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下的赵丽蓉

SpringMountain

屏幕下的赵丽蓉

杨屏





       著名表演艺术家赵丽蓉离开我们已经12年多了，各种媒体仍然热忱宣传着她，各界朋友依然虔诚缅怀着她，几乎所有熟悉她的人，都在没有任何杂音地赞颂着她高尚的人品和艺德。
       如果你有幸与赵丽蓉老师相识，如果你有幸与她朝夕相处一段时间，如果你有幸成为被她接纳的朋友的话，我要说，这是你一生的幸运！因为，无论你职位多高，无论你名气多大，跟她在一起，你必然会收到巨大的教益。
       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受益者。
       在这里，我想说说屏幕下的赵丽蓉老师。
      
      
                                                    一个心无旁骛的艺术家


       1989年6月下旬，作家浩然老师不愿意卷入北京乱七八糟的政治斗争，领我去山西省晋城市大阳镇呆了半个月，后来，我邀他到了洛阳。当时我在洛阳一家石油公司当经理，陪他游览了一些洛阳的名胜。临别时，他邀我去北京，说他写的长篇小说＜苍生＞要拍电视剧，让我去看看热闹。9月中旬，我赶到了河北省三河县段甲岭镇。原本打算最多呆一周时间，结果竟住了近两个月-----因为在那里结识了敬爱的赵丽蓉老师。她是＜苍生＞的主要演员，与在＜冰山上的来客＞里演杨排长的梁音在剧中饰演夫妻，导演是林汝为。
       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1989年9月28日中午，平日里有睡午觉习惯的赵丽蓉老师，轻手轻脚走到我房间，让我不要出声跟她走，别吵醒了隔壁的人。出了镇政府门，我问她干什么去？她说了句话，让我好一个乐：＂跟着我瞎逛行不？＂我只能说行。
       那一下午，她真是领着我瞎逛，一分钱也没花。晚上她才告诉我因由。原来，当时的北京市委书记李锡铭，下午在颐和园接见电视剧组主创人员，晚上还宴请。通知赵丽蓉老师午觉起来有车来接。她不乐意去，就拉着我溜了号。
       我不无意外！对她说，好事啊，你咋不去呢？
       ＂我这一辈子也不会跟当官的混在一起，我就是个演戏的， 除了演好戏，其他抛头露脸的事，你沾那个边儿干啥？＂说到这儿，她语气有些神秘地对我说：＂你得给我保证，不许把我告诉你的事说出去，当年，毛主席点我的名要见我，我都没去。＂
       我兑现了承诺，没有对别人说此事。
       2005年7月17日，＜江南时报＞把这事捅了出来： ••••••毛主席在接见新凤霞时，笑着问：“一直跟在你身边的三仙姑怎么没来？”新凤霞说，赵丽蓉认为自己在表演上还需要磨练，主席欣慰地点着头：“没想到，这个三仙姑还是一个谦虚的人呐，好！好！谦虚使人进步嘛！”
       细心的人只要稍一留意就会发现：从艺数十年的赵丽蓉老师与人合影可谓无数，但是，找不到一张她单独与什么领导人的合影。她，除了对艺术精益求精之外，一生从未制造过绯闻，她，堂堂正正，受人敬重。


                                                一个充满智慧的人
      

       1989年国庆节后，河北省唐海县政府邀请＜苍生＞剧组主创人员，赵丽蓉老师把我也带去了。
       喜爱赵丽蓉老师的人太多了，县政府一个可以演节目的大厅里，几届唐海县四大班子的人都来了，接近上百人。直率地说，有点乱。
       当一个胖胖的老人走进大厅时，现任书记介绍说，这是县委原书记，赵丽蓉老师突然起身迎了上去，在大厅中间握住了他的手。她笑容可掬地用左手拍了拍老书记的手，说，老书记，看你的手多富态呀，老书记乐不可支，接着，她环顾大家说，这是带领唐海人民致富的手啊！听此言，老书记前仰后合了。这时候，她突然话锋一转，目光移向了浩然老师，说，你看咱们大作家浩然的手，瘦得跟鸡爪子似的，只能拿笔写几个字。接着，她目光移向了梁音说，咱们梁音同志的手倒是没少拿枪，不过那都是假装的，他是个演员。赵丽蓉老师介绍到谁，谁就起身向唐海县的朋友们致意，大家就鼓掌，气氛热烈。再接着，赵丽蓉老师话锋又一转，说，老书记，介绍一下你们的人吧。
       目睹这一场景，我对赵丽蓉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要不是她这样的智慧，近百人乱哄哄地握一遍手得多长时间啊，而且很难记住谁是谁。接下来进了餐厅，小服务员们欢欢乐乐地把赵丽蓉老师围了一圈，她握着其中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的手，充满母爱地对所有服务员说，傻孩子们，你们不要围着我，要照顾好你们的父母官，把他们服务好了，他们能给你们发奖金，等一会儿，请允许我代表你们给他们唱首歌，争取帮你们多要点儿（奖金）好不好？
       全餐厅所有人哄堂大笑，服务员们的眼睛里热泪盈眶。


                                              一个原则性极强的人


       赵丽蓉老师的一生，是为艺术而献身的一生，但是，她坚决与＂伪艺术＂绝缘！艺术品位不高的剧本，她不演，不合适的演员，她不合作。在这个问题上，赵丽蓉老师的原则性是不可动摇的。
       据知情人说，赵丽蓉老师拒绝过不少演出，那是她认为剧本粗制滥造，内容低俗。良心话，她拒绝参演的剧目，我一个也说不出来。而她认为不合适而拒绝合作的演员，我还碰巧亲眼见到了一个，那就是现在如日中天的赵本山。1989年9月22日中午，赵本山与当时是中央电视台文艺部副导演的陈临春一同到段甲岭镇，恳求赵丽蓉老师在1990年春节联欢晚会上，与他合作演小品＜相亲＞，软缠硬磨了4个多小时，赵丽蓉老师就是不答应。后来，赵本山与黄晓娟搭档上了春晚，大获成功。赵本山走后，我问赵丽蓉老师，人家赵本山都哭了，你咋就不答应啊？赵丽蓉老师回答我时讲了两层意思：一是她和他戏路子不同；二是她觉得赵本山这个人早晚要惹事。
       赵丽蓉老师原则性强，还突出地表现在她对金钱的态度上。找赵丽蓉老师作广告代言人的企业很多，她只应了厦门的一家，尽管她先看到了完税的税单后，才收下了钱，但是，这已经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她总觉得这不是件光彩的事。广东的一个饮料厂找到浩然老师，让他说一句话：当年如果喝了这饮料，＜艳阳天＞会写得更好。代言费是100万人民币，浩然老师回绝了。相形之下，赵丽蓉老师总是自责：＂如果不是为了小儿子去英国留学，我还真不会去为人家作广告。拿了人家的钱，我就得替人家吵吵，吵吵的东西好了还好，要是不好，蒙了人，那我还不成骗子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接过广告。
      

                                              一个安静而勤劳的人


       也许我说了，别人也未必相信，赵丽蓉老师平日里是个非常安静的人。只要有3个人以上，她基本上是只当听众的，几乎从不插话，甚至你问到她了，她和蔼地点点头即算是作了应答，与舞台上的风风火火绝对判若两人。刚开始，我很纳闷，这么大的艺术家，怎么这样不爱说话？仗着比她最小的儿子还小，我就问她。她的回答倒让我很心酸：＂从我参加工作，不开会的日子不多，在会上说话多的，有好下场的不多。我不识字，也分不清谁对谁错，今天反右，明天文化大革命，折腾过来再折腾过去，昨天是对的，今天肯定就是错的，你让我说啥呀？＂我听得出来，在这个老艺术家的内心深处，总是有一些阴影在晃动着。她只是个演员，从不参加整人，但是，几十年如一日，时时刻刻在防着挨整。于是就出现了人们熟悉的赵丽蓉模式：除了演出之外，凡是不得不出现在人群中的时候，她的手里总是拿着毛线活儿。仿佛她这一辈子有织不完的毛衣。
        赵丽蓉老师无比地勤劳，除了怕熏着别人，自己躲在某个角落抽烟的时候，我就没有看见她的两只手闲下来过。不是洗衣服就是洗抹布，要么就是擦门擦窗户。自从她随剧组住进了段甲岭镇，浩然老师在院子里种的花，基本上都是她浇的水。镇政府负责打扫卫生的人，基本上不进她住的小院儿了，因为赵丽蓉老师一天不知道要把地扫上几遍！到了后来，所有进院子的人，都不好意思在地上吐痰或丢弃烟头纸屑了。
        

                                                   一个艺术的精灵


       赵丽蓉老师是天津宝坻县人，与李瑞环、浩然和马季都是同乡。宝坻地势低洼，解放前十年九涝，使这里以盛产剃头匠和木匠而闻名遐迩。赵丽蓉老师的父亲，就是早年去沈阳打工的剃头匠，后来成了著名评剧演员＂芙蓉花＂的造型师，由此，芙蓉花就把赵丽蓉老师兄妹8个中间的6个给领上了唱评剧的道路。在＜杨三姐告状＞饰演瘸子的就是她的6哥。
       赵丽蓉老师自幼的艺术天赋让人称奇，才1岁多，芙蓉花就把她抱上舞台，替代了原本用枕头装扮的小孩儿，而且让人目瞪口呆的是，还不会说话的赵丽蓉老师在台上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就因为她，活生生让剧团每天多卖出去很多票！＂芙蓉花＂亲切地称赵丽蓉是一个艺术的精灵。
       我今天写下＂一个艺术的精灵＂小标题的时候，心里充满巨大的遗憾，而这个遗憾应该是全国亿万观众的！为什么呢？就我所见到的，赵丽蓉老师还有太多太多的精湛无比的才艺，没有在舞台上呈现出来。
       赵丽蓉老师模仿别人动作的能力，用惟妙惟肖都无法准确形容！因为她能＂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她当着浩然老师的面学他走路，那个像啊，把浩然老师自己笑得满眼是泪。赵丽蓉老师学小孩走路，小孩笑，小孩哭，学马三立的相声，学绣花女的舞蹈动作，等等等等，无一不让人拍案叫绝啊！
       赵丽蓉老师唱京戏，那个韵味啊，真是不亚于她唱评剧。而且她老生、花旦等全能唱，全能唱得让人如醉如痴。流行歌曲也唱得好，大家在舞台上已经有所领略。
       赵丽蓉老师讲故事，能把别有一番的滋味，不可抗拒地注入听众的心头，如果有机会让她在春晚给大家讲故事煽情，我总觉得，效果不会逊于倪萍。赵丽蓉老师还会变小魔术，关键是她表演时，故意显示出一副＂傻样儿＂，谜底出来时，由于那副＂傻样儿＂的反衬，魔术本身让人惊讶的效应绝对得到倍数的放大！
       总之，如果一个有能力的作家，当初能够用足够的一段时间深入到赵丽蓉老师的生活，为多才多艺的她量身定做一个本子出来，并由她本人来表演，那一定会是不朽的艺术精品！
      
                                               
                                                    赵丽蓉有点＂神＂


       我如果说赵丽蓉老师能掐会算，她的亲友可能会责怪我对老师不恭，但是，她真的有点＂神＂，她身上有着与众不同的神奇的能力。
       一天我们俩聊天，得知我属鸡之后，她非常肯定地说我是上午出生的，并说敢跟我打赌。我打电话问我妈妈，回答是上午10点出生。我问她如何看出来？她开玩笑说，天机不可泄露。接着她非常惋惜地对我说，你再晚12个小时出来就好了，那是抱窝的鸡，享福的命。因为出来早了，就成了一只到处跑着找食儿吃的鸡，受累的命。当她知道我名字的屏，是屏风的屏时，她马上又惋惜地说，坏了坏了，这名字把你叫得要受累一辈子，为你身后的人遮风挡雨。有你挡着，你女儿很有福气。
       在我承认她说的都准之后，她当仁不让地说，没有不准的！
       我觉得她更＂神＂的，是那让你不敢想像的记忆力。她可以说是个文盲，上什么戏，全靠别人给她念本子，念上两遍，基本上她就记住了。所有跟她合作的人无不称奇。她在打毛衣，旁边两个人在交流电话号码，没两分钟，那俩人记不住了，她随口就给说出来了。
       我最觉得她＂神＂的，是她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格调高雅的冷幽默，不可复制，难以仿效。单拿她演的小品而言，她从来没有在舞台上露过笑脸，从来没有用眼神去撩拨过观众，再大的场面，舞台上下，除了对手戏的演员，她永远是＂目中无人＂。就在日常的生活中，她的幽默也无处不在，还别具特色，让你无法忘怀。临回洛阳，我与她告别，顶多一米的距离，她像老母亲那样地看我，我也不舍地看她，突然她问了我一句：我是名人不？我说：当然是。她满脸慈祥，笑呵呵地说：那你还不找名人给你签个字？我当时真是一愣！百感交集：老太太德高望重，我像爱母亲那样爱她，守在身边这么长时间，却不知道让她给我题字教诲。由于毫无准备，也来不及出门去买，我从行李中摸出来一个非常破旧，且确实拿不出手的一个小笔记本（只有文革中毛主席语录那么大），递给了她。她认认真真地为我签上了名字，注明了日期。我心中感激不尽，为给自己开脱，嘴上却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要不然，我早就弄个像样的大本子求您给签了，您说您不识字。话一出口，我就感觉不妥，老太太一点也不跟我计较，她回我的话，嘿！真真是幽默，一点不让我尴尬，还教我听起来心里暖暖的：傻孩子，好赖我不得领几十年工资吃饭不是？这仨字不签，谁给我钱儿呀？

                                           2012年10月26日凌晨于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