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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照进历史——十年砍柴《闲看水浒(修订版)》读后
少年时代,我酷爱读水浒。曾在床头张贴108条好汉的座次表,没事就过几眼,很快烂熟于心。我姐姐当时特别喜欢拉我在她同学面前表演,任说一个好汉姓名,我立即说出其星宿、排行以及绰号。如果需要,我还能大致讲出其生平履历,并高声背诵原著中的相关精彩片段。
少时读水浒,我主要是读情节,年岁稍长则再读人物,对其中的历史政治、社会现实也有零星思考,但不系统也不深入,也从未有讨论文字。近日读到十年砍柴新近出版的《闲看水浒(修订版)》,一下子竟有种作为资深水浒粉丝的嫉妒。因为他所写水浒中之乱世诸象,用他本人的话说则是“字缝里的梁山规则与江湖世界”,正是多年来在我脑子里盘旋却没有精力写出来的。
砍柴是著,评者甚众,我不愿重复已有意见,只拈出两个或尚无人详论的特点:一是现实照进历史,二是历史学的想象力。
先说现实照进历史。传统中国人读史论史,常有以史为鉴之说,那是历史照进现实。砍柴却不然,他的手法是现实照进历史,以今日之法学、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等手段,剖析从大宋王朝到江湖草莽的种种生存法则与交换逻辑。在当代中国,这种手法开先河也影响最巨者是吴思先生,而后继者中最优秀的则是砍柴。正因以现实照进历史,砍柴可以从水浒中三位“民营企业家”郑屠、西门庆、卢俊义的际遇看“中国商人富不过三代的宿命”,从宋江的浔阳楼题诗一路说开去,论“文字的罪过甚于杀人放火”,从林冲、武松的牢狱推出“有黑官司必有躲猫猫”,甚至从宋江以县级小公务员到梁山一把手的成功术,证明在中国社会“老大是斗出来的”。
十年砍柴最大的本领,乃是精通当代中国的政治、经济逻辑,从而破译或部分破译了社会现实密码。这得益于他在中央部门的履历,也得益于他多年在传媒江湖的行走,但最重要的还是他天赋异禀的洞察力与想象力。
洞察力来自对现实社会的深度了解,想象力则可打通历史与现实的界别。在砍柴新版自序中,有这么几段文字:
“假如高太尉府派遣的两个伙计来引诱林冲持刀进白虎堂前让太尉过目,林冲在与他们闲谈时将带有摄像头的手机拍下两人的面目,并即使发到自己的微博上;在进白虎堂的途中,通过微博一路直播。高太尉要诬陷林冲图谋刺杀他,恐怕难度要大得多……假如柴进在得知高唐州的叔叔花园遭遇知府的小舅子殷天锡强拆,事先将这个事件以及宋太祖颁发的誓书铁券照片发到凯迪的猫眼看人上,江湖上一帮子哥们纷纷跟帖,并发表评论,造成相当的舆论声势。殷天锡和他的姐夫,估计也会掂量掂量”。
相信即使不研究历史的朋友,读到此处也可会心一笑。
在砍柴是著中,历史学的想象力如同其现实洞察力一样,无所不在,其中较突出的是述林冲与鲁智深“两个孤独者的友情”,论阎婆惜等三位二奶的成败,以及总结从家庭到江湖到朝廷的三位一体的罗网等。
治史而需要想象力,常人或会不解,因为一般来说人们都相信历史学家所述即真相,却不明白任何一个历史学家,归根到底不过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所描述或分析的也只是他自己眼中所看到的历史轮廓或细节,而非历史真相本身。在描述或分析历史轮廓及细节时,搜集史料、整合史料、逻辑推演等能力固然重要,想象力也决不能缺席。
就中国传统史学而言,《史记》可谓不世出名著,书中发挥想象力的地方,俯拾皆是。如《韩长孺列传》中韩安国犯罪下狱,,狱卒污辱他,,安国说: “你这么搞我,难道不怕我死灰复燃?”狱卒很嚣张,说:“死灰复燃?燃了老子就一泡尿浇灭它”。这段对白生动如在目前,但太史公何以能得知两人在黑狱中的对话?那多半只能凭借天才想象力了。再如《刺客列传》中述荆轲易水之别,方之任何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也不逊色,“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这场景,当时没有视频也没有YOUTUBE,太史公何以能纤毫毕露淋漓尽致地还原现场?还是依靠历史学的想象力。
实际上,西方现代史学理论早承认甚至推崇想象力在历史学中的作用、功能与地位。柯林伍德在《历史的观念》里就曾说:“当我们眺望大海时,看到一艘船。五分钟之后,当我们再次眺望时,船已经移动到不同的位置。因此,我们必须想像,当我们没有眺望的时候,船在一点一点占据着两处的中间地带。这是历史思维的一个案例。同样,当我们被告知凯撒在不同的日子里分别呆在罗马和高卢的话,我们必须想像凯撒在两地之间旅行的情景”。
当然,在发挥历史的想象力,以现实照进历史的时候,有时候我们也可能陷入一些圈套,最主要的即是过度求同,在借古讽今中模糊了历史与现实的差异,以砍柴之功力,当不至于牵强附会,但因为过度关照现实,有时也会牺牲历史研究本身的深度与精确度。
比如砍柴在吴思先生启发下,新写《万事最大:排座次,定名分》一文,对梁山排座次有不少精巧解读,但总体仍给人浅尝辄止的感觉。不知道砍柴读过马幼垣的《水浒论衡》(正续编)否?其中《女将一丈青扈三娘》、《面目模糊的梁山人物》、《架空晁盖》等都有关于排座次及权力等级的精彩论述。
我个人则以为,梁山排座次除了反映江湖权力斗争、地位等级之外,还透出了一个重要消息,那就是传统三纲五常,全是等级结构,就连朋友也不例外。表面上看,五常中惟有朋友是去等级化的,“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但梁山好汉排座次则表明,即使是表面上人人平等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朋友兄弟,也一样“人伦有序”,一样需要分出等级排出座次。
晚明东林党人,在讲学中特别喜欢鼓吹朋友之间的平等横向联系,而非有等级之分的纵向联系。在顾宪成起草的东林会约中有“九益”之说,其中七条都是与朋友有关的。东林党人甚至倾向于将朋友之间的平等关系映射到君臣、父子、夫妇等传统尊卑有序的关系中去。日本学者小野和子对此评论说,“他们提倡的君臣、父子、夫妇、兄弟等道德,决不是绝对支配和服从的关系,而是要把本来上下纵向的关系,变为像朋友那样的协作、可以互相批判的横向关系……这如稍不注意,就难免否定封建的上下身份关系,可说是极为危险的思想”。
遗憾的是,在梁山泊,我们却不可能看到晚明东林党人这样的思想,而是将君臣等关系投射到朋友关系中去,兄弟们排座次既定,梁山泊作为一个山寨版朝廷的政治属性也就尘埃落定。
至于精确度,砍柴是书中也有个小瑕疵,那就是将曾国藩的湘军,李鸿章的淮军概称为“民团”。曾国藩最初确是奉旨筹办团练,但他一出长沙,即办官勇,从未办过团练。罗尔纲在《湘军非团练辩》中已有精确考证。至于淮军,也非民团。李鸿章虽也曾筹办团练,但淮军是在其结束团练之后缔造的,其兵源部分来自李本人的募勇,部分来自曾由湘军中划拨,可参读王尔敏的《淮军志》。
此外,砍柴在修订版序(P3)中提到的“段天锡”,应为“殷天锡”,相信这是手民之误。总体来说砍柴此书的校对已经较一般书精良多了,但仍有个别校对错误,昔人云,“校书如扫落叶,旋扫旋生”。确然。
但上述只是小节,读砍柴是书,必须读其大要,那就是作者本人反复致意的“告别梁山”之旨。近日我与砍柴在MSN上讨论,背着“穷人自相残杀的盛世”签名档的砍柴说:“现在这世道比六年前我初版此书时,更像梁山”。这是很痛切也很真切的论断。
近来暴LI新闻层出不穷。河北的疯狂司机用日常工作工具铲车造成数十人伤亡;丹东交警被割喉,众人竟围观凶手事后在血泊旁喝啤酒;长沙税务局BAOZHA案,腾讯网站有20多万人在相关新闻后选择了高兴的表情。这真是一个“所有人向所有人作战”的时代,梁山泊的“板斧法则”,也因之成为极强音。
其实,就算在传统中国社会,板斧法则都未必有今日之触目惊心。礼教、地方士绅,宗族、科举,皇权等因素保证了社会秩序长期的相对稳定,若不是改朝换代或巨大天灾,草民的水深火热程度也许没有人们惯常想象的那么大。如今,礼教对应的道德信仰已然基本崩坏;士绅阶层可说已不存在,只有官、商以及官商,还有依附其上的有机知识分子;宗族则先被破四旧后被计划生育搞得“庶几已乎”;高考虽貌似比科举进步,其实或许还不如科举,因为它几乎已无法改变社会流动的板结状况;至于无产阶级ZHUANZHENG之政权,确比皇权更细密,也下插到最基层,但它若以绑架所有民众的方式来苟延残喘,只能增大社会革命的几率。而一旦全面的社会革命爆发,我们草民就只有上梁山泊或移民海外吧。
不知道为什么,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南宋辛弃疾那几句据说触了当时皇帝逆鳞的词:“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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