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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时间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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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5 05: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时间的梦.

作者:童明
  
2013-09-27 09:53:42  
来源:南方周末


时间的梦终究是清醒的,秦始皇的梦终究是迷乱的


博尔赫斯很不幸,晚年失明,靠口述完成作品。而他的命运如同神话中的泰瑞西亚斯(Tiresias),目盲却有内在的视力,看得更深远,留下奇特的想象和瑰丽的文字。

博尔赫斯(Borges)可在“当下”这一刻看见永恒的循环,看到时间里已经发生及或将发生的一切。他因而用不寻常的方式道出梦更深一层的含义:做梦的各种人以及人做的各种梦,已经在“别人”的梦里。这个“别人”是神格化了的“时间”。我们在梦想,而时间梦到的是我们的梦。

在《有人梦到》这篇散文里,博尔赫斯问:时间都梦到了哪些梦?(此处对他的梦例做了适当的简略和翻译上的修饰,以便于理解他的内视力)。博尔赫斯写道:时间梦到了各种各样的警句和格言;梦到了信仰,又梦到了因信仰而发生的残暴的十字军讨伐;梦到了文字符号的出现;梦到了书籍也是镜子,揭示事物的另一面;梦到了指南针;梦到了挪威人的船和葡萄牙舰艇的并列;梦到了耶稣死在十字架上,留下他的伦理和比喻;梦到了空间,梦到了不依赖空间的音乐,也梦到了比音乐更加不可思议的语言艺术;梦到了第四维时空里的鸟兽;梦到了恒河沙数,也梦到了无穷尽的数字;梦到了月亮和在月亮上行走的人;梦到了美国诗人惠特曼要把自己变成所有人的想法,和斯宾诺莎的神如出一辙;梦到了雅努斯(Janus) 的两张脸永远不能相遇;梦到了世界上所有的蜘蛛结成一张巨大的网;梦到了罗马的秘密名字是它的城墙;梦到了日本浮世绘画家葛饰北斋的画笔之下,线条变为海浪;梦到了已故亲人的容貌如今变成模糊的照片;梦到了球中套球的象牙球;梦到了可以供病人和孩子消遣的万花筒;梦到了亚历山大的去路被天堂的墙壁挡住;梦到了海洋和眼泪;梦到了水。

最后:“[时间]梦到了某个人在梦到他自己”,恍若庄周梦蝶再现。

这些梦虽有史实的影迹,其真实却在于对人类想象所做的喻说性概括,也符合被神格化的时间所象征的智慧:雅努斯的双面脸,是同一体的两个极端;十字军的信仰变为残暴,寓意深长,佐证甚多;而十字架上的耶稣,那是为善而蒙难的集中体;葛饰北斋不是指某一人,是神来之笔的换喻;亚历山大,是试图征服世界的风流人物之符号;而万花筒,比喻千变万化的梦想,既可疗伤抚痛,亦可开启智能。

从博尔赫斯的时间之梦看到,人类的想象力固然是美学性的,但它既是创造又是毁灭的源头。有些梦饱含人性的温暖,显示生命力的无限,有些则凸显人性狂妄的一面,终究是荒谬而愚钝的。

让我们感动的梦:文字、书籍、指南针、耶稣之死、音乐、文学、时空、数字、登月、绘画、故去的亲人、象牙球、万花筒、和海水一样咸的眼泪、生命之源的水。

梦例中不乏:信仰成为残暴和杀戮的源头;航行的船只演变为战争的舰艇;罗马帝国先兴后亡;亚历山大的雄心被天堂之墙阻挡。

时间的梦里还有我们的恐惧:世界上所有的蜘蛛结成一张巨大的网。那张网所指为何?喻说还是不要说破,说破就绝对了。关键是,人类意欲战胜恐惧也是通过梦:文字、书籍、音乐、诗歌、万花筒、眼泪、永远循环的水。假如我们没有了这些,思想终止,音乐失声,眼泪流干,江水断流,艺术和心一起亡,时间也没有了意义。

博尔赫斯的作品几乎都是时间里的各种梦,其中还包括秦始皇的梦。他写过《长城和书》一篇,问:虽然时常有人筑墙和毁书,但是要把整个帝国围在墙里,而且同时想毁灭在此之前的所有中华书籍,怎么会有人这样干?博尔赫斯仁心宽厚,对暴君也采取了哲学式的解读。他推论:秦始皇要抹掉对过去的记忆(其中有对生母淫乱的羞耻),试图废止过去的所有,重新启动时间。这样,始皇帝的梦想实际是罔顾时间、抗拒时间的梦。那么,为什么修长城?答:秦始皇其实知道他的帝国不会持久,而包含了时空和人生秘密的书是不朽的。我今天焚书,日后有人要毁我的长城,那么,毁长城的人就成了我的影子,我就可以世上留名(其实是恶名)。

博尔赫斯宽厚,言下之意还是严厉的:焚书和毁长城都愚蠢,而焚书的人竟然为日后可能出现的毁灭而建造,更加愚蠢。以此类推,没有时间视野的建造者,都自以为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时间的梦终究是清醒的,秦始皇的梦终究是迷乱的。

博尔赫斯在时间的视野里审视人类梦想,对于我们思考当下现代化这个大梦很有启示。我们时常浪漫地憧憬现代化,而忽略了现代化的梦会出现的各种问题。问题之一,梦想背离了人性,成为时间中的噩梦。

1860年代初期,俄国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写了小说《怎么办》。本意善良的车氏以启蒙运动的工具理性为依据,设想这样一个未来社会:随着科学技术迅速发展,俄罗斯将会把大片的草原变成可耕地(当时想不到沙尘暴),以玻璃和钢筋筑成的水晶宫为象征,建成美好社会。据说,这个梦想的社会将由乐观和理性的男女组成。他们完全理性,也就完全没有私利,视集体的利益为我的利益和福祉,所以和谐美满乐观。问题在于,这样的乌托邦完全排斥个人的意志,排斥不同的声音,排除一切的悲观思想,所有成员就像钢琴的琴键,只服从一个人的头脑。后来,《怎么办》的梦成为苏联初期的建设蓝图。后来,一代代为此梦献身的人,期然而不然,不期然而然了。

车氏的人性观包括两部分:一、视自然为一部机器,遵循“由科学立法的自然规律”;自然机器观,先是见于启蒙时期的自然神论和经典机械论,后来衍变成“移山填海,人定胜天”的狂妄。二、在自然机器观的基础上,构想出机械体系中的“新人”。后来的实践证明:所谓“新人”离人性远矣,无异于对人性的扭曲。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小说《地下室手记》,以地下室人的口吻对车氏的理论做了深刻的讽刺和反驳。地下室人有句名言:你的水晶宫里允许我吐舌头吗?

因为车氏和陀氏的争论,《地下室手记》成为现代文学的名著,我们也可以在时间的梦里加上一条:时间梦到了“新人”和“地下室人”代表了两种人性观。

问题之二,现代化的冲动时常罔顾时间:意欲扫除先前的一切,达到一个标志新出发的起始点。而新的起点很快也成为历史,等到明白过来,已是暮色苍茫。

例子不胜枚举,我亲眼看到的至少有两例。21世纪初,江南某个城市沿线是鱼米之乡黑黝黝的良田,几年后,良田沃土不再,永远被楼房和厂房取代。21世纪初,北方某个古城里还有历史的建筑和风貌。如今,旧貌换新颜,新颜里出现许多没有古迹的“新古迹”。现代化的梦里,始皇帝的幽灵依然在徘徊。

艾略特写道:“时间现在和时间过去/也许都呈现在时间未来/以及包含时间未来的时间过去里”。艾略特、博尔赫斯和许多智者一样,都知道时间并不是直线的。

博尔赫斯写道:“[时间]梦到了某个人在梦到他自己”。和梦蝶的庄周一样,博尔赫斯因为清醒而善于梦想,也因为善于梦想而清醒。

(作者为文学史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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