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墨尔本大学教授马嘉兰(Fran Martin)在二零一五年开展她的田野调查时,并没有预想到她会在疫情肆虐、国境封锁之际完成一部研究跨国教育移动性(transnational educational mobility)的著作——之后由杜克大学出版社发行的Dreams of Flight: The Lives of Chinese Women Students in the West (《远走高飞之梦:中国女性留学生在西方》)。受妮娜·格利克·席勒(Nina Glick Schiller)等学者关于“transmigrant”概念的启发,马嘉兰将她的研究对象——在澳大利亚留学的中国留学生——界定为一群“student transmigrants”。不同于背井离乡、落地生根的传统移民(immigrant),“transmigrant”仍然保持着和本国的诸多联系,比如留学生用微信媒介保持原有的社会关系网络——从这个角度讲这一概念可被翻译成“跨移民”。如果考虑到词根“trans-”所带有的“短暂、暂时”含义,我们也可以将“transmigrant”理解为“暂移民”:对于许多国际学生而言,不管在海外有多少新体验,留学终究是一段暂时的经历,他们仍要面对回国后的处境。因此,马嘉兰在书中多次运用具有暂时性特征的概念,如“暂停地带(zone of suspension)”、“临界时间(liminal time)”,去描绘留学生所处的特殊的、介于中间的时空。
Dreams of Flight: The Lives of Chinese Women Students in the West. 图源:杜克大学出版社
正如本书副标题所言,这是一部关于中国女性留学生的民族志,性别的视角贯穿了整部作品。如果说对于女性性别身份的管辖(regulation of gender)是建立在对女性生命时间节点——特别是婚育时间——的掌控上(regulation of time),那么当留学给了年轻中国女性一个暂时逃离主流性别规定的机会,她们会如何利用这段经历重构自己的性别身份、亲密关系以及生命历程?马嘉兰注意到,根据《人民日报》二零一六年的一份统计报道,女性在出国留学生群体中占到六成以上,这表明性别议题(gender)与跨国教育所承诺的移动性存在着紧密的联系。马嘉兰的前期采访也证明了这一猜想:许多受访父母表示他们非常清楚女性在国内环境下遭受的就业歧视与不公,因此希望女儿能通过取得国外学历和提升专业技能来弥补结构性的劣势。他们并不介意留学过程中可能遇到的困难,反而认为这有助于孩子的独立自强。马嘉兰认为,这也反映了新自由主义话语影响下中产阶级父母对于自我做主(self-determined)、世界主义(cosmopolitan)身份的认同。在行前采访时,作为女儿一代的留学生们却在考虑另一个性别议题:她们深受传统性别结构催婚催育的压力,既不想急匆匆地安顿成家(settle down),也不想因家里压力而将就(settle for)自己的人生,留学如同为自己买了额外的时间(buying extra time),无疑为她们提供了一个不走寻常路的机会。
马嘉兰指出,嘉莹的学历和移动性资本(academic and mobility capitals)成了她对抗父权家庭最重要的资源。正因为嘉莹接受了高等教育并获得了经济独立的能力,她才有足够的财力维持自己选择的生活。远离父母的留学生活也使得嘉莹脱离了父权家庭、亲缘社会的监视和控制,能够做出不同于父母人生的选择。当然,如此激烈、极端的对抗并不常见,马嘉兰也在书中记录了一些隐性的反抗:在来到澳大利亚之后,一些女性留学生更愿意接受情侣同居,并认为在结婚前应该自己确认是否与伴侣合适,而不是听从家里的相亲安排。一位受访者表示,同居在国外司空见惯,“没有情侣不住在一起的”,这也说明了留学海外所体验到的社会常态(social norm)会改变女性留学生对于传统性别规定的遵从态度。
除了空间上的限制,留学生们也因为华语媒介的原因难以和当地社会产生更多有益的互动。马嘉兰注意到,大多数留学生是通过微信朋友圈和公众号来认识墨尔本的。这种跨地域(translocal)的社交媒体虽然方便了留学生用中文获取资讯,但这些媒体往往视角极其片面,在它们的描绘下墨尔本似乎只有一连串等待探访的“网红店”,仅仅是一个消费的城市(a site of consumption),并没有和其他城市居民(urban residents)的往来互动。有的华人公众号为了博人眼球,不断炮制耸人听闻的暴力新闻,煽动种族歧视。马嘉兰认为,这些华人公众号针对非洲难民报道恰恰反应了留学生群体的身份焦虑:留学生作为中产消费阶层“购买”了澳大利亚的大学“服务”,来到墨尔本求学;非洲难民却无需花费和努力,还领受人道主义援助。尽管华人新闻号努力地划清“好移民”和“坏移民”的界限,其实两个群体都是白人主流社会眼中的他者(Others)。马嘉兰写到,真正的世界主义不能仅仅停留在中产阶级消费主义的层面,而更应该将对社会正义、公共利益(public good)纳入其中;澳大利亚的教育机构也应当帮助留学生群体认识到西方社会超多元(superdiverse)的社会现实,而不仅将澳大利亚单纯当作实现西方留学梦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