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名学生高考志愿被同学篡改：被突然截断的人生

源济

7名学生高考志愿被同学篡改：被突然截断的人生

Original 覃思 三联生活周刊 2024-06-20 08:30 北京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5月23日，新疆哈密市伊州区人民法院对2023年的一桩篡改高考志愿案宣判。案中学生罗书龙利用班主任发到班群的准考证信息，登录7名同学账号并修改第一志愿，造成几名学生无法入读第一志愿学校。罗书龙因犯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

被改志愿的学生，有的因此失学，有的被录取到了末尾志愿院校。他们基本来自农民或者基层打工者家庭，进入铁道高职院校就读，对他们个人和家庭来讲，都是一个早早打算，又相对确定的上升之路,是他们不多的人生选择中比较好的一个。但现在，他们失去了这个选择。 

记者｜覃思

编辑｜王珊

被改的志愿代码

2023年8月5日，是新疆高职院校“三校生（接受中等职业教育学生的统称）”批次公布录取结果的日子。新疆铁道职业技术学院中专生迪力亚尔进入志愿填报系统查结果的一刻有些错愕，他第一志愿报考本校的高职，系统提示他没有被录取，且第一志愿院校代码显示是无效代码。他仔细看了下自己填报的信息，发现他填报的代表新疆铁道职业技术学院的代码“3482” 变成了“ 3082”。

迪力亚尔很确定有人修改了他的志愿。他告诉本刊，6月30日填报志愿时，为了记录他报考的院校专业，也纪念他的人生节点，家人在一旁用视频和图片记录了整个过程，视频和照片都清楚地显示，迪力亚尔填下的代码为“3482”。

迪力亚尔当即报了警，又联系了哈密教育局，教育局说，考试是在乌鲁木齐考的，建议他们去乌鲁木齐问问。那晚迪力亚尔一家人坐上绿皮火车，连夜去到了乌鲁木齐的新疆教育考试院。在看到新疆教育考试院的一位科长打印出来的登录记录后，迪力亚尔惊住了。除了6月30日和8月5日是他本人操作的登录之外，纸上还多出了一连串登录时间——有人在志愿系统刚刚开放的6月25、26、27日等多日连续登录了他的账号，并在7月4日晚上11:30左右，也就是系统在7月5日凌晨关闭前的最后时刻，修改了他报考院校的志愿代码。

《天才枪手》剧照

去年9月中旬，警方联系了迪力亚尔，告诉他登录他账号的是他同班同学罗书龙。迪力亚尔告诉本刊，自己与罗书龙并不熟悉，同学三年，“说的话不到 10 句”。警察随后的话语让迪力亚尔更觉得迷惑，罗书龙还改了班级里其他六名同学的志愿代码，他们中有罗书龙的室友、朋友，也有其他与他关系疏远、没讲过几句话的同学。迪力亚尔说，考前班主任把所有考生的信息，包括初始密码，都发到班级“钉钉”群里了，罗书龙应该是从那里获得他的登录信息。

另一位被改志愿的学生朱博是从罗书龙口中得知志愿被篡改的事情的。那时已是9月下旬，正在被警方调查的罗书龙联系他，希望能够取得谅解以减轻处罚，并说自己愿意出几千元赔偿。在此之前，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朱博一直以为自己落榜了，“很失望”，也没有再登录志愿填报网站确认。类似的还有马杰，他完全没想到志愿会被修改，“毕竟分数线每年都不一样，也许今年提高了。我只觉得学校不可能弄错，也不可能弄虚作假。”

中断的出路

据学校官网介绍，新疆铁道职业技术学院（以下简称“新疆铁职”）是新疆唯一一所以培养轨道交通类专业高素质技术技能人才为主的高职院校，学校有乌鲁木齐和哈密两个校区，全日制在校生7600余人，开设有高速铁道工程技术、动车组检测等31个高职专业，还有机电技术应用等中职专业。学校与多家铁路企业合作，高职毕业生整体就业率连续多年超过93%。

迪力亚尔、马杰、朱博以及罗书龙等人都是机电中专班的学生。这些中考后入读新疆铁职的中专学生，几乎都是冲着新疆铁职的高就业率去的。在他们的认知和规划中，三年后，只要能留在这所学校读高职，毕业后就能进入铁路系统工作。马杰说，进入铁职高职的通道，分“直升专”和“三校生考试”两种，前者相当于从本校中职保送，但只能到哈密继续读本专业，罗书龙就是这个途径。而想转专业或者留在乌鲁木齐就读的学生，需参加统一的升学考试。马杰说，班里总共40多名学生，有10名同学参加“三校生考试”，其中包括被篡改志愿信息的7名学生。另外3名提前更改了自己的登录密码，避免了被篡改志愿的厄运。

《追光的日子》剧照

朱建林一直觉得，自己为儿子朱博选了一条好出路。朱建林家在甘肃敦煌下面的农村，家里只有三亩地，妻子身体不好，家里收入全靠他一个人在工地上干苦力。“每年4月天气暖和了就开始打工，到工地上搬水泥、砖头，有活就干，没活儿就照顾家属，再去地里面干一点儿活，到10月份天冷了就没活干了，停下了，一年收入两万多。”朱建林一直希望儿子能够过上比自己好的生活。

朱建林告诉本刊，自己朋友的儿子就是新疆铁职毕业的，在乌鲁木齐的铁路工作5年了，月薪能拿到一万多一点，“上班期间，吃住是免费的，还有个好处是上一周休一周。”“铁饭碗”“赚得多”，朋友还告诉他，“90%能包分配”，“只要不违反校规，不犯大错误，基本上都可以分到这个铁路上面”。2020年朱博中考后，就在父亲的期待下来到了离家1000公里的乌鲁木齐上学。朱建林说，虽然铁职不收学费，但花费也不小，“学校食堂吃一个拌面 15 块，一天要40块，一个月伙食费就要一两千块钱。”

这次“三校生”考试，朱博很有自信，也因此他没有填其他志愿。分数线出来，朱博的分数比新疆铁职的录取分数线还高十几分，但由于第一志愿被篡改，他滑档了。朱博告诉本刊，失学在家后，他除了去网吧打游戏，就是找些临时工的活。为了给孩子讨个说法，过去一年，朱建林停了工，经常在敦煌和乌鲁木齐之间来回跑，每次一坐火车都是10个小时，“本来出路好，咱们选对了。没想到中途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这不是生气两个字能描述的，我简直是愤怒到极点了，恨极了！”

《少年派》剧照

阿力木江也是冲着铁路就业工资高的目标来新疆铁职就读的。比起朱博家，同学阿力木江一家的处境更困难。阿力木江是新疆阿克苏库车人，9岁时，父亲从葡萄架上摔下来，胸部以下瘫痪，母亲要全天候照顾父亲，无法外出打工，就在田里种点大米、小米，核桃和红枣，家里生活除了靠政府补贴，就是阿力木江的哥哥打工赚钱。为了省钱，阿力木江每天在学校只吃两顿饭。

由于专业技术能力好，从第二学期开始，阿力木江就被专业课老师挑选出来，按照技能大赛的预备选手培养。由于这个竞赛项目要求参赛人在10小时内限时完成任务，集训常常是以10小时为单位，每天练10小时。“我有两年一直在动手操作、接线。”2023年5月，阿力木江参加新疆自治区第一届职业技能大赛，拿到了电气装置项目的全省第一名。三校生考试是专业老师建议他考的。老师说技能大赛获奖能加分，阿力木江转到铁道信号专业，就业前景也更好，还能留在乌鲁木齐。如今，这些打算也都落空了，他被自己填报的最后一个志愿录取，刚参加完新生军训开始上课，专业是给建筑拉电路。曾经投入很多精力锻炼的技术派不上用场了，他很迷茫，“上了15年学，未来还是去盖房子吗？”

班上的异类

在阿力木江等人所在的这个机电班，全班40多人都是男生，绝大多数来自农民、牧民和基层打工者家庭，罗书龙是个例外。

从进入班级的第一天，罗书龙就有些异类。2020年，他已经20岁了，比班上其他同学大出5岁，人也壮实一些，一米八左右的个头，八九十公斤，微胖，脸上很多痘印，“像三四十岁的样子。”被篡改志愿的安达对罗书龙最深的印象是“有钱”。“苹果四件套，iPad、iPhone，iwatch，还有苹果耳机，上课都见他带过来，晚自习也经常带个人电脑到教室。”迪力亚尔记得，大部分同学都是在学校饭堂吃饭，只有罗书龙，“天天点外卖，一顿外卖 30 块钱”。“他穿的鞋子都是3000块钱一双的名牌，苹果手机每年新款一出他就买。”

在迪力亚尔印象里，罗书龙其实十分沉默，显得内向。阿力木江记得，入校第一年，罗书龙“说话特别小声，只有第一第二句还能听清，后面的就听不清了，对人冷冰冰的”。在被改志愿的学生里，马杰算是与罗书龙走得近的，他们有两年住在一间寝室。马杰记得，罗书龙在宿舍轻描淡写地提过，自己是因为家庭原因，从某私立高中退学来的铁职。罗书龙提到的这所私立高中，在乌鲁木齐属于最贵的一档，一年学费3万左右，“他很少跟我们讲自己的事。只是说他爸妈是铁路老职工，说出来的时候挺自信的。”

《鸣龙少年》剧照

入学第二年，罗书龙被老师选为团支书。“班主任的快递到了，他就取快递去，班主任脚崴了，他就送饭去，班上有谁抽烟了，他就给老师告状。”马杰说，罗书龙成了老师的影子和跟班，这种关系让同学们进一步疏远罗书龙。

马杰发现，当上团支书之后的罗书龙“感觉变了一个人一样”，“非常自私”、“内卷”。“在宿舍里，我们有些不会做的题会一起讨论，他有什么问题问我们，我们都会回答，但是问到他的时候，他会找借口出去。”最让马杰气愤的是，有一次老师把实习相关的重要信息告诉罗书龙，但罗书龙没有分享给他们，直到马杰去问老师的时候，老师才说，“我给罗书龙讲过，你们不是一间宿舍吗，他没给你们讲吗？”

“在宿舍的最后一个学期，我们都不愿意理他了。在宿舍见到他，他也是戴个耳机在那一躺，不知道在做什么，可能是听小说吧。”中职第三年是校外实习，马杰没再与罗书龙有什么交集，在网上也很少聊天。再一次听到罗书龙的声音，就是在得知志愿被改的那通电话里。当时，罗书龙告诉马杰，自己是“脑子一热，出于嫉妒”，“他说是因为我能在乌鲁木齐上学，他只能在哈密上。我特别生气，骂了他脏话。”

迷茫的未来

5月23日，新疆哈密市伊州区人民法院对罗书龙篡改同学高考志愿案宣判，法院认为，被告人罗书龙违反国家规定，对计算机信息系统中存储、处理或者传输的数据进行篡改，后果严重，其行为已构成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最终，罗书龙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判决结果出来以后，迪力亚尔的母亲表示不能接受。“7个娃娃的志愿改掉了，只判一年半，这就完了吗？娃娃的学业怎么办，踏入社会怎么办？”

湖北季梁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刑事辩护律师刘松2023年办理过湖北的一起篡改高考志愿案。他表示，篡改志愿行为根据其不同的手段，有可能被定性为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等。针对此类案件，判以“破坏计算机系统罪”在法律实操中“没有大的异议”。至于量刑，刘松说，“会考虑被改志愿的人数，也会考虑学生的分数和滑档的情况，如果报考大专的学生能被同档大专学校录取，情节就比较轻，如果跨档了情节就比较重。另外也会考虑被告是否取得被害人的谅解。”

针对不止一起学生高考志愿被篡改的问题，中国政法大学刑事诉讼法教授洪道德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可将篡改他人高考志愿的行为入刑。他指出，篡改他人志愿的行为，可能导致受害者失去上大学的机会、从而影响其未来职业选择、预期劳动报酬。他建议量刑参照《刑法》有关考试方面犯罪的规定。据《刑法》规定，在法律规定的国家考试中，组织作弊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代替他人或者让他人代替自己参加第一款规定的考试的，处拘役或者管制，并处或者单处罚金。

在刑事案件一审判决后，迪力亚尔、朱博和阿力木江三家决定对学校、班主任和罗书龙三方提出民事起诉。接手这起民事诉讼的是北京恒略律师事务所律师、北京市西城区律协公益委员会委员王若曦。王若曦的主要目标是为受害家庭争取赔偿。“赔偿方面，首先是这些家庭产生的实际损失，包括交通费、误工费，以及可能的复读费，然后是精神损失费。之所以坚持把精神损失列进去，是因为这个事情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影响非常大，孩子们作为直接受侵害人，心理受到很大的打击，很久都无法消化，而对于家长来讲，由于孩子教育受到损害，精神损失也很严重。”

“如实地讲，这样的案子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的司法案例都很少见。”王若曦说，改志愿案可参照的范例不多，而这起案子很可能是新疆首例。“无论如何都会竭尽全力，没有人走的路，不一定就是走不通的路。”她告诉本刊，她认为学校和班主任应该对案件负有连带责任。“用钉钉这个企业平台发布，学校作为主导单位有监管职责，而老师本应该把准考证信息单独发到考生手里。”不过，要向学校和老师追责，有四个要件需要证明，“分别是侵害行为、损害的事实、因果关系和主观过错”。王若曦坦言，本案中论证这四项的难度都比较高。

《小巷人家》剧照

迪力亚尔被靠后的志愿录取了，那是他随便填的，他没去上。他说在铁职的三年，他已经早早构想出了未来的样子。迪力亚尔隔壁宿舍住的就是高职生，“有两个哥哥，城轨车辆专业的，有一次他们给我看在高铁驾驶室实习的视频，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工作特别好。他们毕业之后，现在一个在乌鲁木齐开往西安北的高铁，一个去了哈密到乌鲁木齐的动车，都在做驾驶员，工资都上万了，还有六险二金。”

接到罗书龙电话的那天，迪力亚尔痛哭了一场。从那之后，他待在家里哪也不想去，有时候会独自到公园坐着，脑子里反复就想着一件事：“我明明考上了这个学校，为什么上不了呢？如果我考不上就无所谓了，关键是我考上了，为什么上不了这个学校？”最抑郁的时候，迪力亚尔觉得生活没意义了，想过“大不了死”。父亲怕他出事，把工作停了，每天跟在他后面走，去厕所也一起。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马杰、安达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