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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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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敏敏 张艺
“家里来客是一种折磨”、“亲戚在家吃饭都不自在”、“客人一来,不敢出房门”……不少网友表示体验过被家里来客“支配的恐惧”。因家里来客而烦躁不安,“不好客”也逐渐成为当代年轻人身上的标签之一。前不久,“为什么现在年轻人反感家里来客人”还登上了热搜,引起网友热议。
来的什么客?
对于家中长辈邀请来的“生疏来客”,年轻人与其说是反感,不如说是无感。据麦吉尔大学生物医学工程系和牛津大学实验心理学系研究者的研究总结,友谊的情感质量依赖于在给定的社交联系中投入的时间,一段关系的亲密程度也会随着接触频率降低而下降。父母带回家的客人、一年没见几次的亲戚,年轻一代情感上相对疏远,还谈不上“有感”与否。情感上的亲密程度取决于接触的频率。(图/参考资料[1])真要论“反感”,反感的估计也不是“来”客,而是来“客”的态度及其行为,让年轻一代的“边界感”被冒犯。从当下互联网冲浪现状,确实能看见年轻一代对边界感的愈发重视。2020年11月成立的豆瓣小组“日常注重边界感”,至今已有超过10万名成员,点进小组能看到各种关于人际关系中边界感问题的讨论;小红书“边界感”话题自2020年创建,如今也有超3亿次总浏览量;在综艺节目《五十公里桃花坞》中,李雪琴和郭麒麟也以“我不来麻烦你,但请你也不要来麻烦我”展现当下年轻人的“边界感”处世哲学。
(图/综艺《五十公里桃花坞》截图)
那些令人反感的家中来客,往往是在“物理或心理”层面越过了人际交往的舒适边界。先看物理边界。根据空间关系学创始人、人类学家爱德华·霍尔的研究,人际交往的空间距离大致有四种类型:亲密距离(0~45厘米)、个人距离(45~120厘米)、社交距离(120~360厘米)以及公共距离(360厘米以上)。不同人际关系适合不同空间距离,比如社交距离主要用于与不熟悉的人打交道,朋友、同事和熟悉的人则主要适宜保持在个人距离范围内。 而人们确实也会以空间距离为基础来思考“友谊亲疏”。在加利福尼亚大学默塞德分校研究者的研究中,参与者被要求沿着一条经过三个人物的S形路径画出运送包裹的路线。这三个人物在一组参与者眼中是“朋友”,而对另一参与组而言为“陌生人”。结果显示,与“陌生人”组相比,“朋友”组参与者画出的路线明显更靠近这些人物。 也就是说,越疏远的关系通常适用于越远的空间距离。而当家中有“生疏来客”时,如果碰上客厅人挤人交谈、房间不足挤着睡等情况,空间距离被强行缩短,但人际关系尚未达到相匹配的亲密程度,自然就越过了舒适边界。当然,除了空间上的身体距离,“边界感”也强调适宜的心理距离,越过边界、入侵个人空间的行为会使人焦虑和不适。澳大利亚心理学家乔治·戴德在《自我边界》一书中,将其直观表述为“你的事归你,我的事归我”。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还将心理距离视为一种起到屏保作用的“内心屏障”。
(图/unsplash)
而当家中来客时,这种心理边界却面临被打破的危机。“成绩怎么样”、“有没有对象”、“什么时候结婚”、“工资有多少”……逢年过节家中来客,茶余饭后需要谈资,而交谈话题如果是年轻人不愿透露的私事,无疑是在刺探其心理边界。“生疏来客”对私事刨根问底就算了,碰上攀比心理作祟、熊孩子翻箱倒柜的,更是消磨了本就不多的感情。情绪价值受损,如果还无法从来客那获得其他“价值补偿”,要人喜欢家中来客更是难上加难。而从研究来看,先不提钱财价值,年轻人从“生疏来客”那至少获取不了足够的信息价值。据牛津大学实验心理学系Dunbar提出的“邓巴定律”,个人社交网络具有层级包围结构,每层圈子中包含的人数都在增加,但接触的频率和情感的亲密程度也在下降,比如核心密友(close friends)通常5人,好友(best friends)大概是15人,朋友(good friends)大概50人。Dunbar进一步认为,在亲密友谊之外,其他圈层带来的信息价值会逐渐下降,比如50层的信息价值就低于5层和15层,后者也可能被认为是更值得信赖的信息来源。
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类社交网络结构。(图/参考资料[5])
更何况,“客人来前大扫除,客人走后又一顿收拾”、“请客一时爽,洗碗洗到哭”……客来了,家务也可能变多了。好奇心研究所曾做过一项名为“你在做家务这件事上有哪些偏执”的调查,结果显示,人们在运行家庭净化程序前,总要以满足一些条件作为前提,“朋友突然要来家里做客”就是其中一种触发条件。在好奇心研究所另一份名为“你最讨厌做的家务是什么”的调查中,关于不爱洗碗的表态最高。 换句话说,如果年轻人花费本就很有限的时间资源来招待“生疏来客”,但换取的情绪价值不够,价值补偿也没有,就相当于有限的时间用在无效社交、繁琐家务,换谁也不至于多开心。别说反感来客了,越来越多年轻人也不喜欢去别人家里做客。 据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胡小武的调查数据,在“90后”及“00后”年轻群体中,“断亲”现象已成为一种社会常态。
“断亲”现象的具体调查比例数据。(图/参考资料[6])
“亲”怎么断了?
地理距离、情感浓度、利益交换……“断亲”内在机制复杂多样,但大致有这几方面原因。先不谈年龄,地理距离对友谊的维持本就有一定限制,空间距离会影响拜访意愿。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地理系和多伦多大学城市与社区研究中心提出“30分钟法则”,即人们不太愿意拜访住在30分钟以上的朋友和家人,无论这是否涉及步行、骑自行车或开车旅行。 而对年轻一代来说,远地理距离伴随的共同生活经验缺失,也就进一步促成“断亲”的发生。南京大学社会学院研究者在《“断亲”为何?——试论中国人际关系的变迁》一文中认为,亲属关系既有血脉性因素,也有文化建构的含义,它需要人们有在一起生活的共同经验,比如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那些经历。而作为生理性亲属中的第二代,由于年轻人缺乏这样的经验,自然也就具有了“断亲”的现实基础。
(图/unsplash)
当然,地理距离并非绝对。来自荷兰阿姆斯特丹大学、英国切斯特大学以及牛津大学研究团队的研究显示,受情感亲疏而非遗传亲疏的驱动,人们也会愿意走更远的路、花更长的时间去看望关系更远的亲属。 但又回到开头,对年轻一代来说,常年不见面的亲朋好友、从未有过共同生活经验的远房亲戚,确实很难具备深厚的情感基础。情感浓度不够,资源利益交换又没有,也就让一段“亲”更难维持。南京大学社会学院研究者总结到,“断亲”是指个人原有社会网络中的资源失效了或者被他放弃了。比如,对在城市生活的年轻人,如果家乡亲属各种红白喜事都要他出份子,而他自己的城市生活无论如何已不再可能从他们那里得到红包,他便可能会有“断亲”的考虑。 从数据来看,单就回家过年来说,人情红包确实算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陕西师范大学政治经济学院研究者曾做过一项基于陕西西安某县127份样本的调查,结果显示,农民工春节人情负担大约是3515元,接近他们全年务工收入的五分之一。
农民工春节“归家族”人情关系类型及占比。(图/参考资料[10])
过节回家的年轻人当然也少不了人情开销。Soul研究院发布的《2024年春节“特产社交”趋势洞察报告》显示,在接受调研的青年群体中,春节回家的主要开销,是置办年货、社交支出以及红包支出。 也就是说,会被断的“亲”,大概率本来就不那么“亲”了。老话说“亲戚亲戚,越走越亲”,那多走动走动,不能让感情变深吗?可以,但有条件。前文研究确实揭示了接触频率、投入时间与情感质量的相关性,心理学家扎伊翁茨的“曝光效应”也显示,人们会偏好自己熟悉的人或事物。也就是说,多走动走动、增加见面次数或许真能促进好感的增加。但也有一定限制,比如与陌生亲友初见面,留下个好印象很重要。
(图/unsplash)
社会心理学家洛钦斯的“首因效应”认为,人际交往中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在对方头脑中占据着主导地位。而根据心理学家爱德华·桑戴克的“晕轮效应”,个人一旦对目标人物形成了一个总体评价,那么后续都会以与总体评价相同的方式对其所有方面进行评价,会扩大一个人的缺点或者优点,形成一种好的或坏的“成见”。换句话说,如果亲戚一开始就留下了负面印象,走得再多,感情也像“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一样冰冷。而被断掉的“亲友关系”,不过是疲惫的年轻人不愿再给自己的生活添堵。更何况,不健康的亲友关系断了,另一段更健康的亲友关系说不定正在重塑。[1]Bzdok, D., & Dunbar, R. I. M. (2020). The Neurobiology of Social Distance. 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 24(9), 717–733.[2]Matthews, J.L., & Matlock, T. (2011). Understanding the Link Between Spatial Distance and Social Distance. Social Psychology, 42, 185-192.[3]David Borkenhagen.(2024).The geometry of other people.[4]王昕迪 & 胡鹏辉.(2022).边界感:现代社会青年社交需求及其建构.中国青年研究(10),72-79..[5]Dunbar R. I. M. (2020). Structure and function in human and primate social networks: implications for diffusion, network stability and health. Proceedings. Mathematical, physical, and engineering sciences, 476(2240), 20200446. 6.[6]胡小武 & 韩天泽.(2022).青年“断亲”:何以发生?何去何从?.中国青年研究(05),37-43.[7]Mok, D., Wellman, B., & Basu, R. (2007). Did distance matter before the Internet?: Interpersonal contact and support in the 1970s. Soc. Networks, 29, 430-461.[8]唐甜甜 & 翟学伟.“断亲”为何?——试论中国人际关系的变迁.河北学刊1-10.[9]Pollet, Thomas, V., Roberts, Sam, & G., et al. (2013). Going that extra mile: individuals travel further to maintain face-to-face contact with highly related kin than with less related kin. Plos One.[10]何永松.(2014).农民工春节“归家族”人情负担及其治理——基于西安Y县的调查.湖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01),34-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