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PC时代互联网的存在,给了杀马特们跨地域集结的可能。他们一传十十传百地扩张家族,在QQ空间、贴吧、论坛里,四处留下身影。 鼎盛之时,罗福兴手上能联系到的杀马特,高达20万。他们除了线下聚会,还经常线上互踩空间,或集合到某论坛刷帖,留下各种自拍。 这激起了不少网民的反感。 杀马特们本身文化水平不高,审美和情感表达上,又比较欠缺。由于长期生活在厂区,他们对外部世界没什么认知。涌到网上后,他们觉得给自身带来归属和自信的造型,在普遍网友看来,根本就是“乡村非主流”“又土又丑”。 双方的认知沟壑和审美障碍,大大激化了这种敌意。 尤其在杀马特们集结成群,跑到某些大的贴吧、论坛疯狂刷帖,以示自己的存在时,他们完全没意识到,网络世界里,其他团体和他们一样,也因为某种归属、热爱和信仰被集结在一起,而这些人的数量和文化、经济水平,远远高于他们之上。当他们去“魔兽世界”和“李毅”的贴吧刷帖后,对方起身反杀的威力,造成的舆论飓风,是他们根本无法承受的。
由于一次“刷帖战”失败,杀马特们的QQ空间涌入大量网民。他们被骂得溃不成军。最后罗福兴不得不引咎辞职,宣布自己不再是头领。 后来,这种对杀马特的嘲笑和敌意,逐渐演化成一种“互联网正确”。谁都可以去杀马特的空间留下侮辱性词汇,看到一头病毒发型,大家就群起而攻之。杀马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一出来就被人骂。 有人不得不清空了QQ空间。
很快,这种侮辱和敌意,弥漫到了线下。 有些杀马特走在街上,都会被打。有杀马特在外用餐,莫名其妙被隔壁桌的人抄起凳子一顿打,被对方用打火机烧掉了头发。
2013年8月,南宁警方抓获一个抢劫团伙。该团伙的主要抢劫对象,就是非主流杀马特,他们交代给警方的原因是: “黄头发、搞非主流的人,让人觉得很嚣张,我们看他不顺眼就去敲诈了。” 很多被频繁网暴的杀马特,不得不关闭空间,剪掉头发。 这对于他们而言,是巨大的痛苦:
当他们为了寻找自身的存在,集结成一股力量,试图用这种存在和力量去对抗整个外部世界的异样眼光时,他们才真正意识到,无论他们是多么庞大的群体,在整个社会网络中,实际上都是最弱势的人。 他们以为出门炸街,可以显得比别人优越。然而这只是一厢情愿。当这种存在妨碍了真正具有话语权和攻击力的群体,他们所处的真实位置,就被残酷地显露出来。他们既没钱,也没有足够的文化储备,对庞大社会层级结构更是一无所知,就算人再多,也难以形成一股真正的力量。 拿李一凡的解释来说就是: “这帮孩子,除了头发,其实什么也没有,连跟键盘侠对骂都不是对手。” 更关键的是,没有人会理解他们。 没有谁愿意站在他们的角度上,去理解那些奇怪发型之于他们人生的重要性。 旁人看到的,只有丑陋、低俗、脑残。
06.
当“乡村非主流”“洗剪吹审美”成为一种贬低,嘲笑和辱骂成为一种风气后,杀马特文化在2012年前后,声势迅速转弱。 一方面,是老杀马特们频频遭受重创,不少人选择剪去长发。另一方面,是移动互联网兴起后,贴吧、论坛的衰落让他们丢失了活动阵地,头一批买得起智能手机的网民,早就没心情搭理他们了。 这期间,也有杀马特想搞什么“家族复兴”,但从来没有成功过。 最早一批的杀马特,都已经进入婚龄,纷纷剪去头发,成家生子后,开始寻找一份安稳的事来做。虽然他们心底还保留着对杀马特的热爱,但从外表来看,谁也想不到他们曾是一名杀马特。而新一批进入工厂的杀马特少年,人数越来越少,就算玩杀马特,也是线下聚会,很少去网上刷存在感。 这段时间里,罗福兴也早就剪去长发,开起了发廊。曾有好事媒体前去采访他,想还原杀马特的故事。但那些来访者都倾向于拍他窘迫的生存,凸显他的乡村背景和文化水平,最后给他冠上一堆“浪子回头”“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头衔。言下之意,玩杀马特这种事,简直就是误入歧途。 这种主流偏见,也延伸到了移动互联网上。 2015年,随着快手下沉,一群杀马特找到了新的活动阵地,开始在快手上拍短视频吸粉,借此变现。有发展得好的,一个月能有万元收入。不过大多数杀马特,只能赚点糊口钱。尽管如此,他们也感到开心。
杀马特拍的短视频,其实跟那时期许多下沉类视频一样,都是通过一些出格的行为博关注。比如穿一身好看的衣服,去泥塘里打滚。他们也知道,没有人会看他们耍帅,都是想看他们怎么“出丑”。
每次开直播,会有网友跑到直播间里排队刷屏,说“来看猴了!来看猴了!”:
可即便被当成小丑,他们也愿意。因为通过快手,这些杀马特青年曾获得一时的自由,不用坐在流水线上,忍受枯燥的工作。 然而没多久,几乎一夜之间,他们就被视为“低俗文化”的典型被封禁了。 被禁后,大家没了收入,只能散伙。 大部分人的选择,就是回工厂,继续打工。
而对于自己的人生,对于未来能获得怎样的幸福,他们都心知肚明。在工厂工作四五年后,对城市有一定的了解后,通过互联网看到那些有钱人的生活后,他们就明白,无论自己怎么去埋头苦干,也赚不到足够的钱。 房子和车子,不是他们能考虑的:
大家出去玩,也没人会聊梦想。 因为太遥远了,根本遥不可及:
对此,一开始就想“出名”想“被世界记住”的罗福兴,感受最为强烈。 他说自己走在城市里的时候,从不会看那些高楼。因为他知道,那和自己无关。 纪录片里面,他对杀马特处境的思考和对人生的思考,比一般人要深刻得多。他已经到了足够了解社会运行规则的年纪,也经历了足够多的辛酸,所以谈及未来的财富,谈及人生渴望,有比其他人更深的感触:
面对镜头,他一针见血地道出了杀马特诞生和存在的“历史必然性”。 为什么大家要成为杀马特? 因为这是他们人生中唯一的救赎:
07.
整部纪录片看下来,会看到很多触目惊心、百感交集的镜头。 各种流水线工作,大量青少年打工者的自述。故事里那些年轻面孔,在青涩的年纪被驱赶到了环境恶劣的工厂里,像蚁群一样生存。每当他们提及“杀马特”三个字,眼里就闪烁出不一样的光泽,脸上洋溢着笑容。 李一凡采访了60多位杀马特,采访过程中,一直想找到一个精彩的故事。但拍着拍着,他就放弃了,因为根本没有什么精彩的杀马特: “所有杀马特的生活,都是极度贫乏的。” 高强度的工作、可怜的收入、与城市格格不入、被黑心工头欺骗、对未来不敢有任何期待,这是他们共通的地方。片子拍好后,李一凡邀请杀马特们去看。最后只有一个杀马特去,看了40多分钟就出来了: “太心酸了,那就是我们的生活。”
2008年到2013年之间,大量十几岁就辍学、进城务工的青少年,正是靠着杀马特的慰藉,才度过了自己贫乏的青春期。作为新生代农民工,他们和上一辈有明显的区别。他们并不觉得埋头赚钱就够了。和同龄的孩子一样,他们也需要生活得到更多亮色,得到外界的关注,希望人生的价值得到凸显,但囿于文化水平、工作收入的双低,他们没有多余的选择。 随着荷尔蒙的下降,随着人生进入新阶段,当年分布于好多个省份的杀马特,那些被“家族”团结过的杀马特,纷纷剪去头发,成为“新的父辈”。 他们成熟了,但新一代农民工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由于教育资源匮乏,由于留守儿童增多,依然有不少的孩子跟他们一样,初中都没念完,就选择了进城打工。更新一代的农民工,跟随现代化浪潮来到了难以融入的城市里,依然从事着极度压抑、不够人性化的工作。 对于这样的生存处境,在纪录片结尾,罗福兴说道: “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着,就一定会有被淘汰的人也好,被伤害的人也好,不被尊重的人也好。农村不会消失,除非教育更好了,个个都上过大学了…” 在《南方周末》关于纪录片的报道里,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教授郑风田提到过一个数据,最近二十年,中国成为世界工厂,接近3亿的农民在外面打工。郑风田的一个朋友在乡镇的中学教书,初一上学期的课一结束,学生走了一半,后来的时候剩下一半又没了,初三的时候剩下一半又没了。 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19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在全部农民工中,未上过学的占1%,小学文化程度占15.3%,初中文化程度占56%,高中文化程度占16.6%。从事第二产业的农民工比重为48.6%,第三产业的农民工比重为51%。这些青少年,进入城市,却又不属于城市。他们在文化、消费、审美、生活层面,与城市中人有巨大的差异,相互之间,根本无法交流。 但就像罗福兴说的,他们没有选择:
曾几何时,这些青少年顶着一头“病毒结构的头发”,不顾别人的冷眼,走在街上,只是为了给贫乏的人生寻找一个精神出口,给自己的流水线生活,找到一个发泄点,到头来,因为城乡差异和阶层间的鸿沟,他们终究被视为了“异类”“脑残”和“小丑”,直至被驱逐、消灭。在忍受着枯燥、无望生活的同时,这件唯一让他们感到快乐的事,也被外界污名和敌视了。 面对这种不理解,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对杀马特的热爱,藏在心底。 因为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这种被贬低的审美,曾经带给他们多么巨大的安慰。
至于嘲笑和辱骂杀马特的人,在李一凡的纪录片出现之前,根本无心探究它为何存在,也很难去追问杀马特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他们只能站在自身阶层和文化立场上,就杀马特表象和社会舆论标签,来俯视这群少年。 这种俯视,多半都是嘲笑。
或许这才是最大的悲剧,人与人之间,阶层与阶层之间,不仅仅是没有互相理解的意愿和主动,更大程度上,是他们根本没有彼此理解的桥梁。 在审美差异的表象下,我们根本无法想象另一群同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而从对方生活困境中衍生出的行为,一不小心,就被我们视为妨碍。 可想而知,随着现代化浪潮和互联网的群聚效应,这种隔阂感,只会越来越重。 在被经济、文化水平分类后,人们对于另一群人的生活景况,会变得越来越陌生和不可想象。我们与他人之间,老死不相往来,也没有意愿和渠道,去探究一眼别人到底如何生活,为什么会那样生活。
本文部分参考资料: [1]《荒原上的杀马特》,南方人物周刊 [2]《海边的杀马特》,人物 [3]《寻找逝去的杀马特帝国》,南周 [4]《装在套子里的“杀马特少年”》,南风窗 [5]《“杀马特”青年的网红路》,看天下 [6]《我爱你,杀马特》,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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