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安丽,北京师范大学人文和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讲师。当城管上街参与执法时,往往意味着这个时刻更加重要,有更高的执法要求,比如有上级部门来检查时街上的小贩必须得被清理走。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协管也非常乐于在城管面前表现。城管就像他们的老板,他们要向城管证明自己的执法非常有效,这样才能获得更多的出外勤和挣补贴的机会。
大家好,我叫蒋安丽,是一名大学老师。感谢一席的邀请,很高兴今天有机会来跟大家讲一讲我对城管和小贩的观察。
说起小贩,相信大家都不会陌生,在街边的摊位上你可以找到一些很便宜的物品,比如10块钱三双的袜子、25块钱一条的裤子等等。
这些城市角落里的小商贩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便利,也满足了一些低水平的消费需求,可以说小摊贩是城市烟火气的代表。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好奇过,我国到底有多少小摊贩?由于街头小贩的非正规性和流动性,我们很难像做人口普查一样给他们做一个确切的统计。2008年,有学者估算当时我国的摊贩数量已达2553万,比去年底上海市的常住人口还要多。
小贩离我们的生活这么近,数量也很庞大,但我们在正式的话语体系中却几乎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小贩出现在公众视野里最多的时候,可能就是他们跟城管发生暴力冲突时。
2013年我正在读硕士一年级,当时有一个轰动一时的案子,沈阳小贩夏俊峰因暴力抗法刺死两名城管而被判处了死刑。
这个判决一出就引发了很多讨论,我对这个案子也十分关注。当时我的导师徐建华教授就问我对城管和小贩这个话题感不感兴趣,我跟导师一拍即合,这个研究主题就贯穿了我六年多的硕博阶段。
我在广州摆地摊
2014年我决定到广州去摆摊做田野。
广州是一个比较包容的城市,历来是市场经济的前沿阵地,地摊经济在广州有很好的发展土壤,而且广州的气候也特别适合在室外摆摊。2013年广州官方称,全市的摊贩数量已经达到了30-50万。
我跟身边的老师和同学们说我要去广州当小贩时,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是放光的,觉得我马上就要挣大钱了。
我当时心里也想,当小贩有什么难的,不需要很高的成本,也不要求什么技能,凭我的勤奋努力肯定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小贩,就像新闻里讲的那样,很快就能日入斗金,月入过万。
没想到的是,我到了广州以后,田野开展得并不是那么顺利。
我选择了仁和村(化名)作为田野地点。广州小贩聚集的地方很多,仁和从各方面来讲都比较适中,这里小贩数量不算最多,但也不少,它在广州不算特别中心,但也不偏僻,在这里可以看到广州最普遍的、每天都在发生的故事。
我在城中村租了一间房子住下,从网上进了一些女生的头饰,准备了一张小桌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接下来我只需要到街上找个地方支起桌子,就能开张了。可就是这一步让我屡屡碰壁。
仁和晚上非常热闹,在短短100多米的街道两边,密密麻麻地排布着200多个小贩。别说要找一个摊位了,我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很多时候,我早早地就跑到街上占住一个位置,可是不一会儿就会有小贩过来,气势汹汹地跟我讲这个地方是他的。有时候原摊主还没来,旁边的摊贩反而起劲,过来把我赶走。而且我多次被他们指责不守规矩。
我就这样在街上游荡了很久,摆摊事业和田野基本上没有太大进展。转机发生在一个月以后。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在街上游荡,遇到了城管要驱赶一个用改装过的货车卖东西的小贩,过程中发生了一些冲突,这个小贩的手被车门夹到流血了。我看到后就赶紧到旁边的药店买了药品来给他包扎。
经过这件事,这个小贩就非常感激我,他很仗义,从自己的摊位中划出了一小片地方给我。还对我说,以后有我罩着你,不用怕!
小贩的江湖规则
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小贩后,虽然钱没挣着,但我很快就和这条街上的摊贩都混熟了。
我跟他们一样,每天下午或晚上出来摆摊,凌晨收摊;一起在城中村的7元饱快餐店吃饭,经济实惠,量大管饱,就是味道不怎么样。
当我走进了小贩这个群体以后,我发现他们身上有一股江湖气,他们之间有很多非正式规则,也可以说是一种生存智慧。
我发现的第一个,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江湖规则,就是“先到先得”。
这个“先到先得”不是只管一朝一夕,不是说我今天来早一点就能占到摊位,而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区域内所有摊贩共同形成的一种划分地盘的契约。一旦这个契约形成,大家都会自觉遵守并维护。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一开始想要找到一个摊位那么困难,还有为什么我会频频遭到这些摊贩的共同抵制。
摆摊后没多久,我认识了一个潮汕小贩阿伟,他在这条街上卖干果零食,生意好的时候每天可以挣好几百块,一个月过万是轻轻松松的事。因为生意太好,他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就想拉我入伙。我当然很高兴,然后就加入了,成为了这个大摊位的合伙人。
我和阿伟一般是下午4点到街上开摊,卖到凌晨才收摊。我很疑惑,我们的生意这么好,可是街上怎么只有我们一家卖干果零食?
我问了阿伟这个问题,阿伟跟我讲,就是因为这条街上以前没有干果摊,他才选择到这里来。阿伟有很多老乡也在摆摊卖干果,但他们都分布在不同的地方。
售卖商品的种类也是“先到先得”,阿伟的生意开始之后,其他小贩就不能再卖同样的东西了。这是小贩之间的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你卖和别人相同的东西,会被视为对其他摊贩的挑衅。
这是我在仁和的天桥上拍的一张照片。我们可以看到,这个短短的天桥上有卖日用百货的、有卖雨伞的、还有卖玩具和袜子的等等,但互相之间都不相同。
除了避免不必要的竞争,小贩之间也会有一些“商业合作”,比如建立一些分销寄售的渠道。最开始我在卖女生头饰时,有个小贩就把耳环放在我这里寄卖,她会分给我一点利润。大家还会分享一些低价的进货渠道,一起在城中村租赁仓库,以此来降低经营成本。
江湖规则有什么用?
为什么街头摊贩需要这些非正式规则呢?
其实很多国家都有小摊贩,2010年印度新德里市准备举办一个大规模的运动会,市政府下令要清除全城小贩。
印度的街头摊贩协会就一纸状书把市政府告到了最高法院。印度最高法院正式作出判决,禁止政府基于各种行政决策,剥夺街头小贩诚实经营的权利。摊贩们获得了胜利。
这个例子说明正式的摊贩行业协会可以维护小贩们的利益,协调他们的行动和解决一些内部争端。
但在我们国家,目前还没有任何属于摊贩的正式组织,所以他们不得不发展一些非正式的规则来解决问题,尽量减少麻烦。更重要的是,这可以帮助他们减少与城管和警察的接触。
有小贩跟我讲,在仁和曾经发生过一件大事。有两个“不懂事”的小贩在街上因为争夺地盘而大打出手,然后就引来了城管和警察,把整条街所有小贩全都给清理了,大家都没法做生意了。用小贩的话说,这不就是大家跟着倒霉吗?
这些小贩还会利用互相之间形成的非正式网络,联合起来抵御城管。
一般情况下,城管来了,当然能跑就跑。大家会在群里相互通报城管的动向,有时候城管的车刚开出来,整条街的小贩就都已经收到消息了。他们非常有经验,光看城管开的什么车,就大概猜到今天会不会扣押他们的东西。
有些小贩本来就是老乡。有小贩告诉我,冼村在改造前,在那里摆摊的30多个小贩都是河南的,他们垄断了那一片地盘,外人要想进去卖烧烤一个月要交3000元。
这样的摊贩聚集区往往也会让城管比较头疼,因为他们的联系更加紧密,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引起联合抵抗,甚至是暴力抗法。
有一次广州的城管要去清理一条街道,在过程中跟一位潮汕小贩发生了冲突,城管想扣押他的物品,结果他一个电话摇来几十号潮汕小贩,一拥而上把城管团团围住,差点引起群体性事件。
元老李哥,无处可逃
我在田野时认识了一个元老小贩,我叫他李哥。他2004年从老家湖南来到这里给人贴膜,摆了5年摊后攒了一点点钱,于是就到海南跟朋友合伙做生意,结果赔得血本无归。没有办法,2011年他又回到了仁和村继续摆摊。
李哥是在这条街上摆摊时间最长的小贩,他跟我说,他对这条街上所有的小贩都一清二楚。他非常热心,经常向别人传授摆摊的秘籍,比如仁和哪些地方人流量比较大,什么时间城管不会管,哪个城管脾气比较好,看到他还能讨价还价一下,哪个城管脾气比较差,看到后得赶紧跑等等。
2014年秋天,我在做田野过程中,正好遇到广州开始创建“干净整洁平安有序”城市的运动,负责这个片区的城管队联合当地村里的治安队,三班倒24小时不停地在街上巡查。
街上的小贩基本上都被赶走了,往日仁和街夜晚热闹繁华的场面也不复存在。能找到其他工作和生路的要么转行,要么就回老家了。李哥因为从小身体有残疾,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也没有什么技能,找不到其他工作,他没有办法,只能留下来继续摆摊。
仁和街不让摆了,他就去一些非常偏僻的连城管都“不稀罕管”的地方。这是一个快速路的旁边,经常有大车来往,非常危险,路上的行人相较仁和也少了很多。
他在仁和给人贴膜,好的时候一天能挣上百块,一个月能挣几千块钱,对他来说还是不错的。可是到这里后,有时候一天下来就几个行人,他只能挣十几块钱,日子变得非常不好过。
他跟我说,他不是不想去干别的,不是故意要给城管添麻烦,只是他真的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