天数”,就是说,天之道理和人之道理是一样的。他的证据是:天有五行,而人有五脏;天有四时,而人有四肢;天有昼夜,故人有视瞑;天有寒暑,故人有喜怒。因为人是天的副本,所以天人可以感应。因此,上天打雷就是发怒,皇帝就应该赶紧祈祷。

他的反对者王充的逻辑同样一塌糊涂。王充说:天没有思想,因为天没有眼睛,没有嘴,“以天无口目也”。王充何以知道天无口无目呢?王充说,我们摸不到天,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地,地没嘴没眼睛,而人们都说天地是夫妇关系,老婆没嘴没眼,所以老公自然也没有,“天地,夫妇也。地体无口目,亦知天无口目也”。王充和董仲舒是论敌,但是他们的论证方式却是完全相同的,即都是非逻辑的儿童式思维。

中国式思维的最大弱点是喜欢从整体上、宏观上把握一切,却缺乏严密细致的推理过程。在这种整体论的思维方式影响下,中国知识分子总是大而化之,以一言而括万物。总想找到一个窍门,一下子把握宇宙全部规律,“放之四海而皆准”,小葱拌豆腐,三下五除二,彻底解决一切问题。比如,儒家学说就认为,一个人如果做好道德修炼,则处理世间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这显然是非理性的。

顾准曾一再批评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他说;“中国有天才,而没有科学上系统的步步前进……中国人善于综合,都是根据不足的综合……中国人是天生的辩证法家,可是辩证法把中国人坑害苦了……中国传统没有‘逻辑学’……因此,中国没有精密科学。”

而西方思维的最大特别是重视实证、重视逻辑、重视差别。西方人从量化分析事物间的不同之处入手,沿着“现象→差别→差别的扩大→精确量化→创新”的思维路径前进,因此能发展出卓越的理性思维,建立起严密的学术体系。

曾国藩的思维方式与西方式思维不谋而合。曾国藩的思维方式因为其“笨拙踏实”,在中国人中达到了少有的严密程度。

曾国藩在咸丰十年七月二十九日的日记中说:

治事……之道三端,曰剖析,曰简要,曰综核。剖析者,如治骨角者之切,如治玉石者之琢。每一事来,先须剖成两片,由两片而剖成四片,四片而剖成八片,愈剖愈悬绝,愈剖愈细密,如纪昌之视虱如轮,如庖丁之批隙导,总不使有一处之颟顸,一丝之含混。

这一席话道尽了曾国藩式思维的秘诀。每遇到一件事,他都要从正反两方面去看,反复琢磨,细细分析。而“正”、“反”这两个方面,他也要进行细分,把“正”面再分两面,分析它的正反。同理,“负”面也自有其正反。他把这件事中包含的每一个因素都研究到位,不使有一点含混不清之处。这样分析下去,对这件事物就会观察得分外透彻。

譬如至微之物,以显微镜照之,则加大一倍、十倍、百倍矣。又如粗糙之米,再舂则粗糠全去,三舂、四舂,则精白绝伦矣。

正是通过这种“笨拙”的思维方式,曾国藩能精确地把握“度”,也就是把握了“真理”和“谬误”之间那一步之距离。他说,世上万物是千差万别的,亲亲与爱民不同,仁民与爱物有别,亲疏有差,贤愚有等。如果不加以区分而去妄加施舍,就会过于仁,这样会导致墨家偏执的兼爱之蔽;如果不加以区分而统统厌恶,就会过于义,则会导致杨朱极端“贵生”、“重己”之蔽。

中国人重综合而轻分析。曾国藩却通过扎实彻底的思维实践,发现了分析“差别”的重要性。他说:“吾心之知有限,万物之分无穷,不研乎至殊之分,无以调乎至一之理。”

也就是说,如果不精心研究万物之间的细微差别,就不会得出差别背后的统一规律。这段话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分量怎么强调都不会过分。

曾国藩认为,自古以来,认识就有精有粗,行动就有实与不实,这恰恰是圣凡、大小之间的区别。所以他说,好的人才应该“多条理而少大言”,也就是说,多一些逻辑性,少一些不着边际的夸夸其谈。

曾国藩说,自己“天分……不甚高明,专赖学问以求精明”。曾国藩一生经历千难万险,处理过无数大事,大体都很得当。其过人之处就是不怕费心费力,对事物进行不留死角的深入分析。在对事物进行了精到分析的基础上,再找出要害,把握关键。每次处理完了之后,还要总结经验教训,以为下一次参考。曾国藩的精明,就是建立在这样的笨拙之上,这样的绞尽脑汁殚精竭虑之上。

确实,“笨”到极致就是“聪明”,“拙”到极点就成了“巧”。功能强大的计算机,不就是建立在最简单的只有“1”、“0”两个字的二进制基础之上吗?曾国藩并不比别人聪明,我们大部分今人也并不比他更笨。他只是比别人更吃苦,更扎实,更无情地鞭策自己的大脑。“智慧愈苦愈明”,是他的切身体会。



中国知识分子的缺点一个是太容易下结论,另一个太容易听信别人的结论。曾国藩却不是这样。因为“笨”,曾国藩在一切知识面前都十分谦虚,不敢稍有成见,不敢戴有色眼镜去读书。因为“笨”,曾国藩不想省力,不想借用别人的脑子,每本书都要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所以他一生视野广阔,无书不读,无学不窥。

理学家多有学术洁癖。他们多以诸子之学为邪僻之说,不屑一顾。比如,曾国藩的好朋友罗泽南就坚决排斥佛、老及诸子之学,认为管、晏之学“卑陋”,杨、墨之学“淫邪”,都不利于世道人心,必灭之而后快。

曾国藩却是一个杂家。他一生于书无所不读,尤好诸子之书,且嗜之甚甘。老子的简约博大,庄子的心灵自由,墨子的雄心苦力,法家的坐言立行,都给了他极大的启发。他推崇诸子皆豪杰之士,去孔子并不甚远:“豪杰之士所见类不甚远。韩氏有言:‘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

除了传统士大夫致力的经史,曾国藩对一般士大夫避之唯恐不及的“案牍之文”也很感兴趣。在曾国藩眼里,无处不是学问。因为怀抱经天纬地之志向,所以他的眼光极为开阔。所谓“案牍之文”,也就是历代“文件汇编”,内容当然枯燥乏味之至。然而曾国藩却认为这其中包含着大量的政治智慧,有志于拯救中国社会,这样的文章不可不读。

曾国藩爱看地图,研究地理。《曾国藩年谱》说曾国藩在工部任侍郎时,“尤究心方舆之学,左图右书,钩较不倦,于山川险要、河漕水利诸大政,详求折中”。他一生考察研究范围极广,认为:“天下之大事宜考究者凡十四宗:曰官制、曰财用、曰盐政、曰漕务、曰钱法、曰冠礼、曰昏礼、曰丧礼、曰祭礼、曰兵制、曰兵法、曰刑律、曰地舆、曰河渠。”这是他与当时诸多理学之士的明显不同之处。

可以说,除了佛家外,曾国藩对他所能接触到的所有书籍都有涉猎研究。事实上,对于佛家,他也并非没有兴趣。他曾经多次向赵烈文讨教佛理,只是因为兵火连天之中静不下心,没有深入下去。

除了书本之外,曾国藩还从自身生长的土地中汲取了大量知识。曾国藩虽然是三榜进士出身,却终生对他那个没读过书的祖父敬服不已,在家书中经常引用祖父的话来教育子弟。这位终生没有出过湘乡县的乡下老人确实也有一些来自泥土的不凡见解。他劝弟弟曾国荃在官场上不可逞一时之快时说:“星冈公教人常言:‘晓得下塘,须要晓得上岸。’又云:‘怕临老打扫脚棍。’……望弟平平和和作一二年,送阿兄上岸后,再行轰轰烈烈做去。至嘱至嘱!”曾国藩平生凡事算出三步以外,特别是功成之后,能迅速解散湘军,妥善解除了功高震主之忧,就与祖父这种凡事要有长远打算的教导有关。

翻开曾国藩家书,引用湖南乡下俗语以及家乡邻里故事处处可见。“昔祖父在时,每讥人家好积私产者为将败之征,又常讥驼五爹开口便言水口,达六爹开口便言桂花树,想诸弟亦熟闻之。”可见农村生活经验构成了曾国藩智慧的重要基础。

可以说,曾国藩像一只敏锐的雷达,收集分析着他能接收到的一切信息,从中厘取有用的成分,其中也包括中国神秘文化。



曾国藩身体禀赋极为一般,特别是眼睛。从道光二十三年起,他留下的文字中越来越多地提到眼疾给他带来的困扰:“目光昏花”,“无似”,“目光犹苦涩”,“目光昏花作疼,难于久视”。

为了治眼睛,他尝试过几乎所有方法。他吃过无数中药而不见效,后来又亲自研究中医理论,得出“大抵胸多抑郁……中年以后,则肝肾交受其病。若抑郁不畅则伤木,心不上烁则伤水”的结论,说“余今日之目疾及夜不成寐,其由来不外乎此”。由这个理论出发,他得出了以“平和”二字相勖,治目先治心的治疗思路,结果也无大效。

他从三十六岁时开始使用西洋“增光镜”(老花镜),后来也没有了效果:“近则虽有镜而无甚裨益。”

后来朋友毛煦初送他一副“墨晶镜”,让他遮在眼上,挡风避光,以求保住“左目一隙之光”,也不见效。

许仙屏又送他一块“中空积水”的玛瑙,让用金刚钻打开,取出其中积水,滴在眼中。

他按别人建议,自己每天早起后将两掌摩擦发热,蘸上舌尖的唾液在眼睑上擦八十一下。这些方法都毫无效用。

为了治眼睛,他甚至还试过气功。一个叫马昌明的军官说自己擅长气功,可以用道家内功给他治好眼睛。于是从同治九年八月起,曾国藩天天请他来,“与余对坐,渠自运气,能移作五脏六腑等等”。每天对坐发功四十五分钟。结果是请这个气功师治了二十一天,“而目光毫无效验”。于是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尝试。

在这之后,曾国藩说:“惟目疾难治,近世亦无精于眼科者,不如不治为上策。”

虽然曾国藩的种种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但是从中我们确实可以看出他的试验精神和开放态度。曾国藩是一个经验主义者,凡事总愿意亲身经历,亲自体验,乐于尝试,勇于尝试,勤于尝试。他不被什么定论先入为主,总是要亲身尝试了,亲眼见到了,才下结论。

他做事讲究身到、心到、口到、眼到,特别强调要“苦下身段去事上体察一番”。他在谈到人才时说,“大抵人才约有两种,一种官气较多,一种乡气较多”。官气较多者“遇事但凭书办、家人之口说出,凭文书写出,不能身到、心到、口到、眼到,尤不能苦下身段去事上体察一番”。这“四到”的说法与他“十八条挺经”遇事“躬自入局,挺膺负责”的总精神是一致的。

曾国藩把汉学的宗旨概括为“实事求是”,宋学的宗旨概括为“即物穷理”,认为二者的基本精神是一致的。在中国思想史上,曾国藩把“实事求是”这个原本是考据学的命题第一次变成了哲学认识论的命题。



因为“笨拙”,曾国藩是平实的,谦虚的。曾国藩说:“不说大话,不好虚名,不行架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如此可以少正天下浮伪之习。”他十分瞧不起那些随便评讥古人的轻薄之人。但同时,又是因为“笨拙”,凡事习惯亲身实践,这又使他有资本放言高论,直率地批评古人。

通过大量的实践,他发现,迷信古书的结果常常是错误的: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君子之作事,既征诸古籍,诹诸人言,而又必慎思而明辨之,庶不致冒昧从事耳。

他举例说,古代那些赫赫有名的兵书,大多是骗人的。

以书生从戎之始,曾国藩对中国历代传下来的兵书战策十分推崇,曾经苦读恶补。然而,随着实战经验越来越多,他发现这些古书大多是玄而又玄的骗人东西。

他在给尹耕耘的信中说:

国藩久处兵间,虽薄立功绩,而自问所办者皆极钝之事,于“神速”二字几乎相背,即于古人论兵成法,亦千百中而无什一之合,私心深自愧叹,又因此颇疑古人之书皆装饰成文,而不可以尽信。敝部如塔、罗、李、鲍,外间有文人叙其战绩,已与当时实事迥不相符,窃疑古书亦复尔尔。

他怀疑《史记》中一些战例的真实性,告诉别人,读《史记》、《汉书》不可太拘泥当真:

太史公称庄子之书皆寓言,吾观子长所为《史记》,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闳识孤怀不逮子长远甚。

一天,曾国藩与幕僚、将领淡论“军中阵法”,发现“虽同见同闻同局中人,而人人言殊,不足凭信”,遂由此悟出史书记载为什么不可信:“古来史传之不足凭信,亦如是矣。”

他认为,司马迁所载尚不足为凭,则二十三史中其他作者记载的战争,更是文人之见,不足为信:

廿三史除马、班外,皆文人以意为之,不知甲仗为何物,战阵为何事,浮词伪语,随意编造,断不可信。仆于《通鉴》中之不可信者,皆用笔识出矣。

湘军平江营中有个名叫吴士迈的营官,摘录二十三史中有关战争的记载,编辑成册,打算以此作为治军的根据。曾国藩知道后,立即致函该军统领李元度:“军事是板质实之事”,“若以编辑二十三史成书为治军之蓝本,则门径已差,难与图功。阁下与之至交,须劝之尽弃故纸,专从事于点名、看操、查墙子诸事也”。

还有一个名叫吴希颜的谋士,建议曾国藩“以古书考核将才,分派正副文武营官”。曾国藩认为“此皆书生之见”,并在批复中指出:

读书之与用兵判若两途。古来名将如前汉之韩信、曹参,后汉之皇甫嵩、朱隽,未闻其著书。戚继光能著书而战功又甚平平。孙武之不能自践其言,则老苏已讥之矣。

表面上看,这似乎与曾氏谦谨为人的风格冲突,实际上,他敢于如此放言高论,实在是因为他站得比那些不明世事的文人高,看得比他们远。



理学的正面意义在于它会赋予人以面对这个艰难的世界必须具有的刚毅、清洁、坚决、彻底。同时,它也有巨大的“副作用”,比如守旧、固执、清刻、荒陋、脱离实际。

因为“笨拙”,脚踏实地,曾国藩一方面获得了理学修养的巨大益处,另一方面却避免了许多理学家的毛病。曾国藩曾这样直言不讳地批评那些在生活中只知高谈阔论,于实际毫无补益的理学人士:“性理之说愈推愈密,苛责君子愈无容身之地,纵容小人愈得宽然无忌,如虎飞而鲸漏,谈性理者熟视而莫敢谁何,独于一二朴讷之君子攻击惨毒而已。”正因为自己心怀恕道,食人间烟火,所以他才能对杀人理学做出这样入木三分的评论。

他利用理学者却不为之所惑。他的幕府中有一批道学先生,“然第给以厚糈,不假以事权”。有一次,他的亲信幕僚对这些人有不敬之词,他便直言不讳地告诫他:

此辈皆虚声纯盗之流,言行必不能坦白如一,吾亦知之。然彼所以能猎得厚资者,正赖此虚名耳。今必揭破之,使失其衣食之资,则彼之仇汝,岂寻常睚眦之怨可比,杀身赤族之祸,伏于是矣。盍戢诸!

理学家往往是保守主义者,但“实事求是”的实践精神,却给了曾国藩突破藩篱、否定古人、开辟新知的勇气。

曾国藩说研究治国之术,应该以“本朝为主,而历溯前代之沿革本末,衷之以仁义,归之所易简。前世所袭误者,可以自我更之;前世所未及者,可以自我创之。其苟且者,知将来之必敝;其知当者,知将来之必因。所谓虽百世可知也”。

正是因为他不迷信先王之道,而是敢于以“自我更之”、“自我创之”的态度变通其中的“袭误者”、“未及者”,所以他才能成为洋务运动的创始人。在近代中国,推动西学的几件大事都与曾氏有密切关系:创办安庆军械所和江南制造总局、幼童留美、在上海机器局添设翻译局、《几何原本》后九卷的翻译出版,他都是主要决策人。

西学初入中国之际,一般士大夫视如仇敌。以他的好朋友倭仁为首的“理学家”更是仇洋的中坚。曾国藩却坦率地指出倭仁“才薄识短”。在理学大家中,只有曾国藩能以明智的态度认识到向西方学习的必要性,因为他看洋人,同样不戴有色眼镜。当时的士大夫多认为外国人是凶蛮诈狠的蛮夷,因此对他们不必讲诚信,只需讲“羁縻”。曾国藩却主张,要真诚地对待外国人。因为外国人也是人,有着与中国人一样的心理结构。适用于中国人的信条,一定也适于外国人。他说:

夷务本难措置,然根本不外孔子忠信笃敬四字。笃者,厚也。敬者,慎也。信,只不说假话耳;然却难。吾辈当从此一字下手,今日说定之话,明日勿因小利害而变。

理学家们在中国礼仪之争中态度尤其激烈,他们无论如何放不下天朝上国的虚骄自大,坚决要求外国人见皇上必须三跪九叩,为此不惜一战。曾国藩却主张与外国平等相处,在对外关系上他就主张舍去虚仪,重视实利:“其争彼我之虚仪者许之,其夺吾民生计者勿许。”这个见解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之下实在是高明之至,在今天仍然有其实际功效。

钱穆的话说得很中肯:

(曾国藩)虽极推唐镜海诸人,而能兼采当时汉学家、古文家之长处,以补理学枯槁狭隘之病。其气象之阔大,包蕴之宏丰,更非镜海诸人断断徒为传道、翼道之辩者所及。则涤生之所成就,不仅戡平大难,足以震烁一时,即论学之平正通达,宽宏博实,有清二百余年,固亦少见其匹也。



与众不同的“笨拙”精神,成就了曾国藩的浑厚、开阔,无所不包。实事求是的思维方式,使他的思维保持着流动、敏锐、积极的状态。他在广大神秘的世界面前是谦卑的,老实的,他不预设什么,也不禁止什么,更不妄断什么,只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善于从庸常琐碎的现实生活中汲取提炼智慧,善于从他所接触的一切精神资源中探寻有用的东西。他的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不是相互冲突,而是相互滋养。因此,他才具有大眼光,大力量,才能成就大事业。

用郭嵩焘的话来解释曾国藩的成功是最恰当的。郭嵩焘在日记中说,有一个朋友问他,为什么湖南这么出人才。他回答说:“楚人只带三分蠢气,盖孔子所谓其愚不可及。”朋友听后十分同意,说:“自古成名者,多由笨干,是以有字颠、画迂、诗痴,浮光掠影,终不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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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1 08:5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办公室里的曾左关系:如何与个性完全不同的同事相处



纵观一生,左宗棠在人际交往上是失败的。他的高己卑人,刚直无饰,盛气凌人,使他没有多少朋友。在官场上他也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对下属和同事都缺乏包容,这大大影响了他事业的局面。

左宗棠做事“喜专断,务凌人”,所以许多有识之士,对他都敬而远之。曾氏幕府人才济济,左宗棠幕中却人才不多,文人如吴观礼、施补华辈,与左氏相处不久,都见机而作,托故而行。李云麟本为左宗棠努力招致,也不欢而散。幕客严咸甚至因为在左宗棠幕中不得志而自尽。

左宗棠用人,喜欢使之盘旋自己脚下终生不得离去,所以往往并不实力为部下保举,直到他自己可能要离开高就的时候,才会给部下请功。刘锦棠在他麾下屡立大功,却始终是一个道员衔,多年不得升迁,气得他一度想辞职回家不干。终其一生,左宗棠提携起来的人很少。他的部下中,没有一人后来担任朝中一、二品的文官,在地方出任督、抚的也很少。

左宗棠一生与同事共事,纠纷不断。他的铁杆部下刘典,与他分任陕西督抚时,因为督抚不合,曾经愤然告归。左宗棠前期与沈葆桢一拍即合,后来却也因意见不合撕破了脸皮。他与李鸿章虽然没有公然决裂过,但私下里却彼此瞧不起。左宗棠西征时,想招曾门大将鲍超。鲍超却拒不从命,不敢与他合作。细细阅读左宗棠的一生,我们会发现,除了早死的胡林翼之外,他和朋友几乎没有一个能做到善始善终。虽然英雄一世,但缺乏友情一环,不能不说是左宗棠一生的最大遗憾。

相比之下,曾国藩的人际交往就比左宗棠成功多了。曾国藩一生朋友如云,且其所深交,都是相当杰出的人物。曾国藩一生功业,半受朋友之助;他事业的成功,从某个角度来说,是善于用人的成功。反过来说,他更善于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对朋友提携报答,不遗余力。曾国藩的部下几乎都经过他的举荐,其中有二十六人成为督抚、尚书,也就是正部级官员。有五十二人成为三品以上,也就是副部级以上大员。此外,道员、知府、知州、县令,更是数不胜数。天京克复前后,湘系“文武错落半天下”。英国历史学家包耳格曾经说:“曾国藩是中国最有势力的人,当他死去的时候,所有的总督都曾经做过他的部下,并且是由他提名的。如果他曾经希冀的话,他可能已经成为皇帝。”话虽夸张,但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曾国藩影响之大。

后人的一般印象中,曾国藩是一个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道学家,其实这是一个极大的误解。生活中的曾国藩是一个极富风趣、极重人情的人。在他的一系列头衔比如军事家、政治家、道学家之外,还可以加上一个,叫大社交家。亲情和友情,是他一生快乐的两大来源。他长于言谈,也颇具幽默感。和朋友们诗酒往还、倾心吐肺地长谈是他最愉快的时光。检点《曾国藩全集》,除了奏折公文之外,其他的文字,绝大部分都与朋友有关:除去卷帙浩瀚的往来书信不说,他的诗作,几乎除了安慰遭遇不幸的朋友、怀念远方家乡的朋友,就是与身边的朋友相唱和;他的文章,几乎除了墓志、寿词,就是给他人文集写的序言。作为一个诗文造诣颇深的文章大家,他的笔墨绝大多数都消耗在社交之中,并没有留下多少“个人化”的文字。在曾国藩的人际关系史上,绝大多数人都终生与曾国藩保持着深厚的个人感情。胡林翼始终自居曾国藩之下,说“小店本钱,出自老板”。李鸿章则终生以做过曾国藩的学生为荣,开口闭口我老师如何如何。老朋友郭嵩焘认为,汉代以来二千年,“德业文章兼备一身”,未有超过曾国藩的。刘蓉在曾氏死后,写了整整一百首挽诗。即使是多次受过曾国藩弹劾的李元度,在曾死后也毫不报怨曾对自己的打击,在挽诗《哭师》中写道:“雷霆与雨露,一例是春风。”并且说下辈子还要再做曾的学生,“程门今已矣,立雪再生来。”曾国藩死后,鲍超每“遇岁时伏腊及生辰”,都要设曾国藩的牌位,“焚冥楮若干,以志追感”。这种举动持续了一生。赵烈文于曾死后,更于每年正月初一日早起,拜天、孔子及祖先毕,必拜曾国藩遗像。

曾国藩一生辛苦自持,自言很少有生趣。然而在友情方面的付出与回报,均远多于常人,考曾国藩于人生五伦,几乎没有任何缺憾。在这一点上,曾胜于左何止一筹。



失和之后,曾国藩从来没有公开说过左氏一句坏话,私下里也不怎么对人谈论他与左氏的是非短长。真的做到了“相忘于江湖”。

然而左宗棠却停止不了对曾国藩的评论。曾、左失和,是当时天下人都关注的一桩大事。爱护自己名声如同眼珠一样的左宗棠当然十分重视别人因此对他的评价。然而天下左曾而右左者居多,一是因为曾国藩的为人居心久为人所知,二则曾国藩毕竟算是左宗棠的恩主,在传统社会,忘恩负义是一个怎么讲也难以周全的事。左宗棠对此当然郁闷殊深。

因此他一定要为自己辩解。所以许多笔记资料都记载,曾左失和之后,左宗棠每见一人,都要谈他与曾国藩关系的来龙去脉。每谈此事,则必“大骂”曾国藩。

曾国藩的部下薛福成就这样记载说:

文襄每接见部下诸将,必骂文正。然诸将多旧隶文正者,退而愠曰:“大帅自不快于曾公斯已矣,何必对我辈烦聒?且其理不直,其说不圆,聆其前后所述,不过如是。吾耳中已生茧矣。”

同治五年郭嵩焘写给曾国藩的一封信也验证了薛福成的这一说法。

郭嵩焘对曾国藩汇报说:“退庵言:在营日两食,与左君同席。未尝一饭忘公,动至狂诟。”

“大骂”、“狂诟”这些词汇给人的印象,是左宗棠一提到曾国藩就“国骂”、“三字经”不离口。其实斯文中人左宗棠无论如何都不至于把自己降到一个村妇的水平。薛、郭二人所要描述的,不过是左宗棠批评曾国藩时的痛快淋漓而已。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左宗棠势必要列举曾国藩一生用兵用人为人处事之错误之庸劣之不可理喻。正如谭伯牛君在《战天京》一书中的精辟分析:左宗棠说话素来夸张激烈,如此凌厉的指责施诸于大家以圣人视之的曾国藩,固不免骇人听闻,以为“大骂”、“狂诟”。

面对左宗棠的不断攻击,曾国藩采取了如下对策:

一是要求自己的亲朋好友及家人不要回击左宗棠,避免火上浇油,而是鼓励他们尽量与左宗棠搞好关系。他一再赞扬李鸿章:“阁下不与左帅争意气,远近钦企。”并说这是李进德甚猛的表现。他还嘱咐自己的儿子,不要因此与左、沈等人交恶:“余于左、沈二公以怨报德,此中诚不能无芥蒂,然老年笃畏天命,力求克去褊心忮心。尔辈少年,尤不宜妄生意气,于二公但不通闻问而已,此外着不得丝毫意见。切记切记。”

二是对左宗棠的攻击不闻不问,不予回答。

曾国藩收到郭嵩焘的信后,并不生气,盖这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在复郭氏信中委婉地说,我早就听说左公早晚不停地骂我。然而如果让我也这样骂他,我口笨心拙,肯定骂不过他。不如以一不骂二不听三不管的办法处理,结果也一样是“不胜”,却省心省力。老来精力日颓,正事还忙不过来,听那些颂扬我的话还听不过来。所以有告诉我别人骂我的事,我只听个大概,不让他们说完。

曾国藩的回信不温不火,你可以说他达观,可以说他淡然,也可以说他幽默。他相信自己的拙诚,终能白于天下,不必浪费精力与左宗棠争无谓之口舌。



同治五年,左宗棠出任陕甘总督,受命镇压西捻军。后又因为西北地区回教起义导致局势动荡不安,左宗棠继续西征。曾左二人也因此有了平生最后一次交集。

左宗棠十分看重这次出兵,平定太平天国,他只是曾国藩的配角,这次征西他却成了主角。虽然头发已白,他却豪情万丈,决心倾情出演。

然而这次出征面临着一个最大的难题,那就是筹饷。因为西北乃天下贫瘠之区,饷源不能指望当地,势必要“用东南之财赋,赡西北之甲兵”。西征之初,他就对朝廷声明,这次战争,“筹饷”重于指挥战斗。他在信中甚至这样说:“仰给各省协款,如婴儿性命寄于乳媪,乳之则生,断哺则绝也。”

这样,曾国藩与左宗棠不可避免又要打起交道。因为同治九年,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其辖下的江苏乃西征军重要的饷源地。

晚清督抚之间的个人关系,对政治运作影响极为重大。事实上,虽然朝廷规定各省要按份额及时供给西征军军费,但只有少数与左宗棠个人关系好的省份尽力供应,而那些与左宗棠个人关系一般的省份都没能做到如数按期,《光绪东华录》概括西征之饷的落实情况说:“各省拨解之数,有过半者,有不及一半者。惟湖南止解三分之一,河南拨解不及十分之一,广东、福建、四川欠解亦多。”

所以,当左宗棠听说曾国藩回任两江后,第一反应是担心曾国藩不实心实意支持他,破坏他成就大功:“我即与曾公不协,今彼总督两江,恐其隐扼我饷源,败我功也。”

然而不久他就发现他判断错了。其后,曾国藩分内的那份军饷就源源不断、稳定而可靠地输送而来,不但足额而且及时,这让左宗棠大为意外。史载:“文正为西征军筹饷,始终不遗余力,士马实赖以饱腾。”

除此之外,在左宗棠剿捻及西征中,曾国藩又将最得意的部下刘松山交给左宗棠使用,刘松山屡立巨功,对左宗棠帮助极大。“又选部下最悍将最健者遗忠壮公松山东一军西征,文襄之肃清陕甘乃新疆倚此军之力,是则文襄之功,文正实助成之。”



左宗棠身上最大的弱点,就是执著于“争功”。打一个不客气的比方,左宗棠就是庄子故事中的那只猫头鹰,而战功则是那只死鼠。直到晚年,这种心态丝毫没变。然而晚年曾国藩的心事,却早已达到看破功名,跻身圣域的境界。在他晚年,念念不忘的只有“责任”二字,至于浮名,他确实是可以置之笑谈之外的。处理天津教案,他就分明是以自己的名声为代价,换得了国家的平安。曾氏死后,他的老朋友欧阳兆熊写了一副挽联,其下联曰:

省身留日记,读到获麟绝笔,将汗马勋名、问牛相业,都看做秕糠尘垢,开拓万古心胸。

这副下联稍有拔高,但据事实不远,应该说是读懂了曾氏心胸。

虽然一直不断挨着左宗棠的骂,对左氏之才,曾国藩却一直是赞不绝口。在听说左宗棠将要西征之时,曾国藩与常州吕庭芷之间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曾国藩问吕庭芷:“你对左宗棠怎么看?请平心论之。”

吕庭芷虽然明知曾、左二人恩怨,但更深知曾国藩的为人,因此坦率回答:“他处事之精详,律身之艰苦,体国之公忠,窃谓左公之所为,今日朝廷无两矣。”

陈其无在《庸闲斋笔记》记载,曾国藩闻听此言,击案起身,双目放光,大声说道:“诚然!此时西陲之任,倘左君一旦舍去,无论我不能为之继,即起胡文忠于九泉恐亦不能为之继之。君谓之朝端无两,我以为天下第一耳!”

这就是“曾国藩心目中时刻有左宗棠”的最好写照。

二人心术差距如此之大,曾国藩自然就成了庄子故事中的那只。曾国藩刚回两江,左宗棠就涨红了脸,羽毛竖起,怒目而视,发出吓人的喝叫,一何可笑。直到曾国藩的举动大出其意外,左宗宗才意识到,他误解了曾国藩。他突然发现做了几十年的朋友,他其实一直没有真正理解曾国藩。

曾、左晚年这最后一次交集,确实头一次感动了左宗棠。左宗棠第一次对曾国藩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敬重和钦佩。在此之前,左宗棠是戴着“科举情结”和“瑜亮情结”这两副有色眼镜,一直认为曾国藩是一个以术制人的伪君子,至此才彻底推翻了自己的判断。这是曾、左关系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思来想去,曾国藩做得如此漂亮,我左宗棠也要表现得更为潇洒。于是,在总结自己的剿捻之功时,他把大半功劳推让给了曾国藩的老部下刘松山,并由此对曾国藩大加推许。

奏折中还谦虚地说自己十余年前就认识刘松山,却没有发现他的才干。

公开是这样讲,私下里左宗棠在写给儿子们的信中解释自己上这样一道奏折的动机时这样说:

吾近来于涤公多所不满,独于赏识寿卿(按:刘松山字寿卿)一事,最征卓识,可谓有知人之明、谋国之忠。此次捻匪荡平,寿卿实为功首,则又不能不归功于涤公之能以人事君也。私交虽有微嫌,于公谊实深敬服,故特奏请奖曾,以励疆吏。大丈夫光明磊落,春秋之义:“笔则笔,削则削”;乌能以私嫌而害公谊,一概抹杀,类于蔽贤妒能之鄙夫哉!人之以我与曾有龃龉者,观此当知我之黑白分明,固非专闹意气者矣。

左宗棠本以为这样一道奏折会显露他“大丈夫光明磊落”的胸怀,“当知我之黑白分明,固非专闹意气者矣”。不想,此奏一出,读者惊疑。官场中人都一时转不过弯子,闹不明白为什么左宗棠突然出现这样大的转变。中国人习惯于阴谋思维,于是一致认为左氏动机不纯,他故借扬曾以扬刘松山,扬刘松山也就是扬自己,扬自己则是为了贬低李鸿章。

曾国藩也是这样推测。十一月初七日,在致郭嵩焘信中说:"左帅表刘寿卿(刘松山字寿卿),谬及鄙人,论者谓其伸秦师(指左所统帅的军队)而抑淮勇,究不知其意云何也。"

真是无可奈何。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日,曾国藩因脑溢血逝世于南京两江总督府,年不过六十二岁。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一时之间,同僚朋友、门生故吏云集南京,曾国藩的葬礼成了一场诗文大会。盖与葬者既多文学之士,撰文者又发自真情实感,所以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名作。比如老朋友老部下李元度的哭师十二首,就笔笔沉郁,句句动人:

一夕大星落,光芒薄海惊。

九重悲上相,万里失长城。

传说骑冀尾,虎图富甲兵。

宗臣应附袷,天语极哀荣……

而李鸿章的挽联后来更成了千古名作:

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

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代难逢天下才。

时人这样评价这副对联:“豪迈精当,亦自占身份,非鸿章不能亦不敢道此。”

在林林总总的祭文挽联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一对,是当时身在西北前线的左宗棠派人千里迢迢送来的,其文曰:

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更为令人意外的是,在对联后面,居然属的是“晚生”二字。曾、左二人通信,从左宗棠为布衣时起,都是称兄道弟,左宗棠从不肯让一步。在曾国藩官拜大学士后,按惯例左宗棠对曾须自署“晚生”,左宗棠却说,“惟念我生只后公一年,似未为晚,请仍从弟呼为是”。所以生前左宗棠从来没对曾国藩称过晚生,这也成为当时官场上一则趣事,因此谁也没想到左宗棠会在挽联上署“晚生左宗棠”。

听说曾国藩去世的消息,左宗棠十分震惊。他以前没听说曾氏有致命的大病,且六十二岁,对当时养尊处优的阶层来说,并不算长寿。他没有想到,曾、左之间的恩恩怨怨,这么早就结束了。也许在奏折中写上“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几句之时,他就已经有与曾国藩和解的想法了。一方面由于军事匆忙,另一方面,他以为时间还长。没想到,机会永远失去了。

坐在西北军营之中,左宗棠回想起与曾国藩一生的林林总总,越想越觉得伤怀。他在给儿子的信中说:“曾侯(国藩)之丧,吾甚悲之。”“从前彼此争论……至兹感伤不暇之时,乃复负气耶?……”只有失掉了老朋友的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他的损失是多么巨大,他又是多么对不住这位忠厚长者。他和曾国藩较量了一生短长,总也不服气。但是到了这一刻,静心反思,他服了。他自甘同时代第二人的身份,所以以“自愧不如”四字作为二人关系的最后总结。这对心高气傲的左宗棠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



如果曾、左关系能以此为结局,无疑是一桩动人佳话。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在曾国藩身后,左宗棠对曾国藩的后人极其照顾。曾国藩死后五年,其子曾纪鸿因家人病重,缺钱医治。左宗棠送给他三百两银子,还在家书中这样回忆曾、左交谊:“吾与文正交谊,非同泛常。所争者国家公事,而彼此性情相与,固无丝毫芥蒂,岂以死生而异乎?以中兴元老之子,而不免饥困,可以见文正之清节足为后世法矣。”

曾纪鸿因病去世前后,左宗棠在医药费丧葬费上又多次给予帮助。在给李勉林的信中谈及此事时,左宗棠说:“吾辈待其(曾国藩)后昆,不敢以此稍形轩轾。上年弟在京寓,目睹栗诚苦窘情状,不觉慨然为谋药饵之资,殡殓衣棺及还丧乡里之费,亦未尝有所歧视也。”

曾纪鸿贫病而死,证明了曾国藩一身清正,毫无虚伪,更增加了左宗棠对曾氏后代的垂怜之意。左宗棠任两江总督时,委任曾国藩的女婿聂缉规为营务处会办,第二年,又提升为上海制造局会办。聂氏自此官运亨通,一直做到江苏巡抚。左宗棠在推荐聂缉规的书信中这样论及自己的推荐与曾、左友情:“而阁下有以处仲芳(聂缉规字仲芳),亦有以对文正(曾国藩)矣。弟与文正论交最早,彼此推诚相与,天下所共知。晚岁凶终隙末,亦天下所共见。然文正逝后,待文正之子,若弟及其亲友,无异文正之生存也。”

但与此同时,在曾、左关系的是非曲直上面,左宗棠并没有停止发言。人越老年,越顾虑自己的身后名声,所以越急于要澄清此事。左宗棠晚年,每与人交往,他几乎都要谈到曾左关系问题,每次谈及,他仍然喋喋不休于证明自己在一些具体问题的正确,曾国藩的错误。这在曾国藩的弟子们看来,当然是“骂曾”的继续。

曾国藩的弟子薛福成就绘声绘色地描写左宗棠晚年在这个问题上多么昏聩:左宗棠由西北入京,一路上遇到所有人,话题不外两个,一个是他在西北的设施多么合理,另一个就是讥评已经去世的曾国藩。做了两江总督,见到客人,所谈也不过如此,喋喋不休,让客人插不上话。

薛福成的这些记述,多小说家笔法,本不必据为信史,但也绝非空穴来风。左宗棠对与曾国藩关系的辩解,一直持续到死。光绪四年三月二十日,曾国藩死去数年,左宗棠犹致书朋友,对曾的道学功夫表示怀疑:

从前金陵克复,幼逆逃去,弟曾致书文正,谓应据实陈明。文正不悟其意,翻疑弟之有意讥切,沅圃宫保亦以为非。此等私见,颇非自命读书学道者所宜有。



对曾、左一生的恩恩怨怨,人们评价议论得很多。其中老朋友郭嵩焘的评价虽然掺杂了很多情绪因素,不过仍然因有见地而值得一读。

对于一生至交曾国藩,郭嵩焘由亲近而敬佩,最后甚至达到崇拜的地步。他这样评价曾左二人的不同:

尽古今人才,只有狂狷两途。吾辈守之,仕不必求进,禄不必求丰。苟得行其志焉,斯可矣。万钟之禄,不以为泰;不得行其志而退,终身泊然。其有不足,舌耕笔蓐,取给一身而无所歉。左文襄公,狂者类也。知有进取而已,于资财无所校量,日费万金不惜也,而亦不可与居贫。闲居静处,则心不怡而气不舒。

意思是说,左宗棠心性修养功夫远远不够。只知进取,不能静处。而曾国藩进可以做大事,退可以做圣人。郭嵩焘还认为:

左帅以盛气行事而不求其安,以立功名有余,以语圣贤之道,殆未也。

王船山说,圣贤一定是豪杰,而豪杰不一定是圣贤。在郭嵩焘看来,曾国藩是圣贤,而左宗棠仅止于豪杰,这就是二人的根本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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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1 09:0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跋 成圣又如何/刘瑜

    张宏杰是真喜爱曾国藩。在新书《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中,他把曾国藩刻画成一个正直又不乏圆通、清廉却也有挣扎、智慧但又有点笨拙的学习型人才。正直、清廉、智慧固然是正人君子的题中之义,但是圆通、挣扎、笨拙则给他增添人性的质感——高大全这款男人早就out(落伍)了,据说现在流行的是“缺陷美”。

    我也禁不住喜爱曾。在读张宏杰之前,我对曾国藩的全部知识只是:这是一个勤奋奔波于全国各大地摊、给各界小爬虫带去希望的成功学专家。如果有幸活到今天,一定会以“我的成功可以复制”为题去各大高校巡回演讲。但是读张宏杰的书,我知道了这其实是一个谦虚谨慎的老头儿:“知书籍之多而吾所见者寡,则不敢以一得自喜;知世变之多而吾所办者少,则不敢以功名自矜”。说得真好。

    我还喜爱他的诚实。面对如雷贯耳的史书,他有如孩子面对皇帝的新衣:“太史公称庄子之书皆寓言,吾观子长所为《史记》,寓言亦居十之六七”,“廿三史除班、马外,皆文人以意为之,不知甲仗为何物,战阵为何事,浮词伪语,随意编造,断不可信”。我们知道,诚实,尤其是面对权威保持诚实,是需要勇气的。

    当然他最大的优点是坚守原则。当大官,从京城翰林当到直隶总督,他不肯收礼。搬家的时候,有知府给他送去家居用品,他只收下七张草席。又有军官给带去16包大礼,他只收一顶小帽子。到最后,堂堂直隶总督,连家里喝点黄酒,都要上街去打:“往时人送皆不受,今成风气,久不见人馈送矣,即绍酒亦每斤零沽。”仔细想想,这事不容易做到。“良知”就没有打瞌睡的时候吗?“婉拒”一天两天容易,“婉拒”一辈子难;自己“婉拒”容易,家里的妻儿老小、门房巡捕都“婉拒”难。一辈子能做到这个份上,曾国藩起码可以追认为共产党员。

    据说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做“日课”。什么叫“日课”呢?就是成天跟自己过不去。参加饭局耽误了读书,检讨;看见漂亮女人多瞧了两眼,检讨;说话急躁跟人吵架,检讨;言辞虚伪言不由衷,检讨……“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看来,“罪感”和忏悔意识并不一定需要上帝的指引,只需要一颗永不停歇追求“成圣”的心。这样说来,一百年后的“思想改造”运动也不是没有历史渊源。当时全国人民都成了曾国藩,“斗私批修”,“狠批私字一闪念”。自虐,我是说,自我鞭策,是我们的优良传统。

    然而,作为一个政治家,个体“成圣”与否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们真的需要圣人们治理国家吗?还是,我们只需要一群正常人和一个好的制度而已?“成圣”是儒家这个盒子里的最高境界,但终究只是一个盒子里的最高境界。西人说:Think outside the box(创造性地去思考)。

    在张宏杰的笔下,曾国藩成了一个学习型人才。

    今天看来,曾国藩至多只能算是一个“体制内改革家”。但如果“体制”本身错了,再改有何用?甚至可能是,越改就越是拧紧了一个错误体制的螺丝钉。虽然曾国藩做了一辈子的“日课”,今天为少读一本书、明天为多参加一个饭局而痛心疾首,他有没有为命丧湘军的成千上万人而痛心疾首过呢?我好奇的是,有没有一个月光之夜,他站在江南水军战船的船头,面对对面的太平军,突然“课”到这一层:老子在这里杀来杀去,有啥意思呢?其实那边也都是些穷困潦倒的老百姓,比紫禁城里那位少爷无辜多了,不如划船过去,一起划拳喝酒?儒家的士大夫里,以“成圣”为毕生追求的岂止曾国藩。从前,有一位大儒,他叫方孝孺。后来,他死了。从前,又有一位大儒,他叫海瑞。后来,他也死了。他们都死得可歌可泣,壮怀激烈,永垂不朽。但是,扫兴的西人又说了:我不会为自己的信念去死,因为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对的。

    但是士大夫们肯定自己是对的。岂止是对的,完全就是大义凛然的。他们愤恨“玩物丧志”,却没有想过,沉迷于玩“志”也可以丧“智”。他们用“礼”制造了一个巨大的牢笼,这个牢笼不仅仅把民众,更把自己,甚至把皇帝都给装了进去。当年贪玩的正德皇帝想去南方,他们不肯。几百个官员跪在午门外哭天抢地,就是为了阻止一个少年出门旅行。这大义凛然,毛主席讲话了,叫“本本主义”。

    “本本主义”还只是追求“成圣”的良性后果,更多人在“成圣”的压力下成了贪官。也是,你给人家工资发的是一年二百两,但是京城的生活费是四百两,还要几千两“炭敬别敬节敬冰敬”各路人马,不贪怎么办?规则不够用,潜规则来替补。所以,与其对人性有过高的期待追求“成圣”,不如放低期待,承认人的局限性:同样是自私自利,公开透明地自私自利至少比把人逼到黑箱里自私自利要好,因为前者至少可以朝规范和管制开放。这才比较接近“科学发展观”。

    当然,就像一个人不能拎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拽离地面,四书五经里泡大的曾国藩也不大可能“think outside the box”。思想资源决定意识形态,而意识形态决定游戏规则。英国的著名自由主义者密尔与曾国藩年龄相仿,他们在中西方走过了同一个时代,当密尔写下“今天这个时代,自主思考、独立行动就是造福你的种族”时,曾国藩却在悲观地哀叹“朝无君子,人事偾乱,恐非能久之道”。在一个冲下悬崖的汽车里,再好的司机也无力回天。正是因此,到晚年,曾国藩“日夜望死,忧见宗社之陨”。一想到在那样无望的时代,曾国藩还奋发图强,对他的钦佩不禁如滔滔江水。转而又想到,即使是以他的奋发图强,也只能哀叹“天命”之不可违,却从未抬头观望天窗外的璀璨星空,又觉得个人面对历史,还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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