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叫曹雨，广州人。一席的老朋友们可能还有点印象，疫情之前我讲过辣椒，现在又来跟大家讲讲槟榔。我是一个大学老师，主要的研究方向是饮食人类学。饮食人类学是研究什么的呢？主要是研究食物和我们人类之间的关系。有没有人吃过槟榔？吃过槟榔的拍个手看看。有这么多人吃过槟榔，有点超出我的预期。首先还是要跟大家讲清楚，槟榔是明确的一类致癌物，嚼食槟榔是有害健康的。现在的人说起槟榔，大概都会觉得它是湖南的物产。但实际上在100年以前，你问一个中国人槟榔是什么，大家大概率都会说这是一个跟广东有关的物产。槟榔从历史上的岭南的标志，变成了现在大家所认知的湖南的标志，这其中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我们现在看到的槟榔，大多是在货架上或者是在小卖店里面。大概就是这种干制的槟榔，而不是鲜的。实际上在我小的时候，槟榔还不是以这种包装形式来售卖的。我虽然是广州人，但我的外婆住在长沙。我小时候回外婆家，在巷子口就有一个卖槟榔的小摊贩。这个小摊贩会用铡刀把槟榔切开，切成两半。这是当时卖槟榔的一种常见方式。90年代以前，这种售卖方式是很普遍的，几乎看不到包装的槟榔。2000年以后，包装的槟榔才开始在湖南以外的地方普遍出现。我小时候能在槟榔摊前面看很久，就看他们切槟榔，觉得蛮有意思的。后来在做研究的时候，我又不断看到来自湖南的同学、老师在嚼槟榔。所以慢慢地我对槟榔的兴趣越来越大，然后就做了关于槟榔的研究。根据一般的认知，传统的吃槟榔的地方，也就是那些本地生产槟榔的地方。在中国，主要是海南和台湾两地产出槟榔，当地人能够吃到新鲜的槟榔。吃槟榔并不仅仅是吃槟榔果本身，它其实是一个混合的嚼物。这张图片的左上角是石灰，右上角是蒌叶，下面的大筐子里面是槟榔。
▲ 海南槟榔摊
台湾的青仔槟榔吃起来也是同样的原理：把槟榔切开，然后在里面包上石灰。
▲ 台湾青仔槟榔
这是用的红的石灰粉和蒌果。蒌果其实跟蒌叶生长在同一棵植物上，它干燥以后的产品叫做荜拔，是一种香料，味道跟胡椒差不多。再把槟榔包在一起，三者同嚼就会产生兴奋的感觉。单吃槟榔会很涩嘴，感觉也不强烈。吃槟榔尤其是吃这种鲜槟榔，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效果，很恐怖的样子。在海南，你经常可以看到地上有吐出来的槟榔渣，它的痕迹很难洗掉。
中国的古籍，比如《山海经》中会记载南方人有“雕题黑齿”。“雕题”就是指在额头上面刻花纹。中南半岛的很多少数民族都有这样的习惯。“黑齿”指的是黑色的牙齿，就是嚼槟榔造成的。所以中国人认识槟榔、了解到嚼槟榔这种习惯、接触到嚼槟榔的人群，已经有非常长的时间了。我认为这个时间超过了2000年。那么槟榔这个名称是怎么来的呢？槟榔长期以来是一种热带的物产，在中国它几乎只在海南和台湾这两个地方生产。槟榔作为一种热带物产是怎么被中原人认识到的？有一个很重要的牵头引线的人——东汉的杨孚。广州人应该对杨孚不陌生，他是广州历史上第一个大儒。槟榔的名称也跟杨孚有关。杨孚写了一本书叫做《异物志》，把岭南的各种物产一个个命了名，比如龙眼、荔枝、槟榔等等，写成书把它们介绍到中原去，让中原人能够认识岭南的这些物产。《异物志》里面就写到了槟榔，当时主要是作为一种药品来介绍的，因为槟榔本身是很重要的中药。另外一个关于槟榔的记载也发生在广东。当时有一个很有名的马戛尔尼使团，是英国派到中国、希望跟中国打开贸易关系的一个使团。
在马戛尔尼使团来中国访问的过程当中，有一个随团的画家叫威廉·亚历山大。1793年，在澳门上岸的短暂的几天时间里，他画下了这幅像。▲ 威廉·亚历山大《贩卖槟榔的中国人》，1793，美国国家美术馆我们可以看到那个时候广东人吃槟榔的方式。卖槟榔的人手上拿着切槟榔的刀具，刀具旁边是一个装石灰的盒子，案板下方放的是蒌叶，上方放的是切好的槟榔。威廉·亚历山大把当时卖槟榔的场景很写实地描绘出来了。这种场景其实在100年以前的广东蛮常见的，但现在就已经完全没有了。现在只有在海南能看到这样的场景，在广东是不太可能看到的。嚼槟榔的习惯最早是怎么产生的呢？嚼槟榔这种习俗最早的成瘾者，大概就是居住在现在的马来亚、印尼、菲律宾的南岛语系民族。这些民族的人都有嚼槟榔的习惯，并认为槟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化物。为什么呢？南岛民族认为，天生牙齿是白色的，这是动物性的标志。但我们是有文化的人，所以我们的牙齿必须要不一样。南岛民族普遍认为黑齿是美的。为了把牙齿变黑，南岛民族普遍有嚼槟榔的习惯。南岛屿民族的人是天生的航海者。远到复活节岛都是他们航海的范围，西到马达加斯加也有他们的足迹。他们影响了北边的邻居们——印度人、侗台语族的人、南亚语族的人和岭南人。这些民族同样产生了嚼槟榔的习惯。
▲ 绿色区域为南岛语民族的槟榔扩散地区
所以嚼槟榔的习惯基本上都是从南岛民族那里引过来的。虽说都是从南岛民族引过来的，但是各个地方的人嚼槟榔有不同的办法。印度人把槟榔嚼块叫做paan。这个paan是什么东西呢？就是一种混合嚼块。它把很多种成分混合在一起，包括槟榔芯、槟榔壳、烟草、丁香，甚至还可以加更多的东西，加糖块、胡椒、姜或者别的香料，可以加上几十种。
▲ 印度槟榔嚼块paan
大家有没有发现，印度食物背后是有一个逻辑的，就像印度咖喱一样。印度咖喱是超级混合物，很多种香料混在一起。其实槟榔嚼块也体现了印度民族的这种饮食特点。
这跟我们中国人喜欢单独品尝某个东西的味道，要突出主味这个审美取向是不太一样的。印度人在饮食上特别强调这种混合、混搭的感觉。他们把这些材料混在一起，用蒌叶包起来吃。西方人第一次接触印度人的时候，看到他们吃蒌叶包裹的槟榔，就以为他们是在嚼蒌叶，产生了误会。南印度和北印度吃槟榔的习惯是不一样的。南印度有些地方会用到新鲜的蒌叶和新鲜的槟榔块。当地人喜欢把它们切成小块，切得很细，不是很容易辨认得出来。
▲ 北印度的槟榔
槟榔是一种非常严苛的热带作物，它在冷一点的地方是种不活的，比如在广州，广州已经算是接近热带的地方，但仍然种不活槟榔树，必须要到海南才能够种得活。北印度没有新鲜的槟榔，所以他们吃的是这种干燥的嚼块。
▲ 南印度的槟榔
在东南亚的原产地，这些容易生产槟榔的地方，比如海南、苏门答腊、爪哇岛、菲律宾的群岛、越南，都有将新鲜槟榔和蒌叶石灰同嚼的习惯。在越南，槟榔还有更加突出的文化含义。槟榔在越南的婚礼当中会出现六次。越南人把蒌叶剪成比翼双飞的样子，象征对婚礼的祝福。
▲ 越南婚礼必备槟榔
我们再说回广东的槟榔。广东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吃槟榔的地方，从汉代到100年前都蛮普遍的。我们现在如果查跟槟榔有关的史料的话，来自广州的史料是最多的。明末的屈大均在《广东新语》里面很详细地记载了槟榔的吃法：第一种吃法是槟榔青，指的是新鲜的槟榔，这是海南人最喜欢吃的；熟了以后叫槟榔肉，也叫玉子、榔玉，是粤西的人最喜欢吃的；把榔玉用盐腌制了以后叫做槟榔咸，榔咸，是广州肇庆人最喜欢吃的；把槟榔完全晒干了以后，叫做干槟榔，也叫榔干，是粤东的人最喜欢吃的。大家知道《粤海关志》是一个蛮齐备的资料。我们现在的海关，进口商品是需要交税的。但是在明清两代，实际上海关是对过境商品征税，并不完全是进口，只要是过境，都可以征税。因此海南到广州的商品是要征税的。征税的时候粤海关就做了很详细的分类。在《粤海关志》中，凡是跟槟榔有关的制品分为四种——榔青、榔咸、榔玉、榔干——对应了屈大均记载的四种吃法。榔干大概跟湘潭槟榔比较相似。榔玉通常是在中医药里面用到的槟榔。榔咸现在已经不太有了，因为现在保存槟榔不需要完全依赖盐制。榔青在海南、台湾都还是可以经常见到的。我们再看看中国吃槟榔的一个比较特殊的案例。《红楼梦》里面有一段很香艳的文字，是关于尤二姐跟贾琏之间调情的故事。调情的时候，贾琏向尤二姐索取槟榔吃。槟榔在当时是作为一个很私密的东西随身携带在荷包里面的，因此索取槟榔这个行为本身就有很浓厚的调情意味。为什么在离广东那么远的地方、在满洲旗人当中会有嚼槟榔的习惯？槟榔一直以来都是粤海关对清朝皇室的固定贡品，所以旗人中间也有吃槟榔的习惯。他们怎么吃呢？做成槟榔荷包。这种荷包在中国古代宫廷的活计里面是很常见的。他们会把切碎的槟榔和豆蔻砂仁一起放进去。
▲ 槟榔荷包，故宫博物院
他们在什么时候吃呢？主要是在饭后吃。他们吃完饭以后会把槟榔或者豆蔻混合在一起嚼，清新口气，还有消食的功效。槟榔在中国人的印象当中，最核心也最突出的形象就是药品。槟榔首先是一味药，“四大南药之首”，一般来讲也叫“洗瘴丹”。
▲ 四大南药之首——洗瘴丹、达原饮
我们一个很重要的历史轴线叫做南方大开发，包括中原人南渡。比如我们广东人的家谱里面经常会写，我们是从山东、河南或者浙江迁过来的。在我们的祖先向南迁徙的过程当中，槟榔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因为那时候的中原人非常担心岭南的瘴气，觉得到了岭南以后活不下去。而从东汉以后，在槟榔作为一种药品被介绍到了中医体系以后，中医上一直普遍认为槟榔是可以祛除瘴气的。现代科学证明，对于一些寄生虫病、热带病，槟榔确实有一定的效果。在明末大瘟疫的背景下，一位叫吴又可的名医写了《瘟疫论》，书中提出了一个治疗瘟疫的方子，叫做“达原饮”，里面的首选用药就是槟榔。一直到最近发生的新冠肺炎疫情，国家卫健委的《诊疗方案》里面也有槟榔。只要跟瘴、疫、戾气有关，药方里肯定会有槟榔。这个方子跟吴又可的“达原饮”几乎是一样的。槟榔除了是一味很重要的药品以外，它还是重要的佛教供养物。佛教有一个说法叫做“五树六花”，佛教寺院中当植五树六花，“五树”里面就有槟榔树。
▲ 印度教神祇黑天给拉达喂食槟榔嚼块的绘画，1750年前后，美国费城艺术博物馆
为什么佛教会有嚼槟榔的传统？其实早在佛教诞生以前，槟榔就已经跟印度的传统宗教信仰发生联系了。那时候印度教就特别讲究吃槟榔，为什么要吃槟榔呢？首先是要在佛前、在神灵面前保持口气清新。在佛教中，槟榔的出现也是有好几层含义的。第一层含义是它起到了本源意识的作用，强调槟榔是一个来自印度的传统。还有一层作用就是在冥想的过程当中，佛教徒很容易不小心睡着，吃槟榔可以起到兴奋的效果。
狗仔卡
发表于 2023-4-26 08:5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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