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来告诉你，韩国电影为什么这么强

源济

让他来告诉你，韩国电影为什么这么强

Original 王琳 看天下实验室  2022-06-05 07:39 Posted on 北京

暗黑老男孩，赢麻了。

撰文 | 王琳

编辑 | 周晓晓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疫情时代，我们会在边境竖起高墙，但也有着同样的恐惧和担心。经历了电影院失去观众的时代，产生意识到电影院究竟有多重要的契机。我坚信，就如同我们有能战胜这个疾病的希望和力量一样，我们电影人也能守护电影院，并永远守护电影。”

北京时间5月29日凌晨，朴赞郁站上了第75届戛纳电影节颁奖台。他凭借《分手的决心》赢得最佳导演奖，成为东亚第六位戛纳最佳导演得主（上一位是《刺客聂隐娘》的导演侯孝贤）。

这已经是朴赞郁第四次入围戛纳了。从《共同警备区》受影坛关注，“复仇三部曲”名声大噪，再到爱情题材《机器人之恋》，恐怖类型《蝙蝠》，女性情色片《小姐》，他始终在制造惊喜。

不过，也有不少人说，尽管《分手的决心》拿到了主竞赛单元场刊最高分，但它并不是朴赞郁最好的作品，而是这几十年积累下来，他的影像风格与艺术成就已经够得到这个奖项的分量。

要理解朴赞郁，理解韩国电影，还得从他被公认为最巅峰的那部《老男孩》说起。

就像他曾经在自己的散文集《朴赞郁的蒙太奇》开篇所写的一句话：第一是个性，第二是个性，只有个性重于一切。

01

最黑暗的家伙

“笑吧，全世界都会陪你一起笑；哭吧，只有你独自垂泪。”

这是吴大秀（崔岷植 饰）房间里装饰画上的一句诗，出自19世纪美国著名诗人埃拉·惠勒·威尔科克斯《孤独》的第一行诗句。自从一个醉酒的雨夜被掳到这里后，他已经在房间里被监禁15年了。

15年足不出户，没有见过阳光，不曾与人交流，与世界仅存的一丁点联系就是总在播放无聊节目的电视机。

精神崩溃是不可避免的，吴大秀好几次试图自杀，但总会在第一时间被抢救过来。漫长的折磨显然比痛快的死亡更加残忍。可是谁会对他如此恨之入骨？

吴大秀开始追溯自己的过去，干过哪些蠢事，得罪过哪些人，事无巨细地回忆自己过去几十年的失败人生，写了厚厚十几本的笔记。名单列了一长串，可还是无法确定答案。

这个有些莫名其妙的开场，从一个想法开始——“他并不了解自己是谁，又为什么那么憎恨自己，从剧本中引用一句话就是：从现在开始，请把你的人生重新复习一遍”，点燃了朴赞郁的创作欲望。

带着强烈的恨意，复仇故事由此展开。

韩国影坛称朴赞郁是“最黑暗的家伙”。他电影里总是充斥着愤怒与痛苦，极端扭曲的情绪呈现在影像上，变成巴洛克式的血腥和暴力。这种华丽绚烂的暴力美学在《老男孩》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影片里有两场已经被载入史册的经典戏码。

一场是生啃章鱼。

吴大秀在重获自由之后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家日料餐馆。他说，“我要吃活的。”然后开始生吞整条章鱼。

他先是咬住了章鱼的脑袋，然后像吸面条一样要把那些拼命挣扎的触角也吸进去。带有吸盘的触角在他脸上扭动，看上去倒像是从嘴巴里长出来的。

从观感上来说，这场戏有很强的性暗示意味。压抑了整整15年的欲望以这样生吞活剥的方式被发泄出来，吴大秀的眼神里满是饥渴。

这也是他和女主角美道相遇的地方。此时两个人都已被下过催眠指令，一见面就会难以抑制地彼此吸引。

这场吃章鱼的戏完全是实拍。不得不说崔岷植也是个“疯子”，拍摄时能二话不说就把活章鱼往嘴里塞，画面冲击力太强，把监视器后面的朴赞郁都给看吐了。后来翻拍的美版《老男孩》中删除了生吃桥段。因为没人能演，就算演了也不可能再超越崔岷植，所以只是设计让男主角盯着章鱼，算是致敬了韩版。

性欲之外，吴大秀还有恨意。他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监禁他的幕后黑手，然后吃掉对方，连尸体都不留。

另一场为人津津乐道的戏是大横移长镜头打斗，后来被无数人无数次模仿。

吴大秀回到曾经监禁自己的地方，手拿锤子单挑几十人。画面就像横版街机游戏一样，他要从左边一路打到右边，然后成功逃离。

演动作戏本来就累，既要记动作，又要加表演，人一多情况更复杂，不可避免会受伤。偏偏朴赞郁还要用一镜到底的方式，说想呈现吴大秀的孤独和愤怒。

设想很好，但苦了崔岷植，每拍一条都精疲力尽。拍到第10条的时候，武术指导看不下去了，说崔岷植已经累得随时都可能挂掉。但导演还是不满意，总说差点意思，最后拍了十六七条才收工。

极致的表演与影像共同促成了《老男孩》的成功。

当时团队里的工作人员大多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敢想敢做。武术指导第一次参与电影拍摄，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设计出经典大横移长镜头打斗。片中所有打光都是绿色的，这是电影业界最讨厌的颜色，但灯光师执意要这么做，以此呈现出一种发霉、长青苔的质感。

造型师当年也还只是个年轻女孩，坚持要给崔岷植做锡纸烫。崔岷植生吃章鱼都不带犹豫，但是听说要做锡纸烫全身都在抗拒：“我以为他们要把我放进微波炉里烤。” 

这些设计都成为了经典。一群生猛的人共同成就了一部生猛的电影。

02

禽兽也有活下去的资格

“在一个更大的监狱里，我不会过得更好。”这句台词是反派李佑镇在揭露复仇谜底时说的话。

电影改编自日本漫画《铁汉强龙》（中译名），制作人翻阅漫画时觉得某个分镜的男主角跟崔岷植长得特别像，加上故事太吸引人，便立马跑去找朴赞郁。《老男孩》项目就这么启动了。

可是该如何改编呢？

筹备期间，团队每周都要聚一起讨论剧本，各种意见争论不休。

原著漫画侧重于悬念，讲的是一个遭受无妄之灾的中年男人想要找寻真相。但朴赞郁觉得，相比监禁的理由，更重要的问题应该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点把他给放了？

在一次上完厕所出来之后，朴赞郁突然郑重宣布：必须加入乱伦剧情！

大家都傻眼了，没人能理解这疯狂的想法。但朴赞郁特别笃定：“若不以这设定拍摄，我就不制作这部电影！”

乱伦既是反派李佑镇的复仇动机，更是他的复仇手段。

在学生时代，吴大秀曾无意间看到李佑镇和他姐姐的亲密行为，转头就把事情说了出去。吴大秀随后转学离开，流言却越传越广，甚至说姐姐怀了弟弟的孩子。最后，姐姐不堪侮辱，当着李佑镇的面跳河自杀了。

李佑镇痛苦地说：“害死她的，不是我的下体，而是你的长舌。”

对于这件事，吴大秀毫无记忆，更不会有悔过之心，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李佑镇报复的方法，就是让吴大秀爱上他自己的女儿。

监禁的目的就在这里。15年时间，足够让小女孩长大成人，也足够让父女俩忘记彼此的容貌。加上一点催眠指令的助推，制造出一段乱伦之恋。

朴赞郁的大学专业是哲学，他的电影里总带有一种宗教殉道和赎罪的悲凉。复仇并没有带来任何实质性的“爽感”，血腥也只是让复仇者的姿态看上去更加可怜。

影片前半段，吴大秀被塑造得像超级英雄一样战斗力无敌，所有架他都打赢了。但精神上他被彻底击垮了，为了不让女儿知道真相，跪在李佑镇面前哭着求饶，说自己是一条摇尾巴的狗。

这场戏原本还设计让吴大秀剪掉自己的生殖器，后来改成了剪掉舌头。因为李佑镇痛恨的不是乱伦，而是流言。

李佑镇看上去是完成了复仇，但他活着的唯一目的也到此为止了。他潇洒地转身离开，随后在电梯里开枪自杀。临死之前，他留给了吴大秀一句话：当年我和姐姐明知不可以但依然相爱，那你呢？

这一刻，在李佑镇极尽血腥的复仇之中，似乎透露出了某种浪漫的东西。他无比邪恶，又十足纯粹。他最终想实现的，是让吴大秀明白爱为何物，哪怕是扭曲的爱。

正如影片开头和结尾都出现的那句台词：就算我是禽兽，难道就没有活下去的资格吗？

03

我们一直被观众折磨

“看电影并非一定是享受，要享受不如去澡堂泡澡。” 这是朴赞郁对电影的理解。

拍《老男孩》时朴赞郁40岁，他起步较晚，所以身上仍有股年轻人不管不顾的冲劲。原定48天的拍摄期延长到了72天，进度落后且严重超支。

制作人对他又爱又恨，一边催进度、省开销、各种吵架，一边自掏腰包填补空缺，把手里的几张卡都刷爆了。这件事朴赞郁是后来才知道的。

或许导演也会有自己的创作青春期，粗粝、蓬勃、粗于算计，但充满了生命力。很多年后，朴赞郁说，当时连剧本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如果换成今天的自己，也许连项目都不会接。

他的作品像是癫狂的矛盾结合体，充满个性。画面华丽诡谲，内容又饱含深情。且每一部作品都题材迥异，但持续保留个人化的视觉风格与富于思辨的哲学内核。

当年戛纳电影节上，同样以华丽暴力美学著称的昆汀·塔伦蒂诺看完《老男孩》后就被深深吸引，兴奋得夜不能寐。

朴赞郁对女性力量的表现也愈加明显。《老男孩》之后，《亲切的金子》赋予大女主李英爱神性崇拜，《斯托克》将东方女性神韵移植到西方土壤。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的《小姐》更是将这种女性意向发挥至极致。再到《分手的决心》，银幕缪斯们从来都是朴赞郁的当家招牌。

千禧年后，在国际影坛大放异彩的韩国导演不仅仅是朴赞郁。

2003年《老男孩》拿下戛纳评审团大奖的同一年，在韩国国内横扫电影大奖的是奉俊昊执导的《杀人回忆》。两部电影拍摄时在同一个片场，崔岷植和宋康昊还互相探班。

再加上2002年李沧东重量级的《绿洲》，这似乎是韩国电影产业发展成熟的一个显性信号。此后，这片土壤上开始井喷式地涌现出大量优秀的导演和演员，作品质量也有质的飞跃。

宽松的审查、政策上的鼓励，加上完整的培养体系，多重因素加持下，忠武路（位于首尔中部，是韩国最著名的电影街）才得以有今天的成绩——

朴赞郁、李沧东、奉俊昊、洪尚秀、金基德们凭借独树一帜的风格跻身世界影坛。尹汝贞以74岁高龄拿下奥斯卡最佳女配角（《米纳里》），宋康昊成为第一位韩国戛纳影帝（《掮客》），奉俊昊和他的《寄生虫》从戛纳一路赢到奥斯卡。

短短二十年内，韩国电影给全世界观众带来一股蓬勃的朝气。

影评人梅雪风曾评价韩国电影有着“心态上的年轻，世界观上的偏执，对于力量的向往”，这让他们的电影“有一股罕见的力量”。

他形容韩国电影人们近乎毛头小子，横冲直撞，生猛可爱。但这幼稚是可贵的，“让他们孜孜不倦锲而不舍地对于何为正义良知何为道德真理一次次发问。”

而在今年戛纳韩国记者团的采访中，朴赞郁表示：“韩国观众很难对电影满意。希望类型片里兼具搞笑、恐怖、感动，我们一直被折磨着，韩影才发展到这个地步。”

真实的愤怒与哀伤，被推动着不懈向前的热爱，韩国电影究竟强在哪儿，这是韩国影人们给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