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宁宁：《草根儿媳和她的金枝玉叶婆婆》

源济

草根儿媳和她的金枝玉叶婆婆

简宁宁
2011-04-01

【一】

我婆婆出生于老上海一个颇为殷实的大家庭。不过我先生认为用“金枝玉叶”来形容他妈妈太夸张了一些：“不过就是个洋行买办而已”。我先生在这个问题上一向很酷。实际上，到了他外公那一代，他们家在上海已经有了自己的实业，脱离了替洋人打工的阶段，当然假洋鬼子的规矩继承下来不少。

我每次读到文学作品中老上海的大家闺秀，都会想起我婆婆。她与她们之间分享着一些共同的品质 – 比如，无论是富日子还是穷日子，好日子还是坏日子，她总是能把它们过得干净舒适，而又体面漂亮。我永远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有时我觉得她好像会变魔术，能够打个响指就捏出一摞钞票来。但是我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很有钱，她只是非常的会安排而已。

但是在另外一些方面，我婆婆又不像个大家闺秀。比如她待人一团火热，说话做事毫无心机，也时不时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  最好的例子就是我前面说过的“磅秤事件”。

我和老公相识半年之后，他决定将我正式介绍给他的父母。我们从北京坐飞机去他父母所在的城市朝见公婆。进了家门，婆婆将我上下打量了一下，随口说道：“快去洗个澡，洗完了过过秤，磅秤就在 洗澡间外面”。我年轻时还挺胖的，为了见公婆特地节食两个多月。一听说要先过磅，我就紧张了。我哆哆嗦嗦地问了一句：“您 是喜欢胖的还是喜欢瘦的？”

后来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是我婆婆从美国学回去的洋习惯 – 每周吃三次生菜沙拉，配以两次体重监控，是当时那一轮新生活运动的主要项目。

在这之前，我无数次地幻想过第一次见到未来婆婆时的情景。在我的幻想中，未来婆婆一只手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摩挲着我的手背，边端详我边眉开眼笑地说：“瞧这闺女，长的多俊呢！”

我万万没有想到未来婆婆见到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赶快去过过秤！”

当然，后来我也明白了，拉着准儿媳妇的手夸人长得俊，这样的二百五婆婆只存在于电影和电视剧中。现实生活里，当宝贝儿子突然将一个陌生女人领回家来，作妈妈的第一个反应一定是拿出放大镜，把这个女人从头到脚将所有的缺点瑕疵都找一个遍。

我年轻的时候浑身都是毛病，个性又愣，从不知道遮掩。要挑我的毛病用不着放大镜，就是在我面前摆一面哈哈镜，我的缺点也看得一清二楚。住在婆婆家里的那一个星期，是我这辈子遭遇的最严峻的一次面试。我在未来婆婆冷静而严格的考察之下一败涂地，落荒而逃。

话说我们到家的时候正是下午。我洗完澡，过了秤，就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婆婆家里吃饭是要用公筷的。我们家虽然来客人的时候也会放上一副公筷，可不过就是做做样子，主人客人都觉得用公筷麻烦。婆婆家不是这样，哪怕是自己家人吃饭，哪怕是一小碟咸菜，也要用公筷来夹。婆婆说这样可以保持菜的味道不变，保存的时间也会更长一些。婆婆是病毒学方面的专家，她们家里的规矩不比实验室少。

平心而论，婆婆的这些习惯我是认同的。她的家之所以能弄的那么干净，同她在这些细小的地方特别的注意很有关系。婆婆的生活很精致，很讲究，可是后来她去我们家做客，在又脏又乱的北京大杂院里，她也应付自如。她有能上能下的本事，这一点也被我老公完全地继承了下来。

但是第一次在她家吃饭的时候，我的确不习惯，很紧张，老是用错筷子。当天的晚餐有四个菜，每个盘子旁边都搭着一双公筷，加上我手里的这双筷子，一共就是五双筷子。我长那么大没有同时对付过那么多双筷子。我拿筷子放筷子拿筷子放筷子正在手忙脚乱之际，婆婆开始提问了。

她上来就问我论文的选题，（我当时在读研），实验设计，培养细胞的形态 。。。我没想到婆婆会问我这么专业的问题。来之前我准备了一些话，不过都是关于童年，个性，对爱情的向往，对人生的看法，之类，现在全都用不上了。婆婆的问题越问越具体，我的心里越来越没谱。我脑子里在紧张地回忆课堂上学过的知识，手里就用自己的筷子伸到到盘子里夹菜。老公在下面踢了我一下，悄声提醒“用公筷”。我拿起一双公筷，直接送到了自己的嘴里。

后来的什么时候，婆婆把面试的结果（专业方面）透露给了我。她说我在理论上比他儿子强，但是动手能力不如他，所以我实验做的不如我老公好 （这是事实）。她特别指出，我的无菌操作意识很差（因为我老是用自己的筷子到公共盘子里夹菜）。我听了这话倒也没觉得怎么样，就是有点纳闷，怎么选儿媳妇还要看实验技术？早知如此，当初上实验课的时候应该再认真一些。

源济

【二】

第二天早餐时，我握着一把大锯子（后来我知道了那是切面包专用的锯齿刀），盯着饭桌上一个硕大的面包，不知从何下手。

“哎呀小简，你不知道该怎样切面包的呀？“耳边传过来婆婆的惊叫：”你连切面包都不会的呀？你们家早餐不吃面包的呀？“

“我们家早上吃窝头！”我在心里回敬了一句。

晚上，婆婆下班回到家，老公提议出去吃，因为他和公公一整天的时间都在整理家里的花草，没有时间做饭。婆婆笑着说：“你们忘了小简也可以做饭啊！”

我只好坦白承认：“我不会做饭”。我低着头，不敢看婆婆脸上的表情。

其实，我也认为做人家的媳妇应该学会做饭，我不会做家务，我并不为此骄傲。只是我没想到第一次去做客婆婆就让我做饭。

在我当时的想象中，准儿媳第一次去公婆家做客应该是这样的 --- 在受到婆婆“长得真俊啊！”的称赞之后，在全家人的簇拥之下上桌吃饭，席上公公婆婆不断地给我夹菜，一边亲切地叮嘱 “吃啊，闺女，多吃点”， 就像电影《瞧这一家子》最后，方舒被请到陈小二家里去的时候一样。

我没想到我第一次到公婆家做客就被要求做饭，我也没想到我还会被批评衣服洗的不干净 – 我婆婆把我洗好的衣服（当然是我自己的衣服）全都重洗了一遍，一边洗一遍指导我：“如果先把洗衣剂喷在衣服最脏的地方，放5 到10 分钟，再放到洗衣机里，衣服就会洗得很干净了。”

我婆婆教会了我不少东西。直到今天，我还会向她学习怎样做家务，怎样整理材料，怎样搭配衣服，等等。

我收拾房间的水平也不符合我婆婆的要求。我公公开玩笑地说：“我看你和我儿子倒是一对，你住过的房间比他住过的还乱。”

被祖父祖母带大的孩子，多多少少都会被娇惯。我一直和姥姥姥爷一起生活，我的确在一些地方被惯坏了。

不过我只是做不来精细的活计，粗活累活我可从不含糊。和姥姥姥爷住在一起的时候，每天提水，倒垃圾，买煤，换煤气罐，冬天买大白菜，这些活都是我干。我姥姥姥爷就是没有教过我怎么做饭，也没教过我怎么收拾房间 – 我们家一间屋子半间炕，用不着收拾。

婆婆家不用火炉子取暖，不用换煤气罐，不买冬储大白菜，我没有机会显示我的勤劳能干，婆婆家的精细家务我又不会做，在婆婆一个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之下，我的日子越过越不好过。

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了，偷偷跟我老公说：“你妈妈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老公连忙解释：“我妈妈其实是个特别好的人，她就是要摆摆婆婆的架子。”

“她跟谁摆婆婆架子？我答应嫁给你了吗？” 这句铿锵有力的回击我是两年以后才想起来的。当时我什么也没说。我那时一心一意地想要给未来的老公留一个好印象，我特别想让他觉得我是一个能忍让，顾大局的女孩儿。

可是我的确觉得委屈。我有好几次晚上躲在被子里哭，白天特别紧张的时候也掉过眼泪。但我再也没和我老公抱怨过。

我的 “好女孩综合征” 犯到什么程度？我不但对婆婆毫无怨言，临走时居然还留给我老公两百块钱。至今我也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怕他在家里受委屈？人家妈妈会委屈自己的亲生儿子吗？我莫名其妙地留给老公两百块钱，那糊涂虫居然也就莫名其妙地接受了。

在机场我把钱交到老公的手上，又留给他一个刘雪华式的万分隐忍的微笑，我上了飞机，一路哭着回到了北京。

后来在美国，我老公的姐姐告诉我，我走以后，婆婆在电话中同女儿谈起对我的印象，说我太爱哭，动不动就掉泪。姐姐体贴地对我说：“我当时就想，一定是让我妈给吓的。”

其实，在我和婆婆接触了几年之后，我发现婆婆是个待人再热诚不过，心地再善良不过的人。就像我先生说的，她只是要在我面前摆一摆婆婆架子。这个架子从见到我的第一天开始搭建，她老人家一直坚守了十余年之久。

源济

【三】

我离开婆婆家一个星期以后，我老公也回到北京继续上课。不久，婆婆的考察报告送到了我们的手里。

我婆婆喜欢写信，每次我读她的信都有读《傅雷家书》的感觉。偏偏我也爱写东西。我们初到美国的时候，我负责给公婆写信汇报我们的生活，我的去信和婆婆的回信对着煽情，把我老公麻的不敢看家信。

那是我收到的婆婆的第一封信。在信里，婆婆认真地分析了我和我老公在个性上的差距 ---分析的方式是将儿子的优点和儿媳的缺点列表对照 ---比如，我做事快，干活糙，还一会儿一个主意，而我老公做事慢，细致，完美主义；还有，我老公擅长家务，而且乐在其中，而我明显的即不擅也不喜此道。。。在信的末尾婆婆语重心长地说，希望我们对将来可能产生的矛盾有所准备。

慈母之心，可昭日月。但是当时我和我老公对这封信谁也没往心里去。说起来我的婚姻真是撞了大运。我们就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糊里糊涂地恋爱结婚，却在婚后惊讶地发现，因为个性的极度互补，我们就像是紧紧咬合在一起的两个齿轮，同进同退，谁也离不开谁。

当时我对这封信只觉得好玩儿，还当个故事似的说给我姥姥听。我姥姥听了以后高兴的什么似的，跟我说：“你就需要这么一个人来照顾你！”她让我抓牢我老公，别让他跑了。

我们很快就谈婚论嫁了。

我已经拿到了美国学校的offer，我们决定在出国之前结婚。

我们结婚没有办婚礼，只是到了我要出国的时候，我的公公婆婆，还有我先生家一些其他的亲戚，一起来到北京，和我们家全家吃了饭，拍了照片。就算是一个简单的婚礼了。

那也是我公公婆婆第一次正式地到我们家拜访。

我们家住在北京南城一个很破旧的大杂院里 – 说是大杂院，其实是只杂不大。狭长的一个小院子住下五六户人家，每一家都只能住一间平房，然后在对面再搭一个小砖头房做饭。

我婆婆出现的时候很让我们院子里的人震惊了一番。我婆婆那时虽然年过六旬，可是风度依旧，穿着打扮又很时尚。她的举止做派在我们院子里的人看来，实在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我婆婆自己到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无论是在屋里喝茶聊天，吃我妈做的粗糙的北方菜，还是出去上公共厕所，和好奇的邻居搭讪，她无不舒适自在，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我姥姥为了让这样一位贵宾受委屈感到非常的过意不去，一个劲儿地道歉说我们家条件太差了。我婆婆告诉我姥姥，多艰苦的地方她都呆过。

那一天拍的照片现在就放在我的面前 --- 照片上我的婆婆坐在第一排，穿一身蓝白色细格子的薄呢套裙，穿着丝袜和一双很精致的高跟皮鞋，纤细漂亮的两条小腿优雅地交叉着，精心修饰的短发，领口上的细金项链在阳光下微微地发着光。她的光芒盖过了站在她身边，穿着牛仔裤T恤衫的那个新娘子。

我婆婆交给我一条很漂亮的裙子，让我穿着它上飞机。裙子的后腰上缝着一个秘密的小口袋，里面藏着五千块美金。这条裙子我现在还保留着，看到它我就会想起那天送别时的情景。

那一天在机场送我的人很多。我一一和他们拥抱告别，然后就快步走了进去。一路上我不敢呼吸，我一直憋着气，直到过了安检，直到再也看不见外面的亲人，我喘了一口气，坐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里，失声痛哭。

再见了我熟悉的一草一木。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亲爱的姥姥，请原谅我的不孝。

我和婆婆的关系也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 远程教育的阶段。

源济

【四】

我们刚刚到美国的时候，Email还没有完全替代手写的书信。我每周都给公婆写家信，汇报我们在美国的情况。婆婆非常认真地给我回信，回信中附上我的原信，里面的错别字和拼写错误都用红笔一一更正过来。

如果我做什么事不得体，婆婆也会来信批评我，措辞相当的严厉。

每个婚姻都有磨合期，我的婚姻和别人不同的是，我需要磨合的不是老公，而是我的婆婆。

婆婆优雅精致的上海小姐生活里，突然闯入我这么一个大大咧咧，不管不顾的北方姑娘；婆婆严谨精确的学者头脑，也必须得接受我马马虎虎，粗粗拉拉的处事习惯，这件事对我们两个人都不容易。直到今天，他们家人还会笑着说，我这个异类改变了他们家几代的基因（他们家没有和北方人联姻过，世代南蛮子）。

这一点大家也许会觉得难以相信，我们隔着太平洋，我和我婆婆怎么就需要磨合呢？

我先生家是这样一个家庭，他们的家庭观念非常的强，事无巨细都要全家商量，每个人的困难都是大家的困难 --- 因此每个人的决定也都是大家的决定。我从小对姥姥姥爷的话阴奉阳违，做事先斩后奏，所以很不适应这种早请示，晚汇报的生活。我向我先生抗议的时候，那个 Mommy’s Boy 就一句话：“我不能做那种不告诉家里的事。”

所以，我和婆婆虽然远隔重洋，实际上摩擦是很容易发生的。

那是婆婆对我的批评比较密集的一个阶段，也是我对她抵触的比较厉害的一个阶段。我好像还在电话里顶撞过她，现在想起来很后悔。

平心而论，我婆婆对我的批评都有道理。可我就是不喜欢每天被人说。我对老公说，再说下去我就要改嫁了，到一个没人在乎我的缺点的地方去，我宁可带着我这些缺点过一辈子，只要过的开心。

于是我老公郑重地在他们家宣布，他的老婆只有他才有权批评，别人都得闭嘴！我老公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儿子，说一不二。他定下这个规矩之后，我婆婆果然收敛多了。

在我和他的家人之间，我老公的态度一直十分明确 --- 我是他最重要的人。他的这个态度，对于我和他家人的和平相处至关重要。

我老公告诉我：“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

说良心话，我婆婆一家人纯朴善良，他们掏心掏肺地对我，从来没有欺负过我。但是我一个人面对他们一大家子人，我心里没底。有了他这句话，我安全了，安心了，也能够心平气和地对待婆婆的批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了。

当然，也有我实在受不了的时候。

有一次，婆婆从电脑发来一篇中文短文，好像是她的一个学生写的，婆婆请我给翻成英文。婆婆之命不敢违，我开了两个夜车翻出来了。发出去之后，我天天查Email，等着婆婆夸我。

三天以后，婆婆的Email 来了。她在信中把我翻译不当的地方一一指出来，特别是一个很关键的词我翻错了，婆婆信里说，不知我是马虎还是真的不懂，如果是马虎，必须改掉，如果是真的不懂，最好别在美国混了。

然后，婆婆把自己的翻译附在了信里，供我参考学习。

在信的最后，我婆婆匪夷所思地加上了一句和整封信的严峻口吻截然不同的话：

“看起来姜还是老的辣啊！哈哈哈！”

我盯着这句话，仿佛看见了我婆婆得意地抬着头，仰天大笑。我的脑子开始充血，牙齿咬的格格响，拳头越攥越紧，头发都一根根地竖立起来。楼道里老公回家的脚步声响起，我那被愤怒烧昏了的脑子里响起了一个可怕的声音：“我掐死你儿子！”

源济

【五】

非常感谢大家喜欢这个系列！我看跟贴也会看的捧腹大笑 ～～

家务琐事，我一直觉得，没有什么对错，大部分情况下也没必要分出个对错 （少部分情况除外，比如家庭暴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习惯和做事的方式，这些不同的人走到一起，产生的碰撞正是使我们的生活更加有意思的一个重要原因。我喜欢以一份幽默的心态面对家庭生活中的矛盾，因为我相信，大多数人在内心深处都是善良的。

即使是在挨刺最厉害的时候，我也没有记恨过我婆婆，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有道理。我只是像个孩子一样地逆反。并且，那时候我认为我婆婆不喜欢我，这让二十几岁的我十分沮丧。当我感受不到爱的时候，我自然排斥批评。

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让我发现，我老公在婚前说的关于他妈妈的话是对的 – 在那个高高在上的婆婆架子后面，是一副再善良不过的热心肠。看到了这一点以后，我才真正地对来自婆婆的批评释然了。

我们刚到美国的前两年，我先生一直在读书，我们俩只靠我的一点可怜的收入过日子。为了减少我们的负担，我婆婆开始替我定期给我姥姥寄钱。她常常给我姥姥打电话陪老人聊天。并且，她每次去北京开会，总是会抽时间去看望我姥姥和我妈。她人很聪明，处理事情头脑清楚，给了我们家很多的帮助。

我婆婆对我严厉，对待我姥姥可真是拿出了一百个耐心。她每次去，在我们家低矮的小平房里一呆就是大半天。我姥姥跟别人聊天就一个内容 --- 夸我，面目全非，不切实际地夸我，夸起来没完没了。我婆婆非常耐心地附和。我要挣钱养家，我姥姥也不乐意，有时当着婆婆的面也会抱怨两句，我婆婆也就笑呵呵地听着。每次从北京回来，她一定会Email给我，告之姥姥的情况。逢年过节，她也从不忘再给姥姥寄点零用钱去。即使是我，也未必会想的如此周到，但是我婆婆做事非常的细心，有始有终。从我和姥姥分开，到我姥姥去世，七年的时间里，我姥姥拿我婆婆当成了亲人，大事小事都和她商量。

她所做的这一切，我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在心里。我一辈子感激她！

不过我并不认为婆婆那样做完全是为了我。照顾其他的亲戚，这是她一贯的行事作风。她经常给家里困难的亲戚寄钱。

那时候，我公公婆婆还资助了两个穷困的孩子上中学。他们经常去看望这两个孩子，或者把他们接到家里来做客。其中的一个查出来有先天性心脏病，我公公婆婆把他接到城里，找了熟悉的医院和大夫，为孩子做了手术，他们负担了几乎全部的手术费用。

有一段时间我和婆婆曾经的一个学生共事，那个学生告诉我，当年她妈妈生病住院，我婆婆作为实验室主任，经常去医院看望她妈妈，还自掏腰包补贴医药费。

也是那个学生，她对我说，我婆婆很喜欢我，经常跟外人夸奖我。我听了惊讶的不得了，因为我婆婆当我的面绝对没有夸奖。我对那个学生说：“我一直以为她不喜欢我。”那个学生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她很喜欢你！”

源济

【六】

到美国大概两年之后，我遇到了我人生中最大的一个挫折 --- 我把工作丢了。一下子，我们断了生活来源。

我婆婆打电话来，严厉批评了我一个小时。我没有回嘴，是我的错。

没有一句责备的是我的先生。从我们认识起他就是这样，是高是低，是晴是雨，我都是他的老婆。

他的姐姐那时也给了我很多的理解，并且主动承担起每个月给我们寄生活费的任务，还经常寄各种包裹，有衣服，有吃的用的东西。

失业之后，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 重新回到学校，换个专业。我本来就不喜欢做实验，丢掉工作反倒让我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我要读的这个新专业学费高昂，而当时我们两个身无分文。这个决定遭到了婆婆家几乎所有人的激烈反对。

理解我的仍然是姐姐。

最坚定支持我的仍然是老公，很快他就找到了工作。他不仅付出了三年的薪水，也承担了全部的家务。

我决心向信用卡公司借贷读书。我婆婆见拦不住我，她告诉我们，由她来负担我的学费。

我读了三年，她每年把人民币换成美金，寄给我们。

虽然我不会认为婆婆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我 ---- 母亲最心疼的永远都是儿子。可是如果我有孩子，我扪心自问，我不一定能为我的孩子付出这么多。

我读的异常努力，成绩相当的好。第一年结束时我就被一家挺大的公司看中，做了三个月的暑期实习生。毕业后我被那家公司正式录用，薪水还算不错。我们终于为自己闯出了一条路。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感到我婆婆对我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她开始夸奖我了！也许她看到了我面对困境时的勇气和努力？等到我在新的工作中取得一些小小的成绩，她对我的赞赏溢于言表。

当然，婆婆还是会以她特有的方式时不时地敲打我一下。

一次喝茶聊天的时候，婆婆笑着问我：“你不工作的时候喜欢做些什么呀？”

我当时自以为我在婆婆眼中已经是一个“成功女性”的全新形象了，很想再炫耀一下自己新近培养的另外一个好品质 --- 宁静淡泊。换上一幅文静的表情，我幽幽地答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看看书，听听音乐。” 将两个膝盖并并紧，做淑女状之余我还没忘了补充一句：“我的生活很简单的。”

我没想到婆婆接下来会有这么一句话等着我：“还是不喜欢做家务？”

我已经想不起来当时我是如何撑过那万分震惊和尴尬的一刻了。

源济

【七】

我没有想到这几篇小文会得到这么多人的喜爱，再次谢谢大家热情友好的跟贴！

我看到有的朋友夸我大智若愚，其实我是真傻。我年轻时是个浑身冒傻气的姑娘。

我和老公谈恋爱的时候，有一次我公公来北京开会，说要请我们吃饭。于是我们一起来到公公住的酒店。我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布包，里面是我买的北京的好吃的东西，请公公带回去给婆婆尝鲜。

公公打开那个大包，从里面倒出来一袋袋的山楂片，果丹皮，鱼皮花生，包着巧克力的糖豆儿。。。我公公看着我笑着说：“你把你自己的宝贝都拿出来了吧？”

吃饭的时候，公公让我点菜，我兴高采烈地点了松鼠鳜鱼。在那以前我从没吃过鳜鱼。那是 1996年，北京的餐馆远不像现在这么多。我们家也从不吃鳜鱼。我小时候我们家吃猫鱼，后来条件好了吃带鱼，偶尔也吃鲤鱼。可是我听我姥姥说起过，松鼠鳜鱼外焦里嫩，最好吃。于是我拿起菜谱匆匆看了一眼，就点了松鼠鳜鱼。

我公公接过菜谱看了看价钱，笑着跟服务员点点头。

我那顿松鼠鳜鱼吃的很惊艳！一边吃我一边兴奋地跟我公公说：“鳜鱼这么好吃啊！为什么我们家从不吃鳜鱼呢?”  然后我转过头告诉我老公：“明天就让我妈上早市看看去，看有没有鳜鱼卖，以后不吃带鱼了，专吃鳜鱼！”

后来我才知道，鳜鱼是极其稀罕的东西，那个餐馆卖的是时价，100 块钱一斤。

就这样，我未来的公公花大价钱请我饱餐了一顿松鼠鳜鱼，然后提着一大包山楂片，果丹皮和鱼皮花生，高高兴兴的回去了。

无独有偶，几年以后我婆婆居然也干了同样的傻事。

那是 99 年底，我回国看望姥姥 （我先生没有一起回去），也去上海看望了公公婆婆。婆婆见到我很高兴，决定由她做东，请当时在上海的所有的晚辈们去一家很高级的餐馆吃饭。

席间在坐的大概有十来个人，大部分是我的同龄人。我们谈起了大学生活。我婆婆也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起她的大学时代：

“我那时呢，中午在学校的食堂吃饭，我经常是拿一个中号的盘子，在里面铺上一片新鲜的绿色蔬菜，上面放一点点米饭，然后挑一对明虾放在旁边”我婆婆用手比划着：“这样的一顿饭呢，该有的营养都有了，也不会吸收太多糖分影响身材。然后到了下午茶的时候，我再吃一些点心，或是一客冰淇淋，就可以接着回去上课，一直到晚餐了。”

我们都听傻了。

婆婆回过头问我：“小简，你们学校里有没有经常提供新鲜的蔬菜和海鲜啊？年轻的时候要养成吃新鲜蔬菜的习惯。”

我回想着我们学校食堂的伙食 --- 炒三丁，炒三块，炒三丝，土豆炖茄子，西红柿炒鸡蛋 。。。

我摇摇头。

“哎呦好可怜！” 婆婆叫来了服务员，很有气派地说：“給这些孩子们每人来一客茄汁明虾，要大号的，一人一份的。”

当时桌子上已经是满桌的菜了，明虾上来以后，我婆婆似乎还觉得委屈了我们，又要来菜谱，想看看还能再要点别的什么。

我专心致志地享受那只明虾的时候，突然听到婆婆在旁边低声惊叫：“哎呀！明虾这么贵啊！”

“小简小简”，婆婆在桌子底下踢我的脚，“我带的钱好像不够唉。。。”

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并不都靠语言，尤其是一家人之间，更多的时候是两颗心的交换。有时我想，我这十年来惨遭婆婆修理，屡战屡败，可是我从没有过丝毫的记恨，这是因为我知道，我的公公婆婆一家人是真心地为我好。虽然有时候我看不出来，但是在潜意识里，I somehow knew it.

我喜欢听现在的女孩子说：“我要一心一意地对我老公好。” 因为当年的我就是那样的，一心一意地对老公好，一心一意地对他的家人好。

我也非常幸运地遇到了懂得欣赏和珍惜这份心意的一家人。他们透过我做的无数的傻事，看到了我那颗实实在在的心，并且以同样的真心回报给了我。

源济

【八】

有一些人，你不能不叹服，生活在他们手里就像是万花筒，横放竖放，总是能拼凑出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来。

我婆婆作为资本家的小姐，在红色中国，她是上半生是很波折的。

上大学时，婆婆是学校有名的“七仙女”之一。后来在美国，我和我老公参加婆婆大学同学的聚会，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先生眯着眼睛对我老公说：“你妈妈当年的风采。。。”

在他的回忆中，我婆婆穿着短裤和短袖运动上衣，踩着美国进口的自行车穿过校园，两旁驻足观望的学生们排成了一排。

可是到了毕业的时候，资本家的出身就已经可以影响工作分配了。我婆婆本来学的是临床医学，却被分到河南做防疫。

我婆婆当然拒绝前往。可她在乎的却并不是专业不对口。她不服从分配的唯一原因是：“我怎么能去吃大蒜的地方呢？”

婆婆如愿以偿没有去河南吃大蒜。作为惩罚，她被发配到了新疆。

婆婆在新疆一呆好几年。后来虽然回到了内地，但还是不受重用。直到八十年代，她的事业才得以起步，那时她已经快五十岁了。她考上了第一批的公派的访问学者，到加州伯克利大学做了五年的研究工作。

她干的很好，发表了很多文章。五年之后，她如期回国，得到了各方面的关注和支持，她的聪明才智终于得以发挥，她领导的实验室作出一些颇有影响的科研成果。

我婆婆有华侨背景，留学经历，女性，无党派，按现在的话说，她是政府需要树立的“下流无知少女”的典型。于是荣誉接踵而至，五一劳动奖章，三八红旗手，政协委员，还有国家的什么特殊津贴。。。婆婆成了当地的名人。

婆婆自己倒没有把这些荣誉看的很重，这些事我很少听她提起。她更津津乐道的是她在美国见识到了什么新鲜东西，又是怎么带回去介绍给国内的亲戚朋友的。

比如，早在八十年代，她老人家就在伯克利接受了健康饮食观念的洗礼，回国以后以老公和儿子为对象，开展了一轮又一轮的“新生活运动”， 吓得我公公和我老公都不敢回家吃饭。

我婆婆还曾经撺掇我妈，让我妈给我们家的小保姆减肥。我妈请了个保姆来照顾我姥姥，那个农村来的小姑娘饭量奇大，进城两个月不到就胖的像个小皮球。我婆婆亲自为小保姆设计了减肥食谱，交给我妈。我妈一看那食谱就缩回去了，她怕小保姆告她虐待劳工。

源济

【九，全文完】

两年前，公公婆婆移民来美国，先是住在姐姐家里等着老年公寓。那段时间婆婆无事可做，给我织了不少颜色花样各异的围巾和帽子。后来她跟我抱怨，说她的那本花样书样子过时了，让我到第五大道帮她采采风。我奉命扫街回来时，婆婆的老年公寓申请批下来了。搬入老年公寓以后，她就忙的没功夫织毛活了。

婆婆在老年公寓很快就成了明星式的人物。主持晚会，管理帐目，参加义卖，担任翻译 。。。 忙的不亦乐乎。

最近听说还上了老年公寓的 Who’s Who。消息传来，我跟我老公都乐喷了！

前两天婆婆又来电话，说她刚被任命为老年公寓的“周末值班经理”。公寓的经理为此特地找她谈话，说是考察了她很久，认为她的背景和能力都勘当此任。

我们为她高兴之余，有点纳闷，我婆婆的背景里哪一点写着她适合看大门了？

婆婆还特别强调：在公寓的历史上，她是担任这个职位的第一个亚洲人。

这一次来美国，我觉得婆婆的性格变了。她现在很少批评我了，在很多事情上还会听取我的意见。曾经那样严厉批评我英文马虎的婆婆，现在却向我们请教该怎样提高英文。我们告诉她要多看电视，她就老老实实地从早间新闻看到晚上的肥皂剧。

当年笑眯眯地请我吃鳜鱼的公公，现在出去吃饭时也要我帮他点菜了。

这让我心酸。作儿女的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 你那要强了一辈子的父母突然不再争强好胜了，他们从事事都要指导你，变得开始依赖你替他们拿主意。这些变化只传递出一个信息 – 他们老了。

我的公公婆婆老了。我们终于下决心离开东部，搬到他们的附近去。我们一家人要住在一处。


有时我也想，我和婆婆相互之间的好感会不会随着距离的缩短而消失，甚至向相反的方向发展？

我相信不会。

在她修理我，我折磨她的这十来年里，我和她的儿子携手走过了我们一生中最困难的时期，并且用十二分的努力挣来了一份还算不错的生活；而我婆婆对我们的倾力相助，特别是她主动给予我外婆和我妈妈的照顾和关怀，让我在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和敬佩。我相信，我们共同面对困境的经历，以及我们对彼此个性深处某些东西的欣赏和信任，是足以化解日常生活中难免会遇到的些许指缝间的浪花，茶杯里的风波的。

【全文完，谢谢跟读！】

沉默是金

天伦之乐，由于种种原因现在越来越缺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