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观塘区,
影后林嘉欣有一间小小的陶室,
过去3年,她常到这里做陶、独处。
去年,她办一场陶艺展览,
讨论疫情带来的愤怒与伤痛;
还将陶艺与舞台剧结合,
探讨儿时母女关系里的痛。
在陶艺里,她得到疗愈,再往前走。
上图:做陶艺时的林嘉欣 下图:摄|hingkwok
众人印象里,她甜美、恬淡,
而不只是做一个好妈妈、好太太。”
责编:陈子文
摄影:hingkwok
林嘉欣45岁了,不工作时,她很少化妆。利落齐肩发里,依稀看见一缕缕白发,如果要拍照、上镜,就得染黑,这是她不喜欢的事。年岁增长,她越来越往里走。
笑起来时,她眼睛弯弯,一对梨涡若隐若现,20多年前刚出道时,林嘉欣就以甜美著称,被誉为“献给香港影坛的珍贵礼物”,这笑容仿佛不老。
林嘉欣接受一条专访
疫情开始后,林嘉欣有了新去处,像一个勤勤恳恳的手艺人,每天很早起床,跑到香港观塘,一间30m²的陶艺工作室,从日头高高,到夜色沉沉,待上很久很久。
她做陶艺不是玩票。这间陶室不大,日常不对外公开。坐下来时,就听凭身体和手。她做大大的陶罐,一点点捏制,肆意涂抹颜料。也做杯盘碟碗,日用的寻常器皿。拉坯、修坯,搓泥条、盘泥条,烧窑、开窑,亲力亲为每一步。
在这里,她没有身份。不是影星,不是妈妈,不是太太,她就是她自己。
她也在社交媒体上,发很多关于做陶艺的心得,和日常在陶艺室独处的片段。她说,“做人如做陶”,这是一场关于谦卑、修复和破碎的旅程。时间倒回2002年。人生第一部电影,她就和许鞍华合作,搭档张学友和梅艳芳,凭借在《男人四十》里的演出,一举夺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配角、最佳新人奖。非表演科班出身的她,被称为香港影坛的“天赋型”选手。
林嘉欣和张学友出演《男人四十》
林嘉欣和张国荣搭档出演《异度空间》
紧接着,她又和张国荣搭档出演惊悚片《异度空间》,出色的演技让人印象深刻。在电影片场,她很少说话,喜欢看现场怎么打灯、准备轨道、摆机位,几乎不滑手机,她觉得拍电影是很神圣的事情。
后来这20年,她持续拍电影,但并不在意产出多少。接自己认可的剧本,曝光率、戏份多少都不是她关心的事情。并热衷拓展自己,拍戏之外,也做摄影、展览策划、艺术大赛的评委。而在所有热爱之事里,陶艺给她带来最多慰藉。
大概是3年前,我开始接触陶艺。那时疫情刚爆发,两个女儿要上陶艺课,不想让她们坐公共交通,我就亲自接送她们去。
孩子们上课,我就在旁边拆陶土,手接触到泥,就爱上了,一直做到现在。
做陶艺,是要非常自律。疫情这几年,每天早上7:30,我就会来工作室,常常忙到深夜。我是会在陶室睡觉的,有几次台风来了,也没有车,我就在这边过夜,做十几二十个小时。
我的陶室没有WiFi,来这边,就是要忘记自己是谁,很纯粹。香港寸土寸金,普遍房子比较小,能够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陶室,我觉得特别难得,所以称呼它为一个“圣殿”。
我做陶艺的时候,就是放空——你就是听身体的,因为手非常诚实,不跟你客气,直接显现在作品里。
每次接触不同的泥,都好像在重新学习怎么做人。泥有很多不同的特质,有它自己的个性跟脾气,譬如拉坯,白泥很滑、很顺,而瓷泥很别扭,就像一个公主,它自己会闹情绪。
林嘉欣在工作室制作陶凳
有时候,你太想要套自己的想法在陶泥上,可它根本就不适合做这般质感的东西,硬要逼它,就很勉强,所有勉强的事情都不快乐。
它也让我重新去认识一件事情:要懂得失败,要乐于失败。陶艺要烧制,就如同玩火,而火不是你能够去掌控的事情。当我觉得很自满,结果它可能烧一窑就完全失败——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必须得要很谦卑地学习。
摄影:gregorychong
疫情给全世界带来一个巨变,生活在香港,整个气氛很down。很多人失业,香港毕竟居住的环境很少,又不能出去,大家都变成Home Office(居家办公),小孩子又是上网课。
你会觉得气氛是不对劲的,但是很少有人愿意把负面的东西拿出来聊聊。我就说,不如我们“ Take care you(关心你自己)”,我们好好“聊疗”。我和梨木制陶所,一起拉了2700个生坯饭碗,砸完之后,做成一个装置艺术,堆了一个小小的山丘。林嘉欣在“Take Care You 好好聊疗”展览现场
陶土风干后的状态叫做生坯,十分脆弱,一碰便破碎,如同人生。透过这个展览,我们聊伤痛、聊破碎,聊不开心或者愤怒,聊一切不好的事情,把它聊开了,我们就要move on(往前走)。
展览现场,播放砸碎生坯饭碗的影像片段
展览结束之后,我们把2700个饭碗的碎片重新回收,再拉坯、烧制成饭碗。那段日子,只要你经过北角“油街实现”装置艺术中心,你就可以去领养一个饭碗回家,日子还是要如常进行。
回收泥土后制作的饭碗
我在网上也收到很多网友的留言,他们告诉我,家里要烧饭时,双手捧着我的碗,觉得很温暖。世界各地的角落,都有很不开心的事情发生,如果可以把善性传达地好一点,我觉得很有意义。
我对陶艺作品的态度是,我没有一个满意的作品,一旦你觉得有满意的作品,你就停留在那个世界了。
林嘉欣的陶艺作品
陶室架子上的所有东西,一部分是修坯修好了的,要等风干;一部分是烧制好的手捏陶,统统都可以送出去。
所以我自在拉(坯),自在做,如果有在卖的话,我全部是捐给本地的慈善机构,还有很多都是送给朋友、农夫。并不是在靠陶艺来赚钱,它是我探讨自己内心世界的一个媒介。所以,我跟陶土的关系非常单纯。
这几年,陶艺让我学习到人生很重要的课题,就是不眷恋。不眷恋,并不是冷漠和无情,而是让你珍惜当下。几个月前,香港新视野艺术节的甄咏蓓导演,邀约我做一个舞台剧,请我写其中一部分的故事。她说,“你可以自己来写,自己来演。”
我想要写关于母女的关系,我觉得母女之爱很特别:它是爱,同时也是一种霸道。因为要在剧场演出,我就和导演说,“我可不可以做一个生坯的娃娃头?”
林嘉欣为舞台剧创作的生坯娃娃头
在演出持续的20分钟里,娃娃的脸沾到水,变软的过程,就仿佛是娃娃在哭。看着生坯娃娃的脸慢慢塌陷、变形,你会去想:到底这种扭曲和悲伤,是母亲一手造成的呢?还是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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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欣的舞台剧《塑像谱》排练及彩排
我一共演了40场,做了40个生坯娃娃,今天要打破最后3个娃娃的头。我觉得这个过程是非常治愈的。陶土它很包容,每一次回收生坯,好像都在与自己和解。
《塑像谱》幕后花絮及定妆照
母女这个题材我演完之后,释放了儿时的一些伤痛,把我小时候被中断的对话,重新再拿出来讲。当你得到疗愈,你就可以往前走。
普世价值对女性的看法,会觉得你就安安乐乐做一个好妈妈,你有一个额外工作是演员就好了,为什么你要有这么多理想,要拨出时间来做陶艺?
林嘉欣的两个女儿在看妈妈做陶艺
可是创作是我一辈子的事情,为什么我不能有理想?尤其在疫情里面,这么多的巨变,全世界都受影响,我也需要更深入地去探索我的内心世界。
有一次,我大女儿跟我说,“妈妈,我觉得你爱陶土多过爱我”。我说,千万不可以这样子说。我的两个孩子都非常热爱阅读,一边走一边都要看书。我告诉她,“我绝对不会要求你为了陪我,而放弃阅读,因为你会跌进书的世界,就等于我跌进陶土的世界。”
她马上就不讲了,我想她能懂得,能够有热爱的事情,是非常可贵、难得的。
其实我觉得,当母亲是全世界最难的工作,没有一本教会你怎么做一个好母亲的天书,母女关系是照见彼此的一面镜子。
我的教育观,每一个小孩子都是一个个体,需要平等地与她们相处。那天很有趣,因为姐姐进入一个青少年的阶段,12、13岁。那天她说,“大人都是双重标准”。我冷静下来,想一想,回去跟她聊,我说,“对,有时候大人真是会有双重标准。”
林嘉欣在学习捏塑作品
孩子随着不同的阶段都会有变化,你的教导方式、沟通方式也随之改变。我是妈妈,但我并不掌握所有问题的答案,大人也会犯错,所以我经常都会向她们展示,我未必会知道所有事情,我也会脆弱。
我觉得世界很大,网络让小孩子了解的事情越来越多,她们受到的教育,和上一辈是完全不同的,大人不是绝对的权威。重要的是,大人如何给她们提供情感上的补助,让她们的内在充满力量。我没有想要停留在某一个时段的自己,这个年龄有的感受想法,我20岁时不可能有。不同年龄、不同人生阶段的自己,我都珍惜和接纳。
我非常向往的生活,是很专注地只做一件事情,但现实里经常很不专注地在做其他事情。因为要兼顾演艺部分,要准备背台词,做资料收集,访问导演、编剧,日常很繁忙。
由林嘉欣本人编排并与Abby Chan合作的双人舞
现在我最不喜欢化妆、拍照,因为要试穿衣服、做脸、染白发,我白发很多,毕竟今年要进入45了,还要兼顾做妈妈、做太太、做陶艺。
你说我累不累?累。可是很奇怪,你热爱的事情就不会跟它计较。
林嘉欣和朋友们在一起
做陶艺之后,睡觉的时间在变少。陶艺毕竟是劳动,要拆、要搬,而且我没有助理,没有团队,就是一个人把所有事情做完。但这个是最棒的事情,因为你每一个步骤都可以学习,你会知道烧窑的时候,温度怎么上升。所以虽然累,手很忙碌,心很平静。
林嘉欣的拍立得摄影作品
我对艺术的爱好和投入,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艺术一向都是我的兴趣。二十几年前,父亲送给我第一台拍立得,我就拍了二十几年。每张拍立得照片,都是原始的记录,不像今天可以用软件去修图,那是时间的见证。
我喜欢拍立得的仪式感,你一定要屏住呼吸,你才不会抖,透过正方形,好像已经容纳了我的宇宙。所以我一直不肯用其他的相机,来记录日常生活。拍完就把照片放在鞋盒里,一直累积,二十几年之后,再回头看,你就发现时光是回不来的。
我不是一个策展人,策井上有一的书法展,也完全是被艺廊所鼓舞。在他4000个书法字里面,我选了“花”。
年轻时,井上有一在日本横滨的一所小学教书,空投下的炸弹炸毁了学校,他大概有8个小时失去了意识,大家以为他都去世了。忽然,他醒转过来,说梦见释迦摩尼在高空撒花瓣,给众生祝福。此后,他开始不断地用他自己的方式创作“花”字的书法,我觉得这个故事很动人。
2023年的计划,首先是做好演员的部分,有一部电影的案子要开始动了。
陶艺方面,今年刚好个展,就开在我爷爷的祖屋隔壁。这几年都不想要碰个展,害怕没有很充足的时间。可是艺廊正好就在爷爷的祖屋隔壁,我想也是一个缘分。
我爷爷是做漆器的,做金箔、银箔,还有钵。关于爷爷的祖屋,都是靠父亲口述跟我讲,据说以前的房子楼下是店铺,店铺楼上住他们一家八口。我想这个展览若能如期举办,也是和爷爷的一种对话。
生活上,作为妈妈的工作是不会停的,因为妈妈没有一刻休息,孩子的事情还是如常。
对我来说,陶艺一辈子都学不完,我不心急,有时间去好好认识它。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我只想要做自己,这已经是一件很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