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单立人形容为「一只公鸡」,笑果则是「一群狮子」。关于「狮子」与「公鸡」如何度过了过去的五年,石老板这样描述单立人和笑果:「过往五年,我们都因为有了彼此而受惠无穷,受益无穷。」
采访|谢梦遥 赖祐萱
文|谢梦遥
编辑|金石
图|受访者提供(除特殊标注外)
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脱口秀(stand-up comedy)生态系统里已经有了明确的等级划分。金字塔顶端,创立于上海的笑果文化一枝独秀,拥有《吐槽大会》和《脱口秀大会》两档王牌综艺,签约演员上百人。在各个城市冒出的脱口秀俱乐部构成基座,线下小规模演出是他们的主场,只有少数实现了真正的公司化运营,或者拥有编剧团队。而在这两个层级之间,其实还有一个层级,准确地说,是一家公司。一家位于北京的、名叫「单立人喜剧」的公司。在脱口秀圈内,人们时常会热衷于将这两家公司「并立」,制造出一种竞争的氛围,「南笑果,北单立人」的说法流传许久。在脱口秀内容创作领域,这种「并立」是成立的——单立人拥有一批原教旨主义者,他们不求速成,笃信开放麦的打磨作用,潜心钻研技术的升级,坚持使用「单口喜剧」来称呼「stand-up comedy」,脱口秀行业初兴的阶段,在一些业内的比赛中,获胜的也几乎都是单立人的演员。但回到商业的语境,一家财经媒体曾在相关报道中毫不客气地指出:「南笑果,北单立人」的说法完全不成立,对于单立人而言,这甚至是一种「抬举」——单立人内部也认可这种判断,在很多场合,包括周奇墨、创始人石老板在内的多位单立人成员都说过类似的话:「笑果文化哪里是我们的友商?两个公司规模和水平差不多才能叫『友商』,笑果文化是我们的『爷商』。」「笑果」的创始人叶烽早年间做过外贸商人和体育记者,后来在湖南和上海东方卫视干了近10年的综艺导演,参与制作的综艺节目包括在湖南经视播出、名噪一时的《明星学院》,东方卫视的《加油!好男儿》。他以性格暴躁、大胆著称——一次下班打车时,他曾暴打过一个插队者,后来才知道那是副台长的儿子;还有一次,他试图说服台里让他做一个原版来自德国的喜剧节目,播放的样片则是两个老太太聊怎么解决生理问题,其中一个还掏出了生殖器假体。2012年,周立波带着爆款节目《壹周立波秀》跳槽至浙江卫视,为了弥补空档,叶烽临危推出《今晚80后脱口秀》,节目开播四周后,收视率一度升至全国第二。某种意义上,这是中国观众认识脱口秀的开始。《今晚80后脱口秀》播出两年后,2014年5月29日,「笑果文化」在上海成立。《今晚80后脱口秀》的观众资源为笑果初创期提供了助力——节目里放入二维码作为粉丝报名通道,实际上导向的是笑果自营的公众号。加上丰富的综艺制作经验,对大众娱乐心理的精准把握,叶烽的目标是做一家行业公司,去开拓一个行业,而不是简单的节目制作。 叶烽 图源《脱口秀大会》截图
2017年1月17日,「单立人喜剧」在北京成立,创始人石介甫人称「石老板」,曾是金融白领,2015年辞职成为一名全职的单口喜剧演员,决定成立单立人的原因是北京的开放麦练习场地太少,求人不如求己,他想张罗起来。他找到的合伙人是之前在上海做猎头的大学同学Icy,一个直率果断、很少纠结的短发酷女孩,但完全不会说脱口秀。石老板自己是观察喜剧的高手,小圈子里小有名气,单立人的初创成员中,周奇墨、小鹿、教主,与石老板认识有年头了,喜剧能力大致在同等水准线上,早就惺惺相惜。「石墨鹿教」,他们这样称呼这个小团体。单立人成立半年后,石老板决定接受一笔200万元人民币的天使投资,他为此犹豫了很久,担心受资本指挥,「往不断追求规模这个路子上去走」。但与此同时,笑果文化刚刚完成A轮和A+轮的融资,第一季的《吐槽大会》和《脱口秀大会》也相继上线,其中2016年7月上线的《吐槽大会》第一季,迅速成为当年的爆款综艺,全网播放量近17亿——2017年5月,完成两轮共2.2亿人民币融资的笑果文化,公司估值12亿。这是一个行业中两个完全不同量级的公司,就像两个级别差异巨大的拳手,他们也完全没有视对方为竞争对手。在这个新兴的行业中,笑果既是领跑者也是巨无霸。而单立人更像是一个爱好者俱乐部,专注线下,希望用一场一场的演出打磨技术,对他们而言,成为优秀的单口喜剧演员似乎比经营一家成功的商业公司更重要。最初,单口喜剧的原教旨主义者们认为这会是一个「共存」的游戏,播放量动辄上亿的线上与每场最多上百个座位的线下共存,估值12亿的「大鱼」与刚刚拿到200万投资的「小鱼」共存,但现实显然不是这样。时间过了四年,2021年夏天,笑果制作的《脱口秀大会》第四季播出时,单立人的处境已经十分尴尬。四大头牌「石墨鹿教」中的小鹿解约了,与另一位女演员璎宁一同离开。周奇墨从北京搬去上海,圈内都说,他大概永久「租借」给笑果了。在赶开放麦演出的过程中,教主也时常陷入迷失,「我又多了几场开放麦,然后呢?我又多了五分钟段子,所以呢?又被几个人知道呢?」作为老板,在各种不同的场合,石老板都会遇到同样的提问——单立人的资深演员博博也说起一件事,不久前,他与一个曾在《脱口秀大会》出镜5分钟的选手聊天,一个新人演员冲他们走过来。出于礼貌,博博冲那人打了个招呼。那个人指着旁边那位短暂出镜选手,粗鲁地回答博博:「我认识他,我不认识你。」那一刻,他头脑陷入空白,幽默感和尊严同时失去了,竟无言以对——而在几年前,他还曾被笑果邀请去担任一档综艺的总编剧。商业世界中最基本的游戏规则用现实告诉单立人,面对笑果,这其实是一场生存游戏——一群淡泊自甘的理想主义者,如何在名利与资本的双重夹击下,不被吞没。「石墨鹿教」,从左至右:周奇墨,石老板,教主,小鹿
在单立人,最初的演员合约由小鹿拟定,她的本行是律师。此后相当长的时间,这份合约都没有违约条款。「大家能聚在一起,一起做点事就可以了。」合伙人Icy说。最初,成为单立人的签约演员也没有固定工资,这更像是一种共同体身份的认证。Rock是第一个离开单立人去笑果的演员,理由是想往线上走,石老板承认自己当时有一点难受,但也十分理解,「我们当时确实也没有那个能力给他提供线上的机会,我说那你过去吧。」这次「出走」发生得很早,那时单立人刚成立没多久,在北京的脱口秀圈内,是上升势头最快的那一个。欢迎来到2017年初的北京线下脱口秀世界——如果要问哪个厂牌能成为未来京城线下脱口秀的扛旗者,没有人会押注给单立人。黄西的「笑坊」拥有全国影响力最大的脱口秀演员——他本人;老牌俱乐部「北脱」成立年限最久,拥有最多的签约演员;前央视记者Tony Chou创立的「幽默小区」则拥有最高的演出品质,那里可以看到从上海和广东请来的演员。单立人是如何崛起的?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是,它聚拢了对这个行业而言可能最宝贵的资源:人。从一开始,石老板就确定了一件事:人得常待在一块儿,互相学习、刺激,才能快速成长。在单立人,所有人都彼此追赶着。「如果开放麦老讲一样的段子,自己就会有压力。你周围的人都在讲新段子,就是这种氛围,大家玩命地更新。」教主说。当时,其他厂牌每周只有一场开放麦,单立人却将开放麦疯狂地开到每周六场。开放麦的演出时间分为三档,新人3分钟——最大可能让他免于冷场的恐惧;普通演员5分钟——这也是一般开放麦平均给到每个人的时间;老演员7分钟——故事型长段子可以放在这里讲。单立人的开放麦不收门票,有些场次只有两三个观众,还要倒贴场地费,但却成了演员们练习、交流的场所。演出细节上,单立人下了许多功夫。他们专门总结了一套制作手册,舞台上要放硬面高脚椅,丝绒的不行,因为水瓶(国外演出这是标配)搁上容易倒。瓶盖先扭开,撕去包装,尽量减少可能吸引观众注意力的选项。观众席的摆放呈扇形打开。就像一片球场,一旦高手们占了一个筐,就会源源不断吸引着其他高手来接拨。「都不会觉得我是在从谁那儿去撬人,来,咱们来一起玩。」Icy回忆,「有点像红军打天下,到处收编队伍的那种感觉。」博博本是黄西的助理,杨笠和周欣雨的合约则在北脱,他们都脱离了原有厂牌,汇聚到单立人旗下。还有郝雨,多年前,他曾写过一首风靡全国的《大学生自习曲》,单立人刚成立时,郝雨总跑来看演出,看着看着就从台下窜到台上了。 单立人早期演出的现场
尽管当时已经有了第一季的《吐槽大会》和《脱口秀大会》,但在笑果,除了池子和李诞,其他脱口秀演员的存在感并不高。单立人的绝大多数演员也都安心于线下,即便当时基本没有收入。那个时候的单立人,全职演员想养活自己,要么靠做编剧赚外快——小鹿即是如此,要么靠积蓄过活——这是周奇墨的选择。教主当时还没辞去新东方教职,是四大头牌中唯一有本职工作的人,因此感觉自己不够专注。别人骑共享自行车赶开放麦,他开车总不好意思,生怕被人夸有钱。愧疚转为动力,他变得更勤奋,每晚都去演出,把国外能买到的关于脱口秀的英文书都买回来硬啃。2017年年中,城中有了新的来客——笑果的线下演出品牌进驻北京。最开始的几场,单立人主动提供了运营支持,帮着制作了遮光布、KT板,还把场地、供应商资源一大堆汇总表格与对方共享。Icy回忆,她当时有个天真的想法,「笑果是不是可以签演员的线上约,把线下约留出来给单立人?你擅长那个你做那个,我擅长这个我做这个,是不是也可以?」她把这个想法和对方提过,不了了之。但两边的关系依然是友好的。2017年10月,笑果自制节目《冒犯家族》(这是一档结合了sketch和stand-up comedy的综艺秀)还邀请博博去上海做总编剧。在单立人,博博被视为是「石墨鹿教」之后的第五号人物。他非常适合在节目里出镜,在表演时,他会有意收敛笑容,再加上咬字很重,因此有了一个充满记忆点的鲜明人设:喜剧怒汉。但他却没有往线上发展的强烈欲望。此前,《今晚80后脱口秀》两次邀请博博登台,他都婉拒了。他对自己段子不满意,也怕一旦播出,同样段子就不好意思在线下继续讲了,毕竟那里才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这一次,他接受了笑果的邀请去了上海几个月,再回北京时,他发现单立人的演出水平上了一个台阶。以至于过了一段时间,笑果再请他去参与《周六夜现场》,他没多想就拒绝了。「编剧那么高强度的一个创作环境,我回来之后可能就要被这些人给彻底甩开了。」2017年底,「石墨鹿教」都有了口碑不错的个人专场。当时,能开专场的演员全国寥寥无几——在单立人,写出5分钟的段子不难,专场才是最重要的评价标准,演员们都以此为最高目标,没有多少人看重线上的曝光。有一次,博博的女友和他聊起,总在线下演,什么时候能够让一万人看到呢?他愤而回道,「我演一百个场子,演一百次不就行了吗?」「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你不要老想着噌的一下翻那么高,扎扎实实做好你的基本功。」博博说。但他后来承认,能够保持平稳心态还有一个原因,「当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爆款节目能让你看到」。 博博
2018年5月,第三届国际喜剧大赛的现场。这是一项脱口秀圈内的顶级比赛,就像说唱世界的ironmic赛事,代表着某种意义上的纯正与权威。在前两届比赛中,获得冠军的分别是石老板和周奇墨。第三届比赛,笑果参与主办,决赛从只能坐几十人的俱乐部小场地升级到live house,李诞坐在评委席。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北京与上海之战,其他地域只有零星几个演员入围。「有点各为其主的感觉了。」身在单立人的郝雨回忆,「很多演员都带着一股(劲儿),让上海感觉一下,北京就是牛逼,单立人喜剧在这个领域里是有话语权的。」笑果的成名卡司如庞博等均选择观赛,但屡屡在线下炸场的最强新人呼兰在选手之列。单立人派出7人,最终5人进了决赛。客场仿佛变成主场。《人物》观摩了比赛全程。当很多演员还在用寻常角度讲着挤地铁等话题时,单立人的演员已经将内容拓展到了截然不同的维度与尺度:女人洗澡站着撒尿才是真正的女权,高铁上兜售的哈根达斯也许从不存在,进入小孩的视角看家长的一天是如何度过的……当然,很多段子难以在线上播出。那届比赛也没有任何影像资料在网络上留存下来。笑果的复仇失败了。教主以一套讽刺「二十四孝」的段子夺冠。但现场的气氛却很微妙,在后台等待颁奖时,教主想着,「这回应该能认识李诞了吧,很喜欢看人家的书嘛,一起聊聊天,交个朋友」。李诞走进来,直接跳过他,走向未进前三的呼兰:「我最喜欢你的段子。」另一位单立人演员回忆起那天的场景,「(李诞)颁完奖瞬间就走,连合影都没合。」那晚的最后,两个团队就没有交集了。笑果首席编剧程璐问教主,要不要去喝两杯,公司欢迎大家参加after party,教主婉拒了。心照不宣地,所有单立人演员都离开了,池子跟周奇墨是老交情,他也是唯一跟着单立人去吃火锅的笑果演员。「没有聚起来。你玩你的,我玩我的。这个我觉得有点遗憾,有点遗憾。」性格随和的郝雨说。经过上海一战,单立人伙伴之间的认同感更加深了。「那个感觉(就像)我们一块去打仗,都活下来了,而且战功显赫。」博博说。他拿了第三名。得胜归来后,2018年的夏天,单立人过得极为热闹——他们搞了喜剧节,「石墨鹿教」和博博的个人专场、第二梯队演员的拼盘秀、新人赛连轴转,每天从下午演到晚上,还搞了为期一周的喜剧培训营,面向全国的演员全程免费还包住宿。日后在笑果成名的杨波、小北、杨蒙恩参加了新人赛。杨蒙恩和小北败于初赛,杨波则完全成了小透明,几乎没有人记住他。几年后,Icy还是和同事翻照片才发现他在其中。当然,这只是属于小圈子的热闹,如果说除了口碑还有什么留下了,那就是一本10万字的创作手册,石老板之前根据《喜剧圣经》写了初稿,教主又加入大量例子。训练营营员人手一本,后来还免费传到网上——后来,这个培训营走出的多位学员都创建了地方俱乐部。 单立人喜剧节幕后
那个夏天还发生了一件事,第二梯队的中坚杨笠南下上海了。她成为继Rock、卡姆之后第三个由单立人转投笑果的演员,对于正在上升期的单立人,这无疑是种挫败。《人物》第一次遇到杨笠,是在2017年底单立人的开放麦,当时,她负责引座,和观众聊了一会儿,大家才意识到演出已经开始,眼前这个人就是开场演员,而不是酒吧的运营人员。几个月后,《人物》再次见到杨笠,她进步迅速,已颇有Ali Wong(黄阿丽)的神韵。但在巡演计划和自制节目的安排上,她的优先级始终是在头部演员之后的。2018年年中,教主带她一同接受《人物》采访,她不是主角,报道刊出时只用了她一句话。石老板的性格从来是和和气气的,他长着两团粉色腮红,娃娃脸上总挂着笑。但在杨笠离开后不久,一次与《人物》聊起这件事,他鲜有地透露出了负面情绪。但他并不能阻止这一切发生,那份没有违约条款的合约就像是一个悖论——单立人能集合这么多优秀人才是因为自由平等,但恰恰是自由平等,离散该发生时就发生了。杨笠决定去上海时,从北脱时期就与她是好友的周欣雨决定留在单立人,「我还想坚持演我的,不着急去上海。」当时,杨笠的离开对单立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影响,队伍还在继续壮大着。学地质学专业的璎宁签约了。之前的新人赛,她表演时,观众的笑声并不密集,但却拿了高分。教主后来向《人物》解释,不像其他初学者将碎段子拼凑在一起,她的段子全是围绕自己的生僻专业展开的,有很强的个人属性,在同一个点上不断翻出新梗,这是单立人所推崇的。「我判断一个梗高级不高级,在于它有没有智力活动、容不容易想出来。所有精妙的比喻、混合,那是非常高级的东西。」教主说。新人赛冠军毛冬也从上海搬到北京加入单立人。而另一位身在上海却千里来投的人叫吕东,他的志向甚至不是讲脱口秀。「当时我妈还问我,上海没有这种公司吗,我说有啊,还挺大的。」后来成为单立人音频制作人的他回忆,「(她说)你怎么不去那家公司,我说我不喜欢那家公司,你得有好酒啊,你光会吆喝有什么用呢?」在单立人,他的薪水只有前东家的一半。不约而同地,好几位成员提起那时的单立人,都会把它比作喜剧行业里的锤子科技,小而美,有着某种倔强的理想主义。一个巧合是,曾任罗永浩助理的石晓宇也在这里,艺名「六兽」。2018年,笑果没有举办第二季《脱口秀大会》,第三季《吐槽大会》也口碑平平,但依靠着此前积攒的巨大线上影响力,以及行业内无人能敌的商业体量,它开始在全国攻城略地,将多个俱乐部纳入成为子厂牌。「喜剧联盒国」是一家成立于2017年底的上海本地脱口秀厂牌,也专注于线下,那段时期,它的创始人Storm也领着笑果的工资。这在某种程度上触动了石老板,他做了一个相关的决策:让吕东在上海组织开放麦,「不想全都给笑果占了」。但现实是,单立人在上海并没有号召力,开放麦达不到期待的标准,很快便偃旗息鼓了。吕东撤回了北京。《脱口秀大会》第二季在2019年夏天推出,笑果启用的全部是自己体系下的演员。节目没有大火,只是在社交网络上留下了几个传播很广的卡段,最终,两年前从单立人去笑果的卡姆夺得了冠军。关于从单立人去笑果的演员,石老板常常会被问到「是否认为那是一种背叛」,他的回答基本都是,内心会难过,但不认为是背叛,只是「正常的人员流动」,就像来自巴西的足球天才们成名后加入欧洲豪门。只有一次,在播客《无聊斋》与教主对谈时,他提到了卡姆——夺冠后的卡姆在一次接受采访时,暗讽了单立人的清高,「把我描述成一个画大饼的人」,石老板说,那一次,他有点生气。看到那篇报道时,石老板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画面——单立人成立之初,自己在台上讲段子嗓子总是会哑,有一次,他跟卡姆探讨发声的问题,学表演出身的卡姆很热情,带了一本专业教材,去石老板家里给他讲了一下午应该怎么练发声。石老板说,那是一段很纯粹的时光,「大家都没有钱,都不知道未来在哪儿」,但短短几年过去之后,很多东西都变了。 单立人一周年合影
早在第二季《脱口秀大会》开始前,李诞就通过石老板邀请过周奇墨,但周奇墨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去。至于原因,周奇墨告诉《人物》,「当时在北京还是有一帮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你也没去,我也没去,我们就好好做线下,我们都挺厉害的,有这种感觉。」第二季《脱口秀大会》播出期间,单立人进行了名为「浪马车」的全国巡演。那是一场古典意义的浪漫旅行——单立人演员们两人一间住着快捷酒店,每一站轮流拍vlog,演出结束的夜晚都舍不得散去。郝雨为整个活动写了首主题曲,副歌是一段rap,「还要走多么久,我们也don't know;知道前头有路,我们就继续走!」整个巡演去了很多城市,几乎都是100人到300人不等的场子,时常要送出赠票。演员们发起了一个接力游戏,每场演完看微博粉丝长了多少个,基本都是个位数,有人还掉了两个。几乎与此同时,杨笠在第二季《脱口秀大会》中亮相,表现一般,但在那之后,她开线下主打秀,500人的票瞬间就卖空了。教主回忆,那是他内心唯一起过波澜的时刻。好在,单立人的成员们在精神层面上还有许多值得宽慰的事情。北京的传媒文化界珍爱他们,总有采访拍摄主动找来,演员「都快人手一个纪录片了」。在俱乐部老板组成的小圈子里,单立人也能够赢得尊重。沈阳大风天的创始人宁家宇对《人物》说,只要单立人的演员来沈阳,他都会开车去机场接,请吃饭请搓澡。而对方也会无私分享业务,开读稿会帮大家改段子。但现实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问他们:为什么没有去《脱口秀大会》?郝雨还为此写了一个段子,「你看超人那么牛,为什么不去帮钢铁侠打灭霸呢?因为他们不是一个公司的。」他承认,自己敢将单立人形容为可以与漫威抗衡的DC,是因为内心有骄傲。回看那个阶段单立人演员的状态,博博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会有意无意把自己神圣化。」小众领域的口碑,并不能大量转化大众领域的追随者。那时,单立人经常在微博搞转发抽奖,员工纷纷去转,转发量还是非常有限,这导致一次又一次,平台公布结果显示中奖者是自家人。这事最初有点难堪,后来大家也能大方面对了,还将其玩成一个梗,说这是「单立人的传统艺能」。作为一家公司,单立人在2018次轮拿到优酷1000万元后就再无融资进展了,线下演出账面上有微利,但考虑到行政人力支出,就又是赔钱了,这导致老板们在支出上节衣缩食。排sketch剧,道具能省则省,反复利用。有次剧场演出,公司花一两千块钱定制了一套一个人多高的舞美装置,用完还叫货车拉回来,后来再没有用过,搬家也没舍得扔,又带上塞进新办公室。难免有成员嘀咕:「几个大铁条子,这么个玩意儿,你在哪用啊,换一个剧场,条件就会变。省一些不该省的钱。」还有一件让大家诟病的事情,Icy总不厌其烦地提醒大家随手关厕所灯,「这件事不应该是一个COO去做。」 lcy
2019年年末,成都搞喜剧节,第一天以笑果演员为主,1500个观众把场子坐满了,第二天轮到单立人,尽管很多到场观摩的同行看过后都表示「单立人太厉害了」,但当天到场的观众数比前一天少了一半。石老板并不着急。他有一种能力,好像可以随时快乐起来,让人难免怀疑,那究竟是真的,还是强大的信念感所制造出的假相连他自己都被欺骗了。虽然艺名是「石老板」,但他完全不像老板。在单立人,每个员工都可以怼他,自制的音频节目里,他经常是被其他主播嫌弃的那个。一次立项会议上,由于理念不一致,吕东当着所有人的面和他激烈地争吵起来。他也只是风轻云淡地说:「哪怕你在其他公司,你也不能跟老板这么说话。」熟悉的人都知道,他不是大方的人,有次出差带实习生吃了顿人均200元的饭,他提议AA付款。但某些方面,他似乎又不在乎钱。办比赛、搞培训营,对演员都是免费的,在他看来,这是施肥。「你毕竟是个做行业的人,不能说每一分钱都留在你的口袋。」「他立志于要推动单口喜剧在中国的发展。他弄出单立人的品牌的原因就是告诉大家,不是那种打打闹闹、说说笑笑,这是一门正经的艺术。」几年前的采访中,小鹿告诉《人物》。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立志」,其他俱乐部想邀请单立人演员演出,需要通过很高的门槛。除了要考察场地和过往口碑,还严格限定不能录音录像,不能超额售票。有些俱乐部抱怨,单立人太清高了。另一方面,单立人对签约演员越来越谨慎。整个2019年,一个新人也没有签。就连日后被认为「天生就是说脱口秀的」徐志胜,也经历过漫长的考察期。他在2018年成为单立人的线下服务志愿者,2019年在线下频频炸场,直到2020年春天,才正式签约单立人。「有很多渴望走进这个团队里的年轻人,被拒之门外了。好多演员我们觉得特别好。我一直不理解。」郝雨说。在这一点上,Icy与石老板也有分歧。向《人物》回顾时,她提到一连串遗憾错过的名字。其中包括在第四季《脱口秀大会》中有不错表现的童漠男。后者曾多次公开表达过对单立人的认可。Icy也想争取他的加入,但石老板一直犹豫不决。商演时邀请外部演员,石老板也会抛开一切情面。「我说一个心里话啊,单立人是很残酷的。我演得不行,我就是跪地上求石老板,石老板也不会让我来演这个5分钟。」一位曾经和单立人走得很近的演员说,「我在单立人演出,是因为它确实觉得我演得好,它和情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在这个层面上)单立人对我没有情,我对单立人也没有。」有时候,标准在执行时显得笨拙、不通人情。单立人曾邀请在B站上人气极高的脱口秀演员付航来参加商演,但待遇与其他演员一视同仁,排7分钟时长,酬劳200元。「石老板可能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到下面干活的人,他也不用脑子想一下,他请的是谁?」和付航走得很近的同行为此感到不可思议,「付航老师能来演出吗?这不就结仇了嘛。」在专心线下之余,石老板也在做一些尝试,但一切都有一个标准:在维持小成本的前提下,推出不同的产品——这是单立人作为一家商业公司的体量所决定的。《谐星聊天会》就来自石老板的点子。这是一档地面录制的音频,观众是主要的故事分享者,而演员不断插科打诨,从观众带来的素材上翻出包袱。2019年底,《谐星聊天会》启动,没几个月就有了30多个微信粉丝群,跻身头部播客之列。翻身仗来了,节目制作人吕东想。为此,他写了一个节目的视频版方案交上去。石老板一开始表示可以试试,但过了几天又改了主意。除了成本上的考虑,他也担心摄像机会令观众警觉,分享意愿和话题尺度都会受限。但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呢?「第一次试完,发现不行也就罢了,那你万一发现有点行,但还需要改,咱们得试几期才行?」石老板问。吕东被问住了。半年时间里,吕东争取过几次,最终他打消了继续说服的念头。郝雨也暗暗着急。他想着,其他人会不会也着急只是不说呢?毛冬作为少有的北上的演员,会后悔他的决定吗?他好像用越来越多的时间做他的个人播客了。教主传了多少免费段子到微博,做了多少自媒体尝试?这难道不是不安的迹象吗?石老板感受不到吗?最终,他得出的结论是:「他不着急,坚持自己的喜剧理念。」郝雨说,「石老板一直不是一个特别有饥饿感的人。」 石老板
笑果是饥饿的,叶烽是饥饿的。在一个早期挖人的故事里,笑果和叶烽的这种饥饿感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2015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叶烽匆匆地从演播厅赶往机场,几个小时前他收到消息,深圳的程璐、梁海源等几个演员——同时也是《今晚80后脱口秀》的写手——准备和王童签约了。王童是叶烽长期以来的二把手,不久前加入了综艺制作公司恒顿文化。王童曾向叶烽承诺,不会做脱口秀类竞品,但现在,她改了主意。恒顿已有了三轮融资,粮草充足,在私人关系上,演员们也与王童近得多,经常「混在一起吃宵夜、喝酒」。天平正向那边倾斜,就连塔罗牌也是这么说的,深圳演员小团体中唯一的女性思文算过一卦,「去恒顿会很有钱」。程璐等人聚在深圳的一家夜宵店。近午夜时,叶烽赶到了,与他一起的还有李诞和《今晚80后》执行制片人——未来的四位公司合伙人到场了三个。他们聊了一个通宵,次日中午,叶烽在海鲜饭店开了包间,边吃鲍鱼边继续聊。李诞说到尚未投入实质运作的公司的名字,「我们叫笑果,你就很明显看到我们就只能做喜剧。他们叫恒顿,它什么东西都可以做」。他从同为喜剧从业者的角度出发,很详细地阐释了笑果的理念与抱负。天平开始摇摆了。「他们知道一定要程璐嘛。虽然他写得没那么多,但中稿率很高。几次现场表演,程璐也是我们这帮人里面效果最好的。」当时也在被游说之列的演员Robin说。他们对那顿饭的统一印象是,鲍鱼太难吃、太贵了。程璐告诉两方,请给他时间冷静考虑,一周之后做出决定。「我傻乎乎的这一个星期真没找他,结果老叶和贺晓曦(笑果CEO)天天都在找他。最后程璐就觉得好像笑果更有诚意,就去了笑果。」5年之后,王童与《人物》谈起这段往事,「其实我放弃程璐他们团队最大的原因,没争到底,我是尊敬叶烽的,我不希望跟他翻脸。我宁愿让给他。所以这说明我这人不适合干商业,就不适合做生意。」程璐、梁海源后来成为笑果编剧阵容的关键人物,一同进入的思文则成为节目上初代「脱口秀女王」——在男性演员垄断的舞台出现的一个自信、独立的先锋女性形象。2017年接受《人物》采访时,李诞谈到此次抢签的战略意义:「如果中国有另一家公司,他挖不了我,第二个选择就是挖他们。把他们挖走,他们做不了第一名也能做第二名,但是我们不喜欢第二名,我们喜欢这个市场只有我们。不要有第二名,不要有竞争。」在一些人看来,综艺是叶烽团队的舒适区,他们不过是利用原有优势拿到融资去做了一档新的综艺而已。但实际上,这是一场巨大的冒险。周播的《今晚80后脱口秀》全年的制作成本才两三千万元,而第一季《吐槽大会》每集成本约500万元。更早推出的试行版《吐槽大会》——共录制了4集(原计划6集),第一集周杰为主咖——平台不看好,没有任何广告,好不容易遇到有人愿意出制作费,但笑果为了把出品权控制在自己手里,还是拒绝了。笑果当时拿到的投资不过2000万元,光是这个试行版就花了1000多万元。「总得有人先破局嘛,我性格中的那一面在这个时候也起了一个作用,我跟贺晓曦算下来大概多少钱,还有多少钱,这完全够啊,我们自己投呗。」叶烽向《人物》回忆,「你肯定就按互联网公司的做法,你拿到第一笔钱可不就是烧产品嘛。」笑果还做了一件违反脱口秀规律的事,将观众打分机制引入线下演出。在叶烽看来,这是为了更迅速地培养职业选手,让他们走出自我陶醉,经受来自市场的压力。评分对演员很残酷,很多人有抵触情绪,Robin经常垫底,就连程璐也难以做到表现稳定,而已有一定电视观众缘的李诞、王建国总能排名前列。实践近一年后停了下来。「产品的内测阶段」,叶烽这样称呼那段时光,「大家知道做节目是怎么回事了嘛。」作为一家行业公司,笑果没有将任何脱口秀同行视为竞争对手。「你很难按照美国从零开始,成了一家百年酒馆。匍匐前进的姿势,你会被其他的娱乐消费门类踩在地上,没有任何成长的机会。」叶烽告诉《人物》,「你不要想着跟做脱口秀的人去竞争,电影、话剧、酒吧,所有这些娱乐生活方式都是你的竞争对手。」「成为下一个笑果」,这是几年前一些公司会说的话。后来,这些声音渐渐消失了。笑果的先发优势在不断加大。这个公司看起来拥有一切,平台、渠道、IP、资金、流量、综艺经验、人才。但笑果并不是这个行业的掠夺者。它也在开设训练营,挑选出那些优秀人才免费培训。它外派演员到地方俱乐部,这当然是利己的,但也大大增加了地方俱乐部的票房,让脱口秀市场下沉。它还接下了其他厂牌撤离后的场地,将其命名为「山羊」,只做开放麦——笑果既在产业链的终端,也出现在链条的每个节点上——正如这家公司创立伊始就确立的思路,用线上的爆款节目轰开公众对脱口秀的认识,但线上只是起点,公司最终要覆盖全栖产业链。不久前,《财新》对话贺晓曦,当主持人说到「你们的定位是希望自己能够在所有愿意做脱口秀的人眼里成为第一选择」,这位笑果CEO接过话头,「甚至是唯一选择」。他继续说,「集中有一个好处,你能拿到最好的资源。」 李诞的年度汇报演出现场 图源微博@笑果演出日记
2020年春天,笑果的邀请又来了。《脱口秀大会》的总导演——不是选角导演——直接来谈,他们想请的演员有三个,头一个就是周奇墨。周奇墨在圈子里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很多新人说,是因为看过他的表演才对这门艺术产生了向往。没有任何人能像周奇墨一样,得到所有人的一致认可。但他也长期面对着实力与名气并不匹配的现实。童漠男至今都记得一个场景。2019年冬天,他和周奇墨、吕东在北京吃饭,因为脱口秀赚的钱不足以养活自己,周奇墨还在给别人写稿。饭吃到一半,段子被打回来,周奇墨立刻放下筷子打开电脑,开始改段子。「他是这个行业里很厉害的人,但是他没有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一些东西。」童漠男说。2019年,单立人为周奇墨办过一场美国大学巡演。周奇墨向《人物》描述过其中一些场次的情形:「比如我自己进到大学里,找到教室把门打开,发现里面一个人没有。跟我对接的人说,周老师,我眼睛上长了一个麦粒肿,我就不去了。我就自己在那儿接客。来了一个人,我说你看演出的吧,里面坐。一个大教室,坐了十个人可能不到,我上去开始讲。还有一场演出没有麦克,我在教室里面干讲。我难过是淡淡的忧伤,会觉得这个演出呢,总体来说还是有点寒酸的。」石老板也跟《人物》谈起过那次演出,对于周奇墨提到的「忧伤」,他有些难过,「(那些情绪)他一笔带过,回过头来想一想,他一笔带过的那些东西你可能一个月都过不去。」还有一次在「山羊」的演出,周奇墨和梁海源都去了,主持人介绍完周奇墨,他上场,「你上去就能感觉到,哎呀,征服观众的那种慢。但海源一上,他真的不用再介绍自己了。」周奇墨说,那一刻,他非常明显地感受到,「哎呀,有点难啊,我这么演有点难。」他决定接受笑果的邀请,参加第三季《脱口秀大会》。两家公司为此签了一份时效只有一年半的分约,当周奇墨在节目中晋级到特定阶段时,这份分约才生效。那段时期,两家公司有如进入蜜月期,笑果演出部负责人主动找Icy喝咖啡,「很友好地表达合作关系」。笑果外派演员(通常是一些名气较小的卡司)去其他俱乐部演出,每派出一人会拿走20%的票务分成,与单立人则约定,互派演员仅按通常几百元的演出费计。但石老板却第一次感觉自己被笑果「打败」了。这么多年,他和周奇墨一直保持着一种君子之交,他们可以聊十几个小时的创作,却几乎不谈彼此的私事。有时,他们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不了解的人甚至会认为他们完全不熟。在周奇墨离开前,有一天,他们在公司闲聊,聊着聊着,石老板突然哽咽起来,但他很快控制住了。石老板说,他一直认为笑果和单立人走在两条不同的路上,没有谁打败谁,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被笑果「打败」了。 石老板和周奇墨表演漫才
这份邀约之于单立人的影响,不仅在于它带走了周奇墨,公司内部的某种平衡也被打破了。教主是一个极度敏感的人,他不在笑果心仪人选之列,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出现了,「你忽然意识到,是不是自己能力不行?」石老板也开始回溯自己的一些决定,「如果我有一个节目该多好,如果奇墨能上我们自家的节目该多好。」他甚至因此产生了愤怒的「邪念」,「这一切都是被资本给剥夺的,都是被一个巨大的流量机器给剥夺的。」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冷静,「你不是一个做节目的公司,这不是你该干的事,你们走的路是不一样的。」这某种程度上也回答了一个很多人的疑问:「为什么单立人一直不做自己的线上综艺?」石老板的回答并非一种逃避。与笑果相比,从经验、判断力到商业能力,单立人缺得太多。他们也自制过一些视频节目,如《福鹿秀》《顽皮人类观察室》《贱贱教主秀》。但项目投入都非常小,《福鹿秀》一期只花了3万块钱(在另一个访谈中,小鹿给出不同的说法,节目成本3000元,其中请化妆师2000元),宜家赞助了两个沙发,logo因此得以露出。笑果的团队脱胎于爆款综艺,有一支人数庞大的编导队伍,而单立人只有一位常合作的导演,策划、拍摄、剪辑、制作一把抓。这位导演的决策范围非常有限,演员们常会坚持己见。在商务和市场这一端,单立人的力量也非常薄弱,缺少有经验人脉的执行者。如何与平台、渠道对接,怎么写招商策划书,只能自己凭着非常模糊的概念去摸索。现实中,即便财力、人力都到位,能从线上成功切入脱口秀的,也只有笑果一家公司。硬核喜剧曾策划过一个体育版的「吐槽大会」,他们选择与央视合作,取名《奇谭十一人》,但很多内容形式无法执行——录制时,一个盯在现场的领导会突然发问:「为什么他俩不认识,要互相吐槽呢?」欢乐传媒和硬核还共创过一个名为《欢送大会》的项目,每期办一个「葬礼」,吐槽混搭情景剧,冯小刚任主持人,郭德纲、郭敬明均定下了档期。由于难以把握尺度,第一期开录前,被临时喊停。搜狐做过《恶毒梁欢秀》,从舞美、收声到乐队,都是原汁原味美式脱口秀的精良配置,但最终也是昙花一现。节目的成功除了那些硬件条件,也需要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主导者要能在大众喜好、潮流方向与监管之间找到平衡,在危机出现时及时调整。圈内都认可,叶烽是为数不多的能做到这件事的人。作为笑果董事长和最大持股者,叶烽的特殊之处正是在于喜剧审美——在宏观角度懂得什么是兼具大众化与超越性的喜剧内容。这件事也很快得到了证明。在前两季《脱口秀大会》的摸索后,第三季《脱口秀大会》采用了全新的赛制,吸纳了更多外部演员加入,播出后迅速引爆全网,口碑与收视率都坐上了火箭。更重要的是,节目中段子的质量也有了显著的提升,很多段子深切地观照日常生活,既能找到千禧一代的痛点,也能引发知识群体的共鸣,这也是节目卡段在网络上病毒式传播的原因。周奇墨在节目里得到了全方位的尊重,被称作「脱口秀天花板」,但进程却走得磕磕绊绊。他常年专注在线下,并不熟悉线上的玩法——跳出传统脱口秀的节奏和规则,至少在中国,笑果已经建立了一套全新的脱口秀演出秩序。按照传统脱口秀的进阶路线,拥有梗很密集的5分钟段子时间(tight 5)是一个起步点,而开办60分钟个人专场是生涯里程碑,意味着你上升到了一个拔群的精英序列。但在笑果打造的线上脱口秀世界中,逻辑却完全不同。「我们是先写好5分钟、10分钟,15分钟,这一块可以上节目,这一块可以去(线下)演出。我们不是按一个专场来创作的。」梁海源说。尽管他是笑果第一个开办60分钟专场的人,但他却强调自己并不是执着的原教旨主义者,「节目会放大无数倍的人来看,这是一个让你的作品得到更好归宿的方法。」以个人专场为创作目标的周奇墨并不适应这个节奏。专场的节奏慢,有很多铺垫,但在线上,你要选出其中最炸的几分钟。一个个人专场的内容未必能撑过三期节目,「你不可能第二期跟大家再聊(同一话题)。」另一位笑果演员说。在美国,「资深演员」往往用来称呼那些登台10年以上的人,他们一生都在以脱口秀为目标。但在中国,时间以不同的速度流过:这个称谓可以用在5年甚至3年年资的演员身上。新人迅速地站上潮头,遗忘同时发生——这也正是《脱口秀大会》第三季的重要主题。单立人演员普遍感受到了冲击。「很多老人被没几个月的人打败,可能使你有一个恐惧感。天哪,那我这个努力是不是都白费了,我这功夫都白练了。反而那些新人跃跃欲试,他们会觉得这我也行啊。」博博说。在第三季《脱口秀大会》中,晋级后半段的演员基本都有了公众知名度,杨笠更是成为全年最有话题度的人物之一。一个入行不久的演员对《人物》感慨:「杨笠这个范本实在是太诱惑人了。」这是单立人的所有演员都要面对的现实——一枚石子投向不同的地方,声响迥然有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