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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一个法律人的温度”系列|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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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0 11:2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在父亲灵堂上被驱赶的男孩丨人间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1-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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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是好的,她这辈子都是为了你;爸爸没那么坏,就算到死都没有怀疑自己的儿子;你最好了,只记得他们的好,没被黑暗打败,迟早能见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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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山河故人》剧照


前    言


进入大学的第一天,法理学老师曾对我们说过:“法是狭窄的,狭窄到只需容纳公正就足够,同时它又是宽泛的,宽泛到与宗教、哲学乃至主义都相互依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它宽泛到要负责到每一个人的经历,不应该有任何的疏忽。法律的制定不是为了大多数人,而是为了所有人,所以,法绝不能是冰冷的机器。”
后来,我常告诫自己,不论看过多少悲凉,经历过多少失望,身为一名法律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温度。人世间的苦厄永远无量无边,或许陪伴能给人带去一点希望。
我的那些当事人中,有差点被丈夫打死却仍旧犹豫不决的人,我虽恨铁不成钢,却还是愿意等等她;有被亲生母亲卖掉几次却依旧心怀善意的人,我愿意护送她一程;有被男友拍裸照却奋力一搏逃出生天的人,我愿意站在最前面声援她;有一生受苦想尝一下奶茶的滋味却舍不得买的人,我愿意给她一丝慰藉……
他们中间有绝望的女人、无助的孩童、失意的男人,每个人最终因法律与我交织,有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能给的,只有那一丝温度,让他们有可以相信的东西。我总说自己如行船渡人,当事人里有抵达彼岸的,有中途落水的,我不能掌控局面,却至少做到了和他们站在一起,无惧来回奔波、顺风、逆流,我都扬帆前行。
我无意美化自己的职业,手捧法的温度,是我的追求,是我想看到的美好未来。


一个法律人的温度丨连载



2020年夏天,我接到警方的电话,“你来公安局一趟,前段时间那起凶杀案,家属死活认定有些事与你有关,还是得查清楚。”
我自认没犯事,问对方:“你这算口头传唤吗?”
“其实都不算,是家属一直在闹。将心比心,被害人一家5口,死了3个,现场的惨状你应该有所了解。不谈法理,从情理上而言,你总该来局里配合调查吧。”
我强忍着怒火:“民事纠纷家属无理取闹,怎么让警方出面?要不你们出示《拘传证》。就因为邬玫夫妇的事,我被搅得只剩半条命,连5年前的5000块律师费都被逼着退了回去。这才回来几天,又要我配合,你们干脆把我关起来倒是清净了。”
电话那头无应答,只有嘈杂声。我挂了电话,几分钟后,刑侦大队的领导来电:“刚才与你通话的是我同事,都是年轻人,说话有点冲。你可能误解他的意思了,我们确实是刑侦大队的,不过是以私人名义与你商量,毕竟老太太70多了。”
脑海里回想起几天前那个乱糟糟的场景,我满心无奈,终究拗不过人情。



1


在两栋居民楼之间的空地上,临时搭起来的棚子就是灵堂,外面缠了几圈黑布,中央摆着两副棺材,来往的人不多。以往这时节,早已热如蒸炊,那天却有些冷,风刮得呼呼作响,大滴的雨往地上砸,灵幡和花圈飘得到处都是,急得人手忙脚乱的。
满仓被祖母从灵堂里揪了出来,祖母骂骂咧咧:“那个女人还想作妖,我看她有多大能耐。你这个祸根,只配跪在外面,别脏了他爷俩的棺材。”
满仓委屈地跪在雨中,没人过去扶,他握不住两幅遗像,只好小心地叠在一块,把父亲的遗像摆外头,祖父的摆里头。
“跪半天我就回去,我……那女人还在殡仪馆,您只要我过来替她磕头谢罪,就不再为难外公和那个……尸体的。”
老太太听满仓还挂念着那边,更来气,戳满仓的额头,“那贱货就该被挫骨扬灰。”满仓埋头呜咽,老人不依不饶,依旧骂骂咧咧。旁人不敢劝,毕竟老太太在两天之内同时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几次哭得不省人事,此时不人不鬼,还要操办后事。
满仓今年14岁,本来已经被外公带走了,眼下又被老太太逼了回来,她曾去派出所和居委会闹,将刀架在脖子上,“我家颜面扫尽,你们不把场面给我做足了,那就再死一个。”
所谓做足场面,就是让满仓过来给祖父和父亲送终。可想起前段时间发生的事,老太太又觉得满仓玷污了灵堂,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心痛之余,又将他赶了出来。
来往的人打量跪在外面的满仓,望着他怀里的遗照道:“满仓和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怎么就没法收场。两口子也真是生死冤家,离婚三四年,到了还在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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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纠葛本与我八竿子打不着,但案发后,主任还是给我带了消息,除了对逝去的生命表示惋惜,事已至此,我连案情都没兴趣讨论。就算是知情人,也不想去嚼舌根。 
主任似乎有些为难,“邬玫的老父亲带着孩子来所里了。若是来找麻烦的不消说,直接就给打发了。可这一老一小是来求我们的,你曾是邬玫的代理人,能否出于人道主义过来一趟。别怕,有我给你撑腰,当然万一不想过来也没事,交给我办”。
我确实不想去,只是听说满仓那个孩子在,双脚就不由自主地迈出了门。
满仓比2014年我初见他时高了不少,不爱说话,与我们交流全靠外公使眼色,“外公和我过来求各位专家帮忙,妈妈的尸体在殡仪馆,我没有钱领她回家”。
见我没作声,主任将我拉去办公室,“邬玫父亲想以孩子的名义向我们‘借用’当年邬玫付给所里的律师费,孩子长大再还。如果你同意的话,钱由所里借出”。
我觉得没什么为难的,至于那5000块钱,从我账上划就行。见我同意了,满仓过来向我道谢,之后开口:“有个问题想问您,妈妈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她真的很坏吗?”



2


满仓的这句话,让我的思绪回到了6年前。
当时,只要有案子我就接,有活就干,心无旁骛,一心只想多赚钱。平日下班后,马不停蹄赶去电器城卖手机,晚上还要去培训学校教课。有时忙得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干啥。就在我绞尽脑汁想发财时,恰逢网约车补贴大战愈演愈烈,兼职司机收入可观。那期间,我就连去法院立案,都要打开软件先接个单。
满仓的妈妈邬玫,是我的乘客之一。那次,车子后座上放着一大堆材料,我怕她给差评,停车后就下去整理。邬玫连说不用,这种小事她能搞定,并承诺会给我五星好评。不巧,路上碰见运管查车,我心想2万块没了,这个月白忙活了。没想到邬玫主动给我解围,“我们是朋友,他送我回家。”并流利地说出了我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她是从车后面那堆材料上得知我的相关信息的。
运管走后,邬玫试着向我咨询:“我能离婚吗?”
“离婚自由,你当然有离婚的权利。”我有点纳闷,第一次见当事人这么问的。
“别的女人有权利我晓得,不知我是否有资格提离婚,都不记得是第几百次挨打了。六七年间,身上的伤就没好过,活该吧……可又不甘心。”邬玫自言自语,不像是在问我。
被打了这么多年了,才想起要离婚,还问是否有资格,也不知她怎么想的。我没想再问下去,让邬玫考虑清楚,想起诉,我愿意接她的案子,价钱还可以适当优惠。
当时,邬玫整个身家只有5000块钱,“还是偷偷摸摸替儿子攒下的跑路钱,从儿子出生那时就开始攒了。觉得少的话,我还可以加3000块,现在就去挣,做什么都好。只有一个要求,给我加急,最好明天起诉,后天就给我判决下来,孩子是我的”。
邬玫活脱就是一个法盲,与之前应付运管时的聪明劲相差甚远。我说离婚不是寄快递,无法加急,只能步步为营,至于费用的话,5000块钱我也接,只当还人情。


------
案子接了,我去邬玫住处走访。
邻居得知她要离婚,都大吃一惊——“榆木脑袋居然开窍了。”以前她被丈夫家暴,从来不反抗,吱声,不报警,就连娘家都很少回去,身子恢复后就继续干活。
至于她本人,旁人对其评价很高,“踏实能干,吃苦耐劳,从来没有过什么闲言碎语,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挑男人的眼光不行,没有什么短处可以说”。实在要从鸡蛋里挑骨头,大概就是过门以来只生了满仓一个,后来几次怀孕都流产了,不过满仓是男孩,即便人丁不旺,婆家也没什么好说的。
至于邬玫的老公魏仁相,从小就脾气火爆,曾因故意伤害坐过两年牢。邬玫嫁给魏仁相时,谁都没料到,“不丑不残不傻的一个年轻姑娘怎么就看上他了,图什么?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还是个炸药桶,还真的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图他不会一声不吭就跑了。就算打我,至少能听一个响。” 邬玫说,魏仁相对父母不孝顺,动辄打骂妻子,唯独将满仓这根独苗捧在手心,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每次在一起都又亲又抱。见过这对父子的人,都说他们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语言神态都很像。”
“最初我认为是好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应该不会伤害孩子,那我就认了命。”邬玫说,自己至少能忍受魏仁相20年,“尽管晚上他更变态,让我舔他的脚趾,还要当着他的面将呕吐物吞下去。骂我不是处女,如果仅此而已倒也好了啊。”
随着满仓一天天长大,邬玫发现这孩子的确越发像魏仁相了,“连打牌都带着满仓,儿子想抽烟,就把烟给点上。满仓本来胆子小,挺文静的孩子变成了二流子”。
“找了个什么样的男人我无所谓,儿子不该有这样一个爸爸。”想到邬玫时常念叨这句话,我对满仓说:“你妈是爱你的,你不能骂她荒唐。”



3


那天,我赶到公安局,见了电话里自称是领导的老秦。老秦说话很和蔼:“你比我想象中要年轻,09年那会儿还在上大学吧。”见我一脸不解,老秦笑了,“就是聊一下家常,我有数的”。
我云里雾里,邬玫的父亲和婆婆就带着满仓怒气冲冲地朝我走来,尤其是邬玫的婆婆,说话阴阳怪气的,“这小白脸扮猪吃老虎,我还真当这个世上有好人呢。”
邬玫的父亲则一改往日的态度,“5000块钱怕是不够,打发叫花子也不止这个数”。
“你害死3条人命,还想用钱来平事?”老太太饿狼一般扑过来想要打我。
瞬间背了3条人命,还是在公安局,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望向老秦,他还是那般慈眉善目,“你当然委屈,家属的情绪也可以理解,没怀疑你作案,他们猜测有些事与你有关”。
说着,他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是这样的,他们怀疑满仓是你的孩子,经人挑拨便越看越像,说邬玫曾托梦来证实就是你的。”
我这才明白老秦一开始调侃我年轻是什么意思,我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抓起桌上的杯子高高举起。老秦不恼不怒:“你砸就是,没关系的。就当是帮我们一个忙,反正不是你的孩子怕啥,做个鉴定就清白了。”
见我把杯子放下了,老秦大倒苦水,“我们也是没得办法,老太太整天来闹,给拘了吧,年纪一大把,老伴和儿子都死了,带着个拖油瓶,指定赖上我们。万一要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更说不清了。说起来我们是属于暴力机关,却有苦难言”。
“那行,我身子骨硬朗,拘我好了,随便关多久,我若申请复议或投诉就是猪。
“那不能,我现在是休假状态,以个人名义调解,算是做好事,没有执法权的,也就没有约束力。我身体毛病也多,都要去派出所了,到时候这事还是我来处理。” 
事关颜面,我坚决不松口,和老秦就这么友好地僵持着。此时,满仓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探进半个头,问:“到底谁是我老爹,可不可以别让我当野种?”一个平时嚣张跋扈惯了的孩子,此时试探性的询问,显得单薄无力,底气不足。
大队长打开门让满仓进来,“按理说,只要你做个好孩子,我们都可以是你父亲。你得明白,奶奶的怀疑是没有道理的,叔叔们不过是想看到我们最大的善意”。
我点头表示认同,“一起去医院做个鉴定吧,万一是呢,我一定会承担责任的”。
满仓在这一瞬间变了个人,“谢谢您没有嫌弃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想哭了。”我搭着满仓的手臂走出了门,或许给他一点温暖,以后他的路不会那么难走。
可是,老太太却冷嘲热讽,“一看就是父子,没得跑了,你们只能活一个。”满仓的外公则让我交出手机和银行卡,“把我女儿拐走,让她委屈了那么多年来,怕是你不够赔。”
我无视他们,小声对着满仓说:“奶奶是失去儿子的母亲,外公是失去女儿的父亲,你是失去爸妈的儿子。不一样的是,他们衰老无力,而你的人生还没开始,以后可以随时哭泣,却一定不能往死胡同里钻,要看得见我和秦叔叔为你做的事。”
满仓没有吱声,紧紧拉住了我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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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医院的路上,满仓的话多了起来,“妈妈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若真是我爸爸,会很嫌弃这么一个怂包儿子,避之不及吧”。
我让满仓不要多想,“如果你真是我儿子,我就带你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
外面的雨水像是进车里来了,满仓揉了揉眼睛,“你会对我有什么期许吗?”
老秦拉了拉满仓的手,“当然有,我们在乎你,在乎你的未来,在乎你以后的每一份艰辛。到目前为止,我们都没有将你妈妈定义为罪犯的,以后你不能自暴自弃”。
采集血样时,满仓的奶奶还在一旁大喊:“你现在应该很紧张吧,老天开眼,瞒不住的。” 



4


按照6年前邬玫的说法,自从嫁给魏仁相,她的生活就一直在黑暗里,“噩梦不断,总想把天捅破算了。”
关于起诉离婚,在我看来并非难事——魏仁相一直都是稍不顺心,便下死手殴打邬玫。家暴的事实有目共睹,随便哪次都能鉴定出轻微伤。我向她提议:“放弃小孩的抚养权,反正争不到,你没有稳定的工作,固定收入,何况是个男孩,很难争取。大不了以后再生一个,很多女人都做得到,孩子是魏仁相最后一道约束,给他吧。”
听说得放弃孩子的抚养权,邬玫用力推了我一把,“要我们死啊,你再说一遍!”很快邬玫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蹲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孩子压根不是魏仁相的……”
初次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一激灵。即便是我,都会有种被欺骗的感觉,不过这样一来,抚养权不用担心了,亲子鉴定报告一出,法院不可能再把孩子抚养权判给魏仁相。
邬玫哭着说:“见识过他的脾气后,我想过拿掉孩子。他疯了似的抓我头发,说拿掉孩子就是不想跟他过日子,就算是个怪胎都得生下来。如果我拿掉孩子,他就拿掉我的命。”
之后邬玫每次挨打,都说服自己,“是我该打,他的脾气撒我身上就好。真是一时起念对不住人,便永远对不住了。不该说谎,越到最后,越没勇气承受真相。”
哭过以后,邬玫手上握着一大把不知何时抓下来的头发,然后平静地说起了从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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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玫15岁出门打工,如果不办假身份证,童工是没人要的。当年很多打工者都这样做,厂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工资以现金的方式发放,能干活就行。
到厂里不久,邬玫交了个男朋友,分手后过了几周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当年手机号以及QQ都不是实名制,对方没比邬玫大多少,同样用的化名,“他一走就再找不到了。”
邬玫不知该怎么处理,她听说有的女同事在外面做人流手术,把命都丢了。前几周,她拿小刀在肚子上乱划,想让孩子感受到痛,知趣自己掉下来。之后又好几天不吃饭、跳绳,终于见了红,她以为孩子掉下了。之后,邬玫回到家里休养,恰逢妈妈病重,自然也不敢问她。
邬玫回到家里没几天,魏仁相出狱了,他比邬玫大十几岁。父母知道儿子年纪大了,坐过牢,没谋生的技能,再不成家踏实过日子,以后肯定废了,便咬牙放话出去,“只要谁给魏仁相介绍媳妇成事,给现金1万块,二婚三婚带小孩的都行。” 
就这样,魏仁相通过媒婆与邬玫见了一面,之后便死缠烂打、威逼利诱,将邬玫接回了家。此时的邬玫也知道,那天见红,小孩却没掉。
七个月后,邬玫生下满仓,因营养不良,孩子像个早产儿。他们那边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自然没有人怀疑,包括魏仁相。
令邬玫感到讶异的是,满仓越长越像魏仁相,同样的单眼皮,大脑袋,塌鼻子。虽然长相一般,在魏仁相看来,“只要我的水没有跑,就是有出息的王者之风。”
只有邬玫知道,自己拼命捂着的不单是秘密,还是炸弹,“说不定哪天‘砰’的一声,将我们母子炸得尸骨无存。有时顶不住压力,甚至想过一死了之,成全他们一段父子缘分,却担心孩子这辈子没妈妈。想过做一个生育机器,给他再生十个八个,即便哪天他知道真相了,兴许还能放过我们,可是一直没能如愿,这是报应”。
在邬玫看来,身体上的痛不算什么,有时她想狠下心来告诉自己,这样一个坏人,就算身上有孕,嫁给他又怎样,“他对我只有虐待,没有怜悯。可我做不到像他打我一样心安理得。在我心里,错了就是错了,没法装作若无其事,为自己开脱。”
满仓是邬玫黑暗世界的唯一光亮,眼看着这道光快被魏仁相掐灭了,邬玫才想起要离婚,带满仓走,去一个没有谎言,能够正视生活,不被噩梦缠绕的地方。“哪怕去当小姐,也当得坦坦荡荡,还有回头路可以走,披上衣服就能上岸了”。
我怕邬玫想不开,还安慰她:“每个人都有一些肮脏的,隐秘的,见不得人的脏事,只是有些人藏得深,有些人容易忘,真正坦荡活着的人其实不多,你还能回头。”



5


我曾问过法官,能否以魏仁相家暴为由直接把孩子判给邬玫。法官回复:“在我们这里,儿子通常会判给男方,要么你们出示其他的相关证据,反正我不背锅。”
魏仁相性格极端,得知自己溺爱着的儿子是别人的,难免杀人放火。于他而言,或许孩子的血缘没那么重要,丢面子才是大事。此时法律倒是简单,可人心难测。
邬玫则更为忌惮,打算考虑两天再做决定,“他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坏东西,好几次我都是从阎王殿里爬出来的,事情如果败露,可能我们一家人都活不成了”。 
后来有半个月,我一直没有邬玫的消息,电话打不通,联系当地居委会才得知她进了医院。邬玫又被打了,情况比较严重,左臂粉碎性骨折,尾椎骨骨折,多处软组织受伤。
原来,邬玫回去跪在魏仁相面前,求他让自己带满仓走,“你提任何条件我都答应”。
魏仁相一脚下去,“你有什么能耐,你得死在这里,哪怕有10条命都带不走儿子”。
我以为邬玫挨了这顿打,原本一筹莫展的事会有转机,毕竟魏仁相已涉嫌故意伤害,追究下去十有八九会被判实刑。邬玫也想以此作为谈判的筹码,“骨头断了我自己接好,只要不让我们骨肉分离,他不用坐牢,我再断一只手都捱得住”。
魏仁相一听说邬玫的条件,双手伸到我面前,“婚,可以离;钱,有多少赔多少;儿子,想都别想,我坐完牢出来当天就会算账,汪——”魏仁相突然大声学狗叫。
我将录音放给病床上的邬玫听,建议她将魏仁相送进监狱里去,带孩子远走高飞,“既然多年的家暴你都能忍受,离不离婚一点都不重要,婚姻不自由,那就让生活自由。”
邬玫蒙在被子里哭了一阵,然后将湿透了的枕头递给我,“麻烦你让护士帮我换一个吧。带着孩子跑了,爹妈就得替我去死。希望他打死我,一辈子出不来才好”。
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邬玫依然不肯将事情公之于众,“我没脸去公开抢小孩,孩子不是物件。物件就算被抢,被偷走,是假的,次的,烂的,都没有人看它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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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玫决定协议离婚,放弃抚养权,接受魏仁相的包括医疗费在内的7万块赔偿金。
签完字,魏仁相按照我的要求,带着满仓来到医院看邬玫。邬玫不肯让人搀扶,吃力地爬起来,额头上全是汗珠,抱着满仓又哭又亲,“以后不要赌钱,不要打架,不要游手好闲。不是妈妈不要你,妈妈攒的钱给你上大学。不知道大学是什么东西,等大一点我带你去看。你不要只看到爸爸的拳头,还要看看好人的模样。”
在9岁的满仓眼里,妈妈是受气包的代名词,不给他零花钱,买不起玩具,而爸爸就算打牌输了,都会给他钱。所以 满仓一直和邬玫不亲,“这么大了还哭,你抱疼我了!”
满仓离开时,邬玫死死地盯住门口不肯眨眼。满仓拉着魏仁相的手蹦蹦跳跳,“爸爸,你说妈妈是打不疼的死猪,我看着没那么轻松,待会给我买个奥特曼吧!”
怕邬玫无法承受,我关上门,安慰她:“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解决方法,满仓是个好孩子,本性不坏,只要他‘咬定青山不放松’,不一定会变成第二个魏仁相。有时候为了自在地活着,可以适当地淡化血缘、出身以及乡土,给自己一个出口。”
这话,不知邬玫听进去了多少,她出院后请我吃饭,彼时她对生活多有憧憬,“噩梦做得少了,没人打我,赚钱虽然辛苦,一想到是给满仓攒钱上大学,便干劲十足”。
后来,邬玫没再找我,我反倒觉得挺好。就像我后来常告诉自己当事人那样:“往后你们不联系我,我不会怪责,恰是我能给的祝愿。”



6


殡仪馆里,邬玫的尸体是青白色的,鼻孔里塞了东西,左眼眼珠缺失,颈部、腹部有刀伤。在场的只有邬玫父亲和满仓,还有几位陪伴我的实习生。
满仓哭了,想去抚摸邬玫,被外公制止了,“不要碰尸体,不吉利的,尽快料理后事吧。”
我拉着满仓的手小心往邬玫脸上贴,“你要喊妈妈,让她放心,你会长大成人的。”
“妈妈,妈妈,我不再说你是我的耻辱,你痛不痛……这么多年我都没问过你。”
最终,邬玫化成了骨灰,望着骨灰盒,我忽然想起她生前说过的话,“我这辈子就说过一次谎,除此以外再没有骗过人。老天爷会不会原谅我一次,让我把罪给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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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邬玫离婚后,就将魏仁相给的7万块钱退了回去,并叮嘱他找一个能生养的对象,“满仓一个人孤单,你给他再生几个弟弟妹妹,负担重的话,我可以帮着带。”
当然没有正儿八经的女人愿意嫁给魏仁相,钱都被他拿去吃喝嫖赌用了,甚至还带着满仓去红灯区。满仓不愿意,跑开了。邬玫大概听到了一些传言,却因理亏不敢上门声讨。
邬玫的精神压力很大,曾哭着将折磨了自己10多年的秘密告诉了闺蜜王芳,“我现在只相信你,再不倾诉出来,就要崩溃了。”
虽然王芳当时发毒誓要保守秘密,可几天后就出现在魏仁相面前,“邬玫让我找他算账的,我见不得她被欺负。”王芳开口向魏仁相要30万,“邬玫想通了,你不给钱,就将你的丑事公之于众,让你身败名裂。千年王八万年龟,你几世都翻不了身。” 
 魏仁相以为王芳真是邬玫叫过来的,一脚将其放倒,身子坐上去,左手摁住下巴,右手扇耳光,“长能耐了,敢挟我,就你这副身板,还不如那个贱货扛揍。”
被打怕了的王芳连声求饶,又改口说自己是来告诉魏仁相真相的,“你被那个贱货给骗了,当了十几年冤大头。我是不忍你给别人养儿子,是邬玫想拿着30万块钱跑路。”
魏仁相怒不可遏:“让你胡说八道,满仓是我看着生下来的,就是我儿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诋毁。”之后,他骂骂咧咧地将王芳绑了。
满仓被魏仁相从学校骗回来后,一进门就被控制住了,同样手脚被绑。接下来的事,满仓是目击者,“爸爸很生气,拍照让妈妈过来把话讲清楚,不然就要害死我。”
邬玫在第一时间赶了来,她知道事情败露了,挨打时一声不吭。魏仁相问她为啥要把儿子扯进来,他说自己再坏,都不会拿儿子当垫背的,“我从没怀疑过。”魏仁相想让邬玫承认自己是胡说八道,“你放过儿子,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亲子鉴定没必要做,事后说那些,做那些太伤人。”
从地上爬了起来的邬玫,嘴里念念有词、含糊不清,满仓和王芳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到最后变成了嘶吼:“儿子是我肚子里带来的,不是你的。他爸爸是个四川人。你能打我这么多年,不是因为我懦弱,而是亏着理,今天我来还债。”
邬玫从怀里拿出剪刀,直接往自己腹部扎。魏仁相没有阻止,没再继续打她,却用刀划烂了王芳的衣服,“要不大家都不要脸,儿子,我现在告诉你,你是从哪来的。”
邬玫彻底失控了,“不要当着我儿子的面变态,那是我儿子,是我的,你个畜生。”邬玫握着剪刀扑了上去。
“我拼命挣扎叫喊,渐渐的,妈妈不做声了,王芳吓傻了,爸爸一直在怒吼,我喊救命,喊到最后,爸爸也安静了,刀子掉在地上没有声音。我还没来得及从防盗窗上挣脱掉,他们的血就爬过来了。”



7


接到魏仁相死亡的消息,他的父亲当场倒地。几天后,一声不吭地跟着儿子走了。眼下,满仓左右不是人,跪在雨里任人唾骂。
最终,我还是忍不住去扶了满仓。这一扶,引起了旁人的警觉,“不用说,律师才是那个野种的爹。越看越像,不是亲爸爸,怎么这个时候护犊子。邬玫当初要离婚就是他从中挑事,不然那么软弱的一个女人,十几年都忍了,怎么突然就搞事了,当然是遇见了这么一个狗屁初恋情人。”
尽管分析破绽百出,有人依旧坚持:“我们只看重结果,你怎么和那个女鬼认识的,在哪里上的床都不重要,因为你死了三个人,这是事实。”即便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了,还有人说:“他是律师,徇私枉法,官商勾结,草菅人命。”
最后连警官老秦都看不下去了,他让我回去,“你再不要出面了,事情交给我来办。该公安局管的,按法律办事,不该警方插手的,谁都不要出来当冤大头”。
我没生气,不怕瓜田李下,当他们的面抱住满仓,“要不,再做一次鉴定?”
“不能没了爸妈,就紧着赖别人,只怪我不该出生。”说这话的时候,满仓没哭,我的泪水却打湿了他的肩膀,“妈妈是好的,她这辈子都是为了你;爸爸没那么坏,就算到死都没有怀疑自己的儿子;你最好了,只记得他们的好,没被黑暗打败,迟早能见到光。”
老秦过来拉满仓,“以后你跟我回家,反正二胎开放了,我给你拾掇个房间出来。”
依然有人恶狠狠地看着我,“就算不是你儿子,你和邬玫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否则怎会同意去做亲子鉴定,要么就是心虚,要么就是顶着个猪脑袋,还是律师呢。”
这次,我没再当好好先生,冲过去抓起对方的衣领,“你们到现在还要杀人,死了三个了都嫌不够热闹,连小孩都不放过。”
我朝着众人喊:“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懂得如何自保,我不求自保,不袖手旁观,不想满仓以后愤怒而失望地指着这个世界说——它从来没有告诉我什么是善意,凭什么我不能作恶!我能力有限,没能当他父亲,却想亲自告诉他,曾经有一份善意飘过他身边,能看到多少就是多少。”
老秦帮腔,“你们互殴是吧?”
满仓以为老秦要抓我,语无伦次,“你们不要吵了,我不会变坏的,我就是妈妈肚子里出来的,我就是爸爸的儿子,只是爸妈吵架失去理智,没来得及当面问我……”


------
邬玫下葬那天,我没力气过去,主动要代替我去的是一个叫文文的师范生。他妈妈出轨,被爸爸砍死,我曾是他爸爸的辩护律师。
“蔡老师,你让我去吧,那个孩子挺可怜的。我很快就要走向讲台了,教初中,想让他来我班上,坐前排。”
那天下午,满仓主动要求和我通话,我听到那头的文文对满仓说:“你自己的伤口缝合好了,妈妈就好了。”
我真心实意地笑了,说道:“妈妈在深渊,你在岸上,妈妈怎么掉下去的,你就要怎么爬起来。我们都会走出黑暗,一个比一个好,一个比一个早。”
满仓瞪大了眼睛反问,“您说的我们?三个?”
“是的,是我们,穿过黑暗往前走的我们,不止三个……”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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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寞 琰

学法律的文字爱好者

 楼主| 发表于 2021-7-15 10:2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无性婚姻的第十年,她决定退出“模范夫妻”的表演 | 人间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1-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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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众人皆知的模范夫妻,还不够吗?你怎么不明白,我作为情感专家,要连自己的婚姻都处理得一团糟,岂不砸招牌?我可以不在乎名声,我在乎这个家,都是为了孩子能够进入上流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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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夫妻的世界》剧照




一个法律人的温度丨连载



1


接到黄丹自杀的消息,我完全没有料到。
这一年,她38岁,在旁人眼里,她是“没脸没皮、不知羞耻”的坏女人。我拉黑过她——有段时间,她变着花样骚扰我:给我发裸照,大晚上去律所的路口堵我,开1500块一次的价钱让我陪她聊天:“若难为情就先试着和我聊视频,我只要你做做样子看着我就行。”
为了躲她,我差不多半个月不敢去办公室——我和她没有任何纠葛,只是她的离婚代理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女儿都对她嗤之以鼻,她的父母也多次在公开场合向女婿刘世龙道歉:“是我们没家教,让这么好的一个男人蒙羞,哪天你打死她,我们都没意见。”
那晚我挂掉电话,急忙拨打120并报了警,然后带着一位已婚的女同事匆忙赶去现场。
门没有关,黄丹躺在客厅的地板上,脸上、颈部都是血,上衣被染透了,左手手里还抓着一把红色手柄的美工刀,地板上一堆沾满鲜血的纸团,旁边的纸巾盒被掏空了。
见我们来了,黄丹点了点头,右手手肘撑地,艰难地爬起来坐着,声音微弱:“抱歉,吓到你们了。我不想死,没料到会这样。女儿不接电话,刘世龙在讲课,父母身体不好,担心他们受不了刺激,只能麻烦你们了,我按每小时3倍付费给你们。”
我和同事没有多少医学常识,不知脸上的刀伤该怎么处理,只能让黄丹保持平静,缓慢呼吸,跟她说不要怕,救护车很快就到。我问她,除了痛,是否还有其他身体部位不舒服;又问她能否喝水,有几处伤口,颈部有没有受伤,心跳是否正常,身子冷不冷。
“你们放心,只有这张脸要不得了。”
黄丹在自己脸上划了5刀,两边脸颊分别划了2个叉,中间还有1刀从眉心到鼻尖。
“终于得了两把红叉,小时候妈妈只准打勾。”中间那一刀,黄丹说是有两个自己,“要分开她们。”
到了医院,医生说还好伤口不深,缝了几十针,除了会留疤,其他没什么大碍。住几天院,坚持打针吃药,拆完线就可以回家了。面对警方的询问,黄丹大包大揽:“我的家庭幸福美满,是我有抑郁症,一时糊涂犯了错。”民警批评她几句,就走了。
我疑惑地看着黄丹,她双手盖住纱布,无力地说道:“还能信任谁呢,没有什么好说的,没有真相,这个世界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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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丹住院期间,除了请的护工,只有一个美容院的女人来过病房——是她给黄丹提供的麻醉膏,怕自己被调查,东躲西藏了好几天,见没有什么声响,才过来打探消息。
她的家人和朋友都没有出现,父母甚至打电话骂她:“要死不死算什么,吓唬谁呢?”只有丈夫刘世龙发消息嘘寒问暖:“听到这个消息我心急如焚,无奈俗事缠身,回不来。以后你可不能这么傻了,再不要闹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没关系的。”
黄丹的手机里全是刘世龙的温言软语,半句不恰当的话都没有,更别说粗话了。刘世龙虽然赶不回来,却在网上为黄丹每天订一束玫瑰花,一天发十几条朋友圈为妻子祈祷:“你不必在乎皮囊,你永远都是我深爱的酒窝姑娘”。
他们很多的共同好友都在下面留言:“羡煞旁人,刘老师真的好暖,境界高,自己风度翩翩,有学识,还顾家,重要的是把老婆当女儿宠,女儿当情人一样溺爱。”
黄丹不领情,每次送花的人一来,就浑身打颤,吵着要注射安定剂。火红的玫瑰全都被她扔进了垃圾桶。对于刘世龙的嘘寒问暖,她只回复了两个字:
 “离婚。”



2


第一次见到黄丹是在3年前,当时我正托着下巴在律所办公桌上打瞌睡,一个人女人的声音吵醒了我:“就她了,我要找个女律师——”
前台随后跟了进来,说这个客户强行要自己挑律师,我收起双手,仰头看着她站在我面前。
见她一脸惊讶,我才想起,中午趁主任不在时,试了同事的耳环,忘记摘了。好在黄丹反应快,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尴尬:“刚才脑子没转过来,我没有性别歧视,既然有缘,那就不找别人,就你了——我要和我先生离婚。”
谈好费用、准备签协议时,黄丹吞吞吐吐:“那个,冒昧地问一下,你多大了,结婚了吗?有没有接过离婚案?”
我不喜欢别人问我个人问题,没有回答,同事站起来打圆场:“人不可貌相,他在这里摸爬滚打有些年头了。”我顺着同事的话说:“从实习到现在,接过的离婚案件至少几十件了,国内诉讼离婚琐碎又麻烦,耗时长,第一次如果没有相关证据,很难离掉的,你想清楚了没有?”
“离不掉没关系的,我不在意这个……”黄丹停顿了十几秒,“你有时间吗?初次见面,要不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知道她是想私下和我聊,就跟她出了门。
在咖啡厅里刚一落座,黄丹就迫不及待的问:“你接过的离婚案件当中,有没有极端的,重口味的,比如女人受虐,夫妻生活那方面有问题的……”说完,她有点不好意思,盯着桌面。
我告诉黄丹,自己对夫妻间的隐秘之事早已司空见惯,见太多了,一点都不稀奇:“家暴、出轨、感情破裂居多,极端的有性虐待、乱伦,形婚、无性婚姻等。我曾和一个女当事人一起去到捉奸现场,两个人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当事人情绪失控,要杀人,我先拍照取了证,然后还得拿走她手里的刀。”
见我毫不避讳,黄丹端起咖啡,问我要不要加点糖,笑着说:“反正签了约,就你了。有些事终有一天会东窗事发、得到验证的吧。”
这是我唯一一次见黄丹笑。



3


第一次约见刘世龙,我对他印象很不错。
大学副教授,温文尔雅,不摆架子,干净体面。虽然49岁了,却没有一丝油腻感,是那种知识分子的模样。刘世龙此前一直是学者、大学老师,后来转行做了心理学,时常应邀给大型企业或心理咨询机构上课,也算是小有名气。
也许换做别人,听到见面理由就会把我轰走,说句“法庭见”算是客气的。可刘世龙却以礼相待,给我泡茶,吸烟之前还特地问我介不介意,得知我不吸烟,他又将烟塞了回去,并打开了窗户。对于我的到来,他表示理解:“不上法庭,不代表不认可你们律师,我们恰恰需要一个有专业知识的中间人来化解矛盾。就算协议离婚,也应付费,她不给我来给。”
谈到婚姻问题,他说:“首要条件是要保障我妻子的合法权益,该我配合的,我一定积极协商处理。闹到法庭对小孩也不利,我妻子虽然有问题,很好的一个人。”
我问刘世龙是否有家暴或其他不良嗜好:“既然您说妻子人很好,她干嘛要离婚?”
他一下变得语气急促,让我拿出手机:“你现在就录音,任何时候我都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责——难不成我会打一个弱女子、辱骂一个为我受过生产之痛的母亲?我是顾家的人,只要一下班就回家。不说自己的付出,对这个家,我一直坚持四字方针:责任、付出。中年男人有苦都要自己咽,上楼之前,能在车里抽根烟就算放风了。”
谈话结束后,刘世龙坚持送我到电梯口,边走边说:“你不要有顾虑,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很爱她,会尊重她的任何决定,婚姻自由,我敬畏律法,问题总会得到圆满解决的。”直到电梯门要关了,刘世龙才转过身。
这我反而觉得自己有点失礼,好像在不断地刺探他们的隐私。
回去的路上,我又接到黄丹父亲的电话,说要约我见面。黄丹女儿在那边用稚嫩的语气告诫我少管闲事:“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本就心性淡漠,提前进入了更年期。”这种话一般小孩说不出来,我感觉有点怪,有点心疼,动起了劝黄丹放弃离婚的念头。
我答应和黄丹父母见面,想了解一下自己当事人的日常生活以及性格,毕竟,她无法提供任何可以证明需要离婚的证据。律师轻信当事人的一面之词,把自己套进去的情况不是没有,是该谨慎对待。
那天唯一令我感到不舒服的只有刘世龙的女学生,她打电话给我说“咱们抽空吃个饭,交个朋友”,我说了跟她没什么可聊的,她却一再坚持,说了不少刘世龙的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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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父母之前,我征得了黄丹的同意,并说出了心中的疑惑:“真相如何,我不知道,只是你也太不得‘民心’了,目前来看,就没有一个人支持你离婚的。”
黄丹苦笑:“就是没有人支持,才要找个支持我的律师。你多见一些人也好,之前我没跟你说太多,就是想让你多接触,更为清晰地看待一些事,得出自己的答案。律师和当事人之间应该也有个磨合期,尤其我这种要耗很久的案子。”
黄丹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除了言语上有点强势,不像刻板严肃的人,他们一见面就和我客套,先夸赞了我几句。谈及黄丹的成长经历,她父亲板着脸,时不时用食指敲桌子:“她以前听话,没这么娇气。我们严格要求,她不敢忤逆,看小说都得经我们批准。学习成绩不错,大学是985院校。这么多年,唯一出格的,是刚上大学那会儿居然去文身。”
“被我发现后,老老实实去洗了。”黄丹母亲接过话题。
听到这里,我第一次发问:“黄丹不敢忤逆、老老实实之外是否还会有压抑?”
黄丹母亲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不可能,婚后更不会!我挑不出我家女婿什么毛病——房产好几套,两台车,有存款,却从不花天酒地,对自己节省,对亲人和朋友很大方。他俩结婚10年,女婿对我们照顾有加,就算是亲儿子也只能做到那个份上了。”
他们认为,是黄丹在外面玩野了,受人蛊惑,“指不定就沾上了什么坏男人。”接下来的话里,黄丹父母反复提及的几个词,就是“责任”、“名声”、“孝道”、“妇道”、“纲常”。
我没有当下答应他们“劝说黄丹”的要求,说自己是律师不是调解员,无论对人还是对事,不太喜欢统一、绝对的评说,抛开婚姻不讲,单单就这些言论霸凌,我的确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两个老人收起了客气,骂我“想钱想疯了”。我心情反而舒畅了——就让法律归法律,评说归评说吧。



4


黄丹与刘世龙结婚,同样不是自己做的主。
刘世龙比她大10来岁,是媒人介绍的。刘世龙喜欢卖弄学问,黄丹当时很犹豫,她父母便说:“你年纪不小了,挑三拣四的,人家不过才38岁,有学问也有错?知识是要花时间去拓展沉淀的,难不成你想找个很年轻却没有学历的初中生?找对象就是要找成熟的、顾家的。”
身边的人也都劝:“人家一表人才,对你的好你不放在心上,我们可看在眼里。”
就这样,在众人的吆喝下,黄丹稀里糊涂地嫁给了刘世龙,开启了自己长达10年的无性婚姻。
“刘世龙从未拿我当人看,我怎么主动他都无动于衷,还不准()买玩具,买回来就逼我扔掉。”黄丹咬牙切齿,手背被指甲抠出了血痕,“但凡有外人在,他一定会扮演谦谦君子,对我照顾得细致入微,在家里洗衣做饭,从不让我插手。”
见我欲言又止,黄丹主动提及:“——噢,倒是施舍过一次,就是那一次怀了女儿。”
黄丹说,刘世龙去医院检查过,身体没问题,没有证据显示他有外遇,不像是同性恋。下班后准时回家,女儿没上学之前都是他在带,去外面讲学同样带着女儿,“他若是同性恋,我也认了,至少也有个说法,不至于稀里糊涂到现在。”
黄丹要求不多,但至少要有,“前两年还好,女儿尚在哺乳期,我昼夜颠倒,忙得晕头转向,没有心思想那种事。巴不得他不要来添乱,他也就乐得个逍遥自在。”
女儿过了哺乳期,黄丹恢复了正常的作息,也恢复了欲望。对此,刘世龙会耐心安抚她,但每次都会不高兴——他不骂人,也不打人,就喜欢用锤子砸东西,一声不吭。砸东西之前,还会在地板上铺上被子,砸完以后就去睡觉,睡一觉起来又是笑脸相迎,正常做饭上班,“后来只要见他抱那床被子,我就浑身发怵,仿佛是自己要受刑了。”
有次黄丹说想去外面住几天,刘世龙说:“去吧,我给你订机票和酒店,在外面注意安全。”一切安排妥当后,刘世龙又在地上铺上被子,锤碎了几个高脚杯,然后光脚从玻璃渣上走过,吓得黄丹连声道歉,赶紧说“不去了”,把机票和酒店退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说什么都会照做,不赞同也不说,然后就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出来。只要我承认错误,他立马停止,说宽恕我,会一直陪伴我。”黄丹为了孩子,只能一忍再忍,“我只能自欺欺人,常给自己洗脑,告诉自己‘我是性冷淡,是中性人’。人家变着法子丰胸,我却恨不得铲平它们——可后来,连自欺都不行了。”
在女儿3岁时,黄丹被逼得患上了抑郁症,刘世龙主动接过带孩子的任务,“既能向外界展现‘慈父’的爱,还能教唆女儿为他打掩护,他乐得其中”。
刘世龙一面冷淡着妻子,一面在电话里给人做情感分析:“如果将婚姻比作一套房子,性爱则是必要的软装,不然不像居家,空荡荡的没有人味。作为男人,他当然且必须要有色心,还要有色胆,肉体上不能忽视你,有时‘酒色财气’是个褒义词。”
他说这话时,黄丹正在隔壁,“他的豪言壮语透过墙壁撞击我,我却不能发出声音,忍得喉咙嘎嘎作响——难不成我真的是个下贱坯子,只是一块能行走的腊肉?”
忍无可忍的黄丹提过协议离婚,说好聚好散,发誓会为刘世龙守住名声,不透露他的任何秘密。那次刘世龙不但搬出了被子,还让女儿帮着一起在地上铺,“当年女儿才5岁,拉住被子一角,小小身子不停地打颤——‘妈妈,你又要伤害我的爸爸了吗,你不要我了吗?赶紧道歉啊,爸爸说只要你肯悔改,这个家就会在,我就能长大’。”
那天是黄丹最难过的时刻,“我发不出声音,在心里叫喊:要不是怕你没妈妈,早就跳楼了!我想过去抱抱女儿,她哆嗦着身子往后退了一步,眼里满是恐惧”。
第二天清早,黄丹父母紧赶着上门来教育她:“你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就不替我们和孩子想想?夫妻之间吵闹很正常,婚姻不是儿戏,不要三天两头就喊离婚!”
黄丹说,刘世龙不和自己吵。父母立刻换了一套说辞:“难不成要像我们一样天天吵,你才甘心?夫妻那点事,偶尔有就行了,男人也累,哪能随叫随到的。”
“就是没有过,我才难熬。”
“没有过?女儿怎么来的,他的体检报告我们看了。”
“只有过那么一次。”
“你又改口了,习惯性说谎!”
黄丹不再说话。父母继续数落了她一阵,丢下一句“不要回娘家”,走了。
黄丹感到窒息,想离家出走,却也没走远。那天下雨,刘世龙抱着女儿在雨里呼喊:“孩子她妈,回来吧,无论怎样都不会嫌弃你的。你会好的,任何事一起去面对。”担心女儿感冒,黄丹弓着腰从角落走了出来,“躲着其实挺舒服,迷迷糊糊就睡着了,若不是女儿的哭声,我都不想醒来。在家我是整夜失眠,苦熬自己的命。”
那应该是旁人看起来非常温情的一幕:一个斯文的男人光着上半身,怀里抱着女儿,衬衫披在妻子身上嘴里还不停地叮嘱:“小心,前面有积水,慢一点,冷不冷?就到家了。”
黄丹事后说:“那是一个小鬼百般温柔地哄骗着我去阎王殿,还不能拒绝。活着的人没有谁到过阎王殿,他们以为那里是天堂,羡慕,鼓掌,甚至幻想替代我。”
等推开家门,刘世龙的脸色马上变了,他将女儿拉到身后,质问黄丹:“你该不该道歉?女儿因为你淋成这样,还在发抖,发烧了怎么办?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我这辈子过得去?”
黄丹茫然地说了句“对不起”,坐在茶几上开始抽泣。刘世龙给女儿擦干头发换了衣服,为黄丹递上纸巾:“我们是众人皆知的模范夫妻,还不够吗?你怎么不明白,我作为情感专家,要连自己的婚姻都处理得一团糟,岂不砸招牌?我可以不在乎名声,我在乎这个家,都是为了孩子能够进入上流社会。”



5


第二次与黄丹会面,我拿出打印好的起诉状让其过目。我接过的类似案件,都只能以“感情破裂”为由,提起诉讼。她看都不看:“现在你才正式成为我的律师——只要你开口劝我好好过日子,我就解除委托,再多的钱都不要了。”我笑她想多了,律师怎么可能傻到去劝当事人复合?黄丹却坚持说自己没选错人。
临走前,我忍不住问她私人问题:“听你爸妈说,以前你很乖的,学习又好。生活在条件不错的家庭里,会不会或多或少会背负着一些精神压力?”
外面的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咖啡厅里却因暖气开太高有些热,黄丹双眼低垂:“我不是那样的,只是很早就明白,自己要成为他们想要的样子。我是被父母强行(将自我)藏起来的孩子,而刘世龙却主动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这是黄丹第一次评价刘世龙,“我有点疲乏了,先离个婚看看。”
但对丈夫的评价也仅此一句,“其他的不多说了。第一次见面我不是说胡话,离婚不是目的,就是需要个见证人,三五年我都能接受。你在一旁看着就行,离婚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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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黄丹所料,每次她提到协议离婚,刘世龙都爽快地答应见面,电话里还总不忘讲一些大道理。临见面时,却百般推辞,转而让黄丹的父母、亲戚以及他们夫妻俩共同的好友对黄丹进行电话轰炸。
接连被爽约了5次后,黄丹放弃协商,正式向法院提起诉讼。“我像个鬼一样在那个虚幻的地方待够了。”提交起诉状之前,黄丹还在我面前哭了一场,“最后一丝情谊没了。”
我们的诉求放弃了包括房产、车辆以及生活用品在内的所有夫妻共同财产,只要刘世龙同意离婚,黄丹甚至愿意给予一定的补偿——“我只要能走出那个牢笼。”
刘世龙拒不露面,嘴上却说该自己净身出户,并“含泪”将女儿的作文和画作发给黄丹。作文里写道:“爸爸是个粉刷匠,经营着一个温馨的家;妈妈是个破坏大王,将房子砸得四分五裂。长大了我想做个裁缝,把家缝好,把我们三个缝在一起。”
黄丹看了冷笑一声,回复刘世龙:“法院见。”
我们终究没能见到刘世龙,起诉状递交法院的第二天,有个法官联系我,说刘世龙通过律师向法院提出“管辖权异议”,理由是他户籍地确实在这个法院的辖区,常住地却在另一个区,说刘世龙还提供了部分票据和水电费缴纳记录,“不过还没立案。”
离个婚还提管辖权异议,实在少见,而且还是在没有立案的情况下向法官私下提的。法官说,这个空子刘世龙可以钻,“当然,还没立案,我先行调解,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心想,你凭什么调解,黄丹却很淡定:“刘世龙走一步,我们看一步。你不只是律师,还是见证人。既然没法快刀斩乱麻,那就抽丝剥茧,慢慢来。”
黄丹私自将材料拿了回来,让我陪她去到另一地区的法院。立案庭的人拒绝立案:“凭着几张票据,对方就让你们来这边,你们请的什么律师,我们这里就很闲吗?”
于是回到之前的法院,立案庭接了材料,法官私下又提管辖权异议。我说,案子还没立,没收到不予立案的裁定,你到底是法官还是和事佬?立案后也不一定是你来审理——就算是吧,认为管辖权异议成立,到时候移送案件就是,调解也是后话了。法官这才不说话了。



6


开庭那天,才是真正的好戏登场。
刚到法院门口,黄丹便挨了她父亲一巴掌:“丢人现眼的东西,我们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了。咱家从我往上数八代,就没有一个离婚的。又没人打你骂你,你图什么?”
我还没反应过来,刘世龙抢先挡在黄丹前面:“爸,知道您气愤、为了她好。不过她这么大的人了,打人不打脸。我连一个手指头都不碰的,您这样打我心疼。”
黄丹捂住脸,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碰我一个手指头倒好了。”我赶紧过去拉走黄丹,留下刘世龙继续和他岳父“讲道理”。
庭审现场乱成一锅粥,刘世龙的证人一大堆,全是黄丹这边的亲戚。黄丹母亲戴着眼罩,其他几个亲戚看着她直摇头,还有人小声骂:“就是这个律师唆使的,谁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劝和不劝分,他倒好,连这种钱也赚得安心。”
到刘世龙陈述时,他先自我介绍,各种头衔——大学教授、情感专家、领头人,各种研究成果,什么“攻坚模范”都来了,他掰着手指数完头衔,然后昂首挺胸,冲法官敬了个礼:“当然,我最重要的身份是一个丈夫和父亲,这是我永远的身份。”
说完,他停顿一下,环顾四周,仿佛是在做报告说到了精彩处,等待着掌声响起一样。
我向法官提出抗议:“被告当前所说的与本案无关,法庭不是他的个人专场秀。”
刘世龙赶忙向法官鞠躬:“我现在不说自己了,谈我们的感情。”
他拿出一个本子,对着话筒“喂”了几声,书记员小声提醒他:“你刚才用的就是这个话筒,是好的。”
刘世龙吊起嗓子,自顾念道:“我用三世烟火,换你一生迷离……”书记员身子猛地往前倾,差点撞到电脑显示屏上。法官提醒她当心,打断了刘世龙。
讲了半天,刘世龙还没完:“请容我最后讲一句,有必要科普(原话)一下,你们不要以为这句话出自网络,是蒲松龄正儿八经写在《聊斋》里的,人生只若如初见,奈何……”
黄丹实在看不下去了:“反正我和你没有任何感情了,跑这里充什么情圣?”
我望向法官,他没有说话,一副“随你们闹”的表情,我附耳嘱咐黄丹:“他知道没有证据,做戏而已,法官都没说什么,你不要随他。”
法官终于敲法槌了:“不要讨论与案情无关的事,不要进行不必要的争执。”刘世龙又插话,握拳敲桌子,指着我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我也被惹恼了:“我说话的权利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捍卫了?装什么装,别侮辱了这句话,还来劲了。”
法官脸色铁青,刘世龙不说话了。我低头,全场安静了差不多一分钟,庭审继续。
最后,不出所料,一审法院以“夫妻双方感情没有破裂”为由,判决“不予离婚”。走出法院,黄丹用手半遮额头,在阳光下望向天空:“10年了,总算开了个头。”



7


黄丹第二次起诉离婚,是在第一次判决书下达的6个月后。据我的经验,一般再起诉,法院基本上会判离。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有些地区,一般要3次诉讼才能离掉。
为了避免黄丹成为“例外”,我建议黄丹换个能力更强的律师,让我们主任上,“费用不增加”。黄丹拒绝了:“我还是得提醒你,你是一个‘见证者’,不能随便更换。10年的虚幻生活,没有什么比真相更重要,所有的东西都可以隐藏,真相不行。”
法官的调解其实毫无意义,只是必要程序:“我认为你们感情还有修复的可能,没有多大的矛盾,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双方冷静一段时间,世上没有完美的婚姻。”整句话没有任何情感起伏,于他而言,可能是一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话,完全无法顾及当事人的内心。
我沉默不语,黄丹望向窗外,一只苍蝇在玻璃上反复碰撞,一个塑料袋被风吹到半空不知方向,缓慢行驶而过的洒水车响起《走进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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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开庭,刘世龙带了女儿过来,小姑娘进门就哭着发出尖锐的喊声:“妈妈你到底来这里干嘛,明明是你错了怎么还要恶人先告状?”旁听席上坐着神色羞愧难掩的黄丹父母,还有部分摇头、叹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旁人,黄丹似乎无处安身。
庭审过程中,刘世龙还是那个语调:“虽说婚姻自由,若自由不加以限制,定会泛滥成灾。婚姻其实不是两个人的事,有段冷静期很有必要。何况我爱人身患抑郁症,万分艰难,没有家的温暖,恐难愈合。夫妻不是同林鸟,恰恰是藤缠树。”
再次见到这副面孔,我没法理智:“你的意思是,吃饭是你的自由,如果不加以限制,你就会被撑死,死无全尸是吧?婚姻不是儿戏,难道生命就该是儿戏?我的当事人得抑郁症的原因你不清楚吗?我看也不是藤缠树,就是鬼缠身,甩不脱。”
这次的法官是个50来岁的中年人,他弯下腰咳嗽,敲法槌:“原告律师不要夸大其词,勿对他人进行人身攻击,不激化双方矛盾。请注意法庭秩序,要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就是他10年不要我,压制我的欲望!别人七年之痒一拍两散,我十年不痒孤掌难鸣!你们对,我们感情好,刘世龙绝种好男人,是我欲壑难填、无事生非。我10年的愤怒、委屈、痛楚、绝望,你们都以为冷静一段时间就好。”黄丹突然崩溃,猛地要扒开自己的衣服,“那我还要什么体面,让你们看看我干瘪的身子!”
法官让书记员叫来法警制止了黄丹的举动,将其带出法庭,宣布暂时休庭。休庭期间,刘世龙掏出他的体检报告威胁我:“说我那方面不行,小心我反诉你。”
我大笑:“谁告诉你离婚案能反诉的?就算你行,我是你配偶吗?我瞧得上你?”
刘世龙让我“等着”,他的律师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满脸通红。
为了女儿,黄丹一直没有和刘世龙分居,未曾拍下任何视听证据,我们确实无法证明刘世龙不履行夫妻义务,何况法院不可强制其做医学鉴定。而刘世龙除了体检报告,竟然还出示了网上购买避孕套的记录。按他的说法,他和黄丹一个月平均有几次夫妻生活:“你们说我没有,请拿出证据,不是说谁主张谁举证嘛,我可是有的。”
第二次起诉的判决书和第一次相差无几,判决书甚至还颇为文艺地写道:“夫妻间应该相扶相携,相濡以沫,共同建设美好家园。”
黄丹放弃上诉,转而安慰我:“至少他的面具差不多被我扒下来了。”



8


8个月以后,我们进行第三次起诉。一段时间后,法院通知我们,刘世龙出国了,没有人收传票,暂时无法审理:“要不你们撤诉吧,案子也不能一直挂在这里。”
我说:“那就‘公告送达’,不外乎再等两个月。”
法官双手交叉,身子往椅背上靠:“民事诉讼法第九十二条‘受送人下落不明’的司法解释为:被告符合宣告失踪或宣告死亡的条件,法院才有权使用公告送达。刘世龙只是暂时失联,不算失踪,你不撤诉就中止审理。”
黄丹还是原来的打算,“顺着事态走,看他还有多少手段使出来。”我以探讨法律的方式询问法官,可否调取他的出入境记录,委托我国驻他国的大使馆代为送达。
法官很不耐烦,语气冰冷:“你怎么不上道呢,实际操作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没过多久,黄丹父母拿着文件袋过来了,后面跟着黄丹的女儿,还是那般躲闪。黄丹父母将文件袋扔在黄丹脸上:“这是我们的遗嘱,你执意要离,就没你的份。”
这次,黄丹撤诉了,“这事跟法院无关,我不贪图遗产,不怪律师。我认可你的专业和态度,不是你无能,这两三年你感谢你陪我奔波,事情走到这里,看也看明白了。”
我很担心黄丹想不开,让她有事随时联系我。分别时,黄丹突然抓住我的手:“放心好了,我不做傻事。他不肯放过我,我以后也是属于我自己了,女儿是他的。”我没听懂啥意思,只能祝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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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个月后,黄丹来找我,和之前判若两人,口无遮拦,言语轻佻。
起初我好言相劝,偶尔说笑,后来越发觉得不对劲——她不但经常半夜打我电话,还发消息汇报自己一天做了哪些事,几时来例假都讲。我无力招架,当即决定刻意与她保持距离。见我不理她,她变本加厉,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有时发来怒吼的语音:“你是我的律师啊,不应该保护我吗?我不打官司了,你要帮我找到自己,要快一点!”
我无法理解她的行为,不想卷入其中,遂将她拉黑。
一段时间后,她“红杏出墙”的消息又传来,风言风语,我只是听听而已,没当回事,但有一句话记忆很深,“是个男人都能睡到她”。据说刘世龙回国了,他一直将女儿带在身边,还在给人讲课。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一个雨天我去法院开庭。我忘了带伞,准备冒雨跑去大厅,一个穿黑色风衣的女人举着一把伞快步向我走来,领着我上了台阶。我正想说谢谢时,才发现是黄丹。这一次她没有油腔滑调,只是挥挥手说:“你先进去开庭,完了再聊我的事。”
4个小时后当我走出法庭时,雨已经停了,黄丹坐在台阶上玩旋转陀螺。我不知道说什么,她将旋转陀螺塞我手里:“放心,干净的,孩子们喜欢的小玩具。”
见我一动不动,黄丹斜着脑袋看我:“对不起,给你造成了困扰,那时候的我不受控制了,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当然现在更严重,不过请放心,你的角色跟以前一样。我付费请你做个见证,瞧尽这段婚姻,天知地知没用的,它们不说话。”
“这段时间你在哪里?怎么过的。” 我试了一下旋转陀螺。
“在乌漆嘛黑的暗夜里,怎么过,还没过,怕是过不去了。我有瘾,戒不掉了。”旋转陀螺掉在地上,黄丹捡起它:“莫怕,不是毒瘾,是性瘾。唉,这样你更怕吧。”
她如实相告:后来多次出轨是真的,刘世龙还是不肯协议离婚,继续表演,只要黄丹道歉,他便原谅,他说:“我不在乎名声,就算爱人砍我几刀,我都要站起来亲吻她。是人都会犯错的,一个男人如果太在乎名声,就会伤到女人,我不会。”
“我也不再道歉,他的戏我看够了。或许我也是戏中人,不知是我扮别人,还是别人演我。开了锣,没唱完就不能停,他是假霸王,那我就做真虞姬咯。”黄丹拉紧风衣,“我做过的事敢认,半夜梦见和一个男人发生关系,醒来竟然有点开心。”
黄丹似乎找到了出口,“每当负面情绪或是压力来袭,就使用器具,很容易排遣。后来不限方式,兴奋过后,会后悔,用消毒水将双手洗到脱皮,告诉自己没意思。”可过不了多久,黄丹又忍不住去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知道吸毒是怎样的,反正如果停掉,我会眩晕,打不起精神,呕吐,有次将冰棍塞进去才好点。” 
再往后,或许在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的时候,黄丹便握着一把美工刀刺向了自己。



尾声


刘世龙自始至终没来过医院,但同意协议离婚了,黄丹却不肯:“我一定要让法院判决我们感情破裂,你锁了我10年。”
话虽这么说,但那份准许离婚判决书,黄丹还是用相框框了起来,“事情传开了,再没有人相信他了”。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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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4 03: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陪堂哥“做游戏”的第7年,她发现了被猥亵的真相 | 人间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2-06-02 08:05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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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虽然审的是盗窃的案子,但我要说我曾经作为女孩被猥亵过的经历,我不在乎什么家丑不能外扬,唯一能让我走出阴霾的就是勇敢。所以,哪怕我的情况特殊,就算全国14亿人,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遭遇,也绝不妥协,因为我的人生没有14亿次,统计学无法消除我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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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恩娇》剧照




一个法律人的温度丨连载



1


我第一次见阳希是受朋友薇姐之托。薇姐在妇联工作,之前给我反复强调了好几遍,说阳希情况特殊,但却不肯告诉我这个女孩究竟出了什么事。“我想让你帮帮她,或者劝劝她。不过阳希交待,在你们见面之前,()不可以说她的事。”

见面那天正值盛夏,室外气温高达39度,阳希身穿牛仔裤和长袖,头戴编织帽,脖子上系着丝巾,口罩和墨镜把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到了会客室也不肯摘下。我们刚坐定,阳希就抛出了一连串问题,问我毕业于哪所大学,研究生导师是谁,比较厉害的同学有谁,哪些在还在读博。

我听着有些不舒服,挑着回答了几句,她却毫不识趣,换了一种方式继续问:“你是XX大学毕业的?认不认识XX这个人?”

“是的,但我不认识。你是什么情况呢?若不方便跟我说,给你介绍女律师。”

她不说话了,我马上请同事李海燕来,借口要去打印资料回避。10来分钟后,李海燕从会客室出来,问我有没有说什么引起阳希反感的话,“人家旁敲侧击问你品行如何,有没有私下为难过女同事……她很在意这个。”

我一时语塞,说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她,对她的情况一概不知。李海燕说:“懂了,那就是有人对她做过什么。一会儿进去,你随她怎么说。在这方面,我比你在行。我看出来了,她是个单纯的小姑娘,她想信任你,对我反而支支吾吾的。”

我点了点头,进去会客室后开口说,律师要有公安机关开具的无犯罪记录证明才能执业。至于其他,我说得再好也是自卖自夸,如果有任何担忧都可以明说,大不了可以换人。这时,阳希才摘下帽子和墨镜,一头黑发垂落,整张脸很精致,眼神灵动,看起来也就20岁出头的样子。她说话的语气也软了下来,“那我请问你,怎么看待完美犯罪呢?”

在我看来,阳希这个问题并非无理取闹,当事人有权了解自己律师看待问题的方式,于是我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我推崇法的精神,主张无罪推定,却不认可所谓的‘完美犯罪’,希望能避免这种现象出现。而且,并不是说逃脱了惩罚,就‘完美’。”

阳希双手托住下颌,再问:“那你又如何看待‘正义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这句话?”

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我,我的看法还是那样:除了极端主义者,没人会希望正义缺席,与缺席相比,迟到会给人以慰藉。但我从不鼓吹迟到的正义,因为在正义迟到的过程中,受害人可能要付出巨大的成本,包括痛苦与失望。届时我们就会发现,正义来得太晚,也会是一种伤害。正义本应及时到来。

话刚说完,阳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看来薇姐没说错,你是靠得住的。”


------

就算有顾虑,当事人也必须说清楚事情的经过,之后律师才能慎重考虑是否要接案子。我让阳希直接聊案子,阳希当即给我看了她手机里的一张照片--一个男人蹲在地上逗小女孩,小女孩看上去很开心。照片是从背面拍的,男人的臀部露出了一截粉色女士内裤。

我问阳希,这男人是否有异装癖?有没有对小女孩做什么?阳希揪住胸口的衣服吃力地说道:“你出去帮我倒杯热水再进来好吗?”

我特意等了几分钟再进去,此刻阳希已情绪稳定,看着手机上的照片对我说,照片里的男人是她堂哥,叫刘辉,对面的小女孩是刘辉的外甥女,“但他身上露出来的那条内裤是我的,当然不是我给他的,是他偷走的,就为这事。”

我没料到事情如此简单,甚至有点纳闷之前薇姐特意跟我打招呼,听上去似乎要严重得多。不过我宁愿阳希是未经世事、小题大做而已,也不愿她有事,便建议她找警方处理,“一般会按盗窃他人财物来办,若要给他定罪判刑的话,其盗窃的财物要达到一定的金额。即使不判刑,也可能会对其治安拘留。这样,你找律师作用不大。”

这样说算是婉拒了,可阳希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若我一定要请你当我的律师呢?”

我打开手机,打算再次联系李海燕,让她进来接手案件。阳希像是看穿了我的意图,望着门口说:“你不要老是将人家妹子呼来喝去,我的事,女生不一定扛得住。”

我想那干脆就报个价算了,“就这个案子,我做不了什么事,但你执意要签委托协议也不是不行,有钱赚没啥不好,不过费用得上万,若是还有其他案子,会更高。”

本以为阳希会知难而退,没想到她却一口答应下来,“那就先委托这件事。”



2


阳希的堂哥刘辉是留美博士,这段时间爷爷身体不好,加上疫情的缘故,他才暂时回到老家。

得知对方是高学历,又有留学经历,我再次向阳希确认是否还有其他证据。什么时候拍的照片,内裤又是在哪里丢的,有无购买记录,她是否穿过。说起来案子很小,没有充分的证据,公安机关甚至都没法立案,仅凭一张照片,刘辉一定会百般狡辩。

阳希摊手说:“照片拍了有两三天了,有网购记录,内裤是我穿过的,晾在我家二楼的露天阳台上。”

我问阳希在拍了照片之后有没有去质问刘辉,把事情闹开。阳希否认了。我建议她在阳台的隐蔽处装个摄像头,再晾一套自己的内衣裤,看对方是否再犯。

说到这儿,阳希似乎喘不过来气,“万一他不再偷了,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是吧?”见我不作声,阳希盯着那张照片掉下了眼泪,“那我先听你的,我不信老天会真瞎了眼。”


------

几天后,阳希“欣喜”地给我打来电话,“他死性不改,又来偷我衣服了,还不止一次,我后来放了两套上去,都被他拿走了,摄像头拍得清清楚楚的,能看到正脸。”

我让阳希报警,剩下的事就交给警方处理,我不收取她的任何费用,到此为止。阳希却执意要与我再次会面,“既然老天给了机会,我就必须抓住。”

我认为事情差不多算解决了,没必要再劳神费力,便拒绝了。可很快薇姐就打来电话,说要和阳希一起来找我。同事李海燕听见,说可以陪我一起去。

第二天下午,我们4个人在一间包厢里见了面。阳希将监控视频放给我看,“没想到最难的一步,这么顺利。”

我大概猜到了阳希的过往,却不想过多联想,只是静静等待。良久,阳希盯着视频咬牙切齿道:“就因为他们——我从5岁开始一直被蹂躏到12岁,现在还过着不人不鬼的生活,一度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因果报应。”

薇姐抱住浑身发抖的阳希安慰道:“没事了,我们围在你身边,蔡律会帮你的。”

李海燕也去拉阳希的手,“我也有过类似经历,好在当年及时挣脱了,其实一进办公室,我就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说什么,又看了一遍阳希拍下的视频——

刘家的亲戚们住得很近,刘辉是从自家二楼翻墙来到阳希家的。为了掩人耳目,他先将一个篮球扔了过去,在阳台拿到阳希的内衣裤后,先将内裤放在鼻子底下使劲儿吸,还用双腿夹住文胸,扭动了一会儿身体,最后才将内衣裤塞进自己的外套里逃走。

我对阳希说,按照正规程序,刘辉很可能会被拘留,问她是否还有其他诉求。阳希不停地转动桌上的圆盘,说:“我倒也没想毁了他们,原本是想找个机会跟他们聊聊,望他们能及时悔悟,给我一个道歉,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若是事情难办,你可不可以不要半路抛下我?这些年,我想了很多后果,因为我太了解他们了。”

“你说的是……‘他们’?”我再次跟阳希确认。

“是的,是他们,加上帮凶有五六个。”阳希扭过头去。



3


阳希曾是个留守儿童,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出外打工了,她在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家来回走动。在爷爷奶奶家,与她一起生活的除了叔叔以外,还有两个堂哥:刘辉以及他弟弟刘宇。

“读幼儿园时,老师告诉我们青草和花儿都是香的,我以为是我鼻子出了问题,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我闻着它们是腥的,可是要到10年后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阳希第一次被猥亵是在她5岁那年,大她7岁的堂哥刘辉带她去割草。“他把我哄进油菜地里,骗我说‘做游戏’,然后脱掉我裤子,将他的东西在我那里戳来戳去。”

噩梦由此开始。只要单独在一起,刘辉就会找阳希“做游戏”,开始两年还常埋怨阳希,说不知为啥“游戏”总是不成功。天真的阳希还问过奶奶,“为什么哥哥每次和我做完游戏就冲我发脾气,而奶奶只是让我听哥哥们的话。”

平日,两位老人对孙子明显要比对阳希好,桌上有好菜,尤其是鸡腿、鸭腿之类的,他们会先给孙子们夹,然后再转过来教育阳希:“要让着哥哥,他们在长身体。”

阳希不敢说什么。父母不在身边,她难免性格软弱,性格乐观的她还附和爷爷奶奶,说自己小,暂时不用长身体,吃哥哥们剩下的就好。而刘辉从小就很会做人,他把自己碗里的菜分给阳希,说家里就这么一个妹妹,自然要爱护。有人在场时,他都会认真教阳希读书写字,教她唱歌,给她讲故事。

刘辉很聪明,从小到大学习都是第一,在旁人眼里很谦逊,从不打架闹事,对大人彬彬有礼。阳希爸妈每次打电话回来都让她跟两个哥哥学习,“每个人都在夸刘辉兄弟,我自然也觉得他们做什么都是对的,包括‘做游戏’要脱裤子。”

大概一两年后,比刘辉小3岁的刘宇也对阳希做了同样的事,并亲口对阳希说:“我哥告诉我,自家有个现成的妹妹,咱们关起门来‘玩游戏’,是只有兄妹才可以的。”

为了玩更多的花样,他们带阳希一起关着门看黄碟,并给她洗脑,“你看电视里的哥哥妹妹都这样”。

看完之后,他们就让阳希照着黄碟里的样子做,并威胁她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要不然爸妈就会不要她了,他们还会死掉。

“我怎么可能让自己爸妈死掉,每次他们出门之前,我都要追着跑好远,哭着问他们,打工要打多久才结束。他们说等我长大,就不要去外面辛苦了。这个事后来还被刘辉利用,说只要跟他们‘玩游戏’我就能长得快。有时就算痛,都会忍着。”

阳希的童年基本就是这样度过的,她对自己的两个堂哥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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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希最大的噩梦是10岁那年,刘辉考上了全国顶尖的大学,村里拉着横幅,还大张旗鼓请了腰鼓队。刘辉家里鞭炮声响个不停,大摆宴席,村里人都夸赞刘辉光宗耀祖,家里的大人更是春风得意,不但刘辉争了光,刘宇也上了重点高中。

刘辉表面谦逊有礼,说着懂事的话,却趁人不注意将阳希叫到了楼上。他突然变脸,挥手说自己是个征服天下的王,让阳希咬住一块毛巾,“之前还只是猥亵,这次就是发泄。钻心的痛,我眼泪都出来了,喉咙里嘎嘎作响,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事后,刘辉还威胁阳希,“不管我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都不怕,因为他出息大了,让我跪在地上喊‘哥哥万岁’。不用说,我照做了,我知道他备受宠爱,更怕自己爸妈‘出事’,只能缩在墙角自言自语。”

那时,楼下正敲锣打鼓,吃席的人让自己的小孩要向刘辉学习。最后,刘辉提起裤子,下去继续接受表扬。



4


阳希向我道歉,为第一次见面的那些不礼貌的问题,说根本原因是,她害怕那种道貌岸然的人,“有心计还聪明。我怕你跟他是一丘之貉,或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实在太害怕这个人了,以至于一见面,就将自己代入受害者角色里去了。”

我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想拉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拳头一直紧握着。薇姐一直在掉泪,李海燕紧握着阳希的另一只手。

这时,我反而冷静下来,说:“无论是猥亵还是其他,事情过去那么久了,证据什么都没保存,弄不好会被对方说成侮辱诽谤,但事实是可以追究一番的。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会不会造成二次伤害,就不得而知了,涉及亲属还是得慎重。”

我说的比较含蓄,薇姐没听懂,问我怎么追究事实。我看了一眼李海燕,她心领神会,解释道:“可能还得阳希自揭伤疤,去跟刘辉他们聊一下从前的事,留下文字或者视听证据。法律上大概率无法追责,但阳希应该是不想让事实就此湮灭。”

“好,我可以的。”阳希答得干脆利落,“有人说他们是‘完美犯罪’,但我认为世上不平之事要揭露,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要获得真相,可能双方都要付出代价。就像你们说的,就算过了诉讼时效,但他们做过的事情会钉在耻辱柱上。”

阳希问我怎么跟他沟通可以获取相关证据,我说了自己的看法:“这种人防备心很强,一般套不出来什么。不过,他毕竟做了亏心事,完全不怕是不可能的,你可以试着扰乱他心绪,试着吓唬一下他,然后放低姿态。这种人一般都自傲,哄着两句就忘乎所以,将他曾经威胁你的事实埋在问题里,算是下一个套吧。”


------

大家一起商量了一会儿,阳希将刘辉穿她内裤的照片用手机发了过去,还加了一句话——“原来我的内裤被哥哥偷着穿了。”

大概过去了四五分钟,刘辉那边没有回复任何消息。

阳希又发了一条消息,“穿了就穿了吧,我再买一条就是。我其实是想不通,为什么哥哥一表人才却要贴着我,想知道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把我当成玩物?”

很快,刘辉回了信息:“哥哥自然喜欢自家妹妹,何况妹妹还那么漂亮。”

阳希继续追问:“既然喜欢,为啥要偷穿我的内裤?我10岁的时候,你就在身上乱来,怎么你现在还不满足,有对象了还要来纠缠我。这些年,你到底怎么想的?”

刘辉以为阳希是怪他冷落了她,字里行间满是得意:“怎么像吃醋了?喜欢才会鲁莽,妹妹肯定也是崇拜哥哥的,不然那时候你怎么那么乖。”

阳希双手发抖,“若你真的喜欢,后来怎么还会让刘宇他们一起来摸我,怎么还不是玩物呢?”

刘辉似乎是突然反应了过来,质问道:“怎么的,你要翻旧账清算吗?当年大家都是小孩,不懂事,也没做什么。做人要有良心,爷爷奶奶,还有我爸妈对你那么好。我们费力将你培养出来,现在爷爷病倒在床,你非但不懂感恩,反而要搞垮这个家是吧?”

阳希的情绪再次失控,她去卫生间一遍又一遍地洗手,李海燕去陪她,劝她说聊到这个地步可以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何况我们手上还有他盗窃的证据。

阳希出来后,一直背着墙哭泣,“他提起爷爷奶奶,我更加觉得恶心。我8岁那年,奶奶曾发现过刘宇猥亵我,当时我们四目相对,她没有说什么,而是自言自语,说什么人老了就不中用了,要找个针线盒也找不到,出房间后还对着家里的狗发脾气。”

阳希确定奶奶那天是瞧得清清楚楚的,有次,她偶然听见奶奶私下教训刘宇:“还好你是对自家人那样,还好是我看见,换作是别人,人家当场把你脑壳拧下来当凳子坐。”

阳希还傻傻地跳出去问:“宇哥哥到底做了什么,别人要将他脑壳拧下来。”

之后,阳希发现爷爷奶奶对她比从前好多了。给她买很多漂亮衣服,有好吃的都会给她留一份,逢年过节会给她零花钱,但对于‘做游戏’的事他们只字未提。

“在意识到真相以前,我一直认为爷爷奶奶是天底下最好的,写作文还夸奶奶好伟大。”



5


阳希讲述的时候,李海燕做了份谈话笔录。为保险起见,我再次向阳希确认,其说法是否属实。阳希毫不犹豫地在笔录上签了字,并承诺个人承担一切法律后果。之后,阳希说了她的诉求,“若他们愿意出具书面道歉,我承诺不再做任何追究,自己也就跨过这道坎,释然了。至于所拍摄的图片,以及相关视频也就用不上。”

我问阳希,如果对方顽抗到底,该如何?

阳希斩钉截铁道,“那就豁出去。”

出于职业习惯,我一向会先做最坏打算,便让阳希将视频、图片都发给我,我存一份在U盘里,存一份在网盘上。至于手机聊天记录,因为截图没有法律效力(编者注:根据2022年1月最高法院发布的《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的解释》,社交软件上的聊天记录截图可以作为法律证据,但同时也需要有原聊天记录可查,因为聊天记录的截图是可以伪造的。文章事发时尚无这项规定),我建议阳希将手机交给我保管,这段时间先用备用手机,若再有重要聊天记录,继续换手机。

另外,我还想了解一下阳希父母的态度。阳希却说到目前为止,她还没告诉父母,“万一爸妈知道我身上脏了,可能都不愿意回来见我了吧。他们在我6岁那年,在外面生了弟弟,之后一直带在身边。我偶尔会怪他们为什么不把我接出去,可他们对我也不差,给弟弟买什么,一定有我一份,生活费按月打回来,他们自己省吃俭用全力支持我读书,说女孩一样的。所以我又不敢再提要求,怕现有的都会失去。”

我让她回去跟父母说明一切,她却央求我:“你愿不愿意陪着我,一句话都不用说,站在我身边就好。”

我说这种事,为了避免尴尬,最好不要有外人在场。阳希却执意要求,“我害怕他们知道我的经历后,会勃然大怒,然后和那帮人鱼死网破。又怕他们无动于衷,会伤了我的心。无论如何,若你在我身边,我有个支撑。”


------

第二天,我和李海燕在阳希的家里见到了她父母。

他们得知阳希的遭遇后暴跳如雷,阳希父亲一脚踢翻了凳子,压着喉咙指墙骂道:“这么欺负我女儿,畜生不如。”阳希母亲则抱着她哭,“怪爸妈没用,将你一个人扔在家里,我们对不住你……”

阳希跟他们说起接下来的决定,她父亲捡起地上的凳子坐了一会儿,之后走到我面前时,双眼通红,“假如我当年知道这事,不用说,就算拼了这条命,都得将那两个狗崽子撕碎了。但现在时间过去那么久了,我们打拼到现在,好不容易将子女抚养大,女儿读研究生,儿子在上大学。冒然去闹,毁的还是我们自己家。”

阳希母亲劝女儿,“他们都有头有脸的,昨天还说等你们姐弟毕业了,给你们安排一个好工作,有几家好单位让你们选。就算如此,我明天还是要去抽他们两耳光,就不要再宣扬了,女人难做。再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能让人看笑话。”

阳希听了脸色煞白,一股鼻血当即窜了出来。李海燕递去纸巾,却被阳希推开了,只顾哭着说:“就让它流,出点血不算什么,人死了不算什么,反正还能投胎重新做人。”

此时,阳希的奶奶进了屋,扶住阳希的头,让她朝天看。忽然,老太太快速从阳希牛仔裤后面掏出她的手机,“砰”的一声,重重砸地上。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她捡起又摔了一次,然后看着阳希说:“你喊我去坐牢,我衣服都不带;你要剁了我,我眨眼就是你生的;你让我上吊,我自个准备绳子。要不我跪下叫你奶奶。”

老太太慢悠悠地跪在阳希脚下,阳希一脸木然,鼻血“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说得去医院,阳希没说话,却跟在我和李海燕后面往外走。阳希父亲见老太太跪着,也跪了下去,大声喊道:“我的娘啊,您一来就这样,真是看轻我和我姑娘。刚才我很对不住她了,还没来找您要公道,您就受人撺掇来为难我们,那我也没脸劝说了。”



6


见过阳希家人后,我几次欲言又止,阳希却主动对我说:“我一定要个道歉的,当年我被欺负成妓女一样,可没见老太太这么出头,你们不当成笑话看就好了。”

李海燕以为我会退缩,直接支持阳希,“蔡老师,不要你权衡利弊。这两年,我最怕你会变得和有些人一样,动辄顾大局整体。我们虽然羸弱,但要大步往前走。”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阳希接过李海燕递来的手机,打了报警电话,眼神坚定。

过了三四十分钟,警察来了。刘辉两兄弟主动劝走了老太太,说现在闹开了对谁都不好,一家人不要让人看笑话,他们愿意协助警方调解。老太太听他们的话,走之前还指着阳希父亲道:“我看你还认不认爹娘,认不认祖宗。”

此时,我才知道刘宇是法学博士,阳希之前怕我会顾及人情或是其他,刻意没说。面对民警的询问,刘辉递出身份证的同时,打开随手带来的平板,将他的个人资料及与一些人的合影给民警看。他一边划过页面,一边说自己是“引进的人才”,愿为国家和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刘宇随即进行自我介绍,说他学法律快10年了。

民警了解情况后,说事情不大,问阳希是打算调解还是如何。阳希说调解有条件的,当前希望民警依法处理。

一位年轻民警劝阳希:“我们会进行调查,不过你那套(被偷的)衣服看着也就百来块钱,你们是一家人,兄妹之间有什么误会,不要冲动。”

很快,刘辉的父母叫来了村支书,也是自家人,村支书劝阳希:“你们都是我后辈,哪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认为伯伯对你怎么样?”

阳希回答道,“那就看看您怎么处理。”

村支书让民警先回,阳希同意了,“既然家族这个时候还要什么脸面,那我就给大家一个面子。我就妥协这一次,不会像从前一样被反复欺辱了,到时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我的要求很简单,让刘辉、刘宇在家族群里承认小时候猥亵我,并向我书面道歉,我就承诺不再追究你们任何责任,也不会对外说。如果你们同意,我现在让两位律师暂时回避。”

李海燕想陪着阳希,被我拉走了。我担心他们万一谈不拢,到时候我们会有麻烦。


------

我们一出门,刘宇就跟出来了。他手上拿了两个信封,说是阳希给我们的油钱。我悄悄打开录音笔,问他什么事。他倒不拐弯抹角,说:“都是同行,照片和视频要作为证据还是有瑕疵的。再说,小孩子过家家,大了来算账,说不过去。人好一张脸,公开道歉,写保证书都是掉身份的行为。我爸妈一直念叨着阳希从小父母不在身边,受了委屈,他们老早就给阳希准备了20万嫁妆,现在说要提前给她。

见我没有接信封,刘宇话锋一转,“律师做事也不要树私敌吧。阳希一个小女孩懂什么,还不是你们从中作梗。真要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我们也不是好惹的。不瞒你说,以后我会从政,我哥还考过县长,万一你落我手里,我肯定往死里整。”

我没有搭理他,径直上了车。发动车子以后,李海燕摇下窗户给了刘宇一个白眼,“人啊,怎么能毫无愧疚之心。我家的小猫小狗做错事了,还知道耷拉脑袋。”

当晚,我们从阳希那里得知,村支书调解失败。对方认为阳希逼人太甚,留书面道歉的话,一辈子都会被她拿捏。刘辉父母指责阳希嫉妒刘辉兄弟比她有出息,她只是上了个普通的本科,研究生也是刚好压线过的,便心生不满,打击报复。

至于盗窃的事情,他们的说法是:阳希奶奶以为阳希的内衣裤坏了,想给她缝补一下,让刘辉去取来。当时刘辉正好在二楼,为了省几步路,才翻墙过去拿了。



7


那天,阳希声泪俱下地说:“我以为在场的亲人,能感同身受一个小女孩的压抑。”

11岁那年,她从一本杂志上看到有关性教育的文章,才知道自己被两个堂哥猥亵性侵了,“当时整个人都崩溃了,全身有种被野猪啃烂了感觉,突然到处痛,还不敢吭声。”

自从知道了真相,阳希常年做同一个噩梦,直到现在都是。

“总是有两三个男人脱掉我的衣服,把我全身都摸个遍。而我想骂人、想打人、想赶他们走,却总是无力,还要眼睁睁地看完全程,醒来一阵抽搐。我清醒地知道这个梦不会就此罢休,大白天只要有个男人看我久一点,我就会惊恐,生怕自己的衣服会不受我控制松开。”

阳希认为自己脏了身子,“见花儿开得艳丽就想到自己烂透了,挨着其他女同学觉得是罪孽。她们傻乎乎的样子,真令我羡慕。我的童年本该跟她们一样,拉着小狗的尾巴不肯放手,在文具盒里养蚕宝宝,看家里的兔子啵啵,天真无邪地唱着六一儿童歌曲,一天到晚就想着吃好吃的,对街边垃圾食品情有独钟……而我只要想起以前的事,就精神萎靡,吃什么都没有胃口,刚才好好的,突然就想哭……”

有次,阳希想从学校的4楼跳下去。正想抬腿,就见语文老师急匆匆地过来,说学校要开期中考试表彰大会,她作为最优秀的学生要上台讲话。她才没跳。

从此,阳希脑海里总是天人交战,生与死的念头来回拉锯。过了很多年,她才明确了自己的想法:“我身上背负的是伤痛也是证据。刘辉这类人不止一个,受害者也不会只有我。我不想其他小女孩像我一样,生在这个世界,还没来及认识万事万物,自己被玷污了。”


------

阳希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应该会得到理解。但是那天,正义非但没有得到伸张,她身上反被泼了脏水。

刘辉的妈妈毫不留情面地骂她是个“骚货”,并言之凿凿,“不骚怎么11岁身上就来了?别的女孩都是13岁才来的,你自己脑子里想得乱七八糟的,意淫自己的堂哥,到了(到头来)还要敲诈,你缺钱跟我们讨就是了。”

阳希奶奶也在一旁添油加醋,“要说阳希,有一点我不喜欢,小时候就喜欢撒谎,还从我荷包里摸钱,打死都不承认,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谁对谁错都过去了。”

刘辉不痛不痒地跟阳希说了句“对不起”,当阳希说一定要书面道歉时,他直接变脸恼羞成怒,“我女朋友是大城市的人,家里有权有势,身材外貌比你好多了。讲句难听的话,很多女生排队让我睡,我都没动心,真要做什么,也轮不到你。”

阳希的父亲气不过,抽了刘辉一耳光,场面当即陷入混乱,两家人打了起来。村支书一声不吭,趁乱走了。阳希刚打通报警电话,隔壁传来消息,她爷爷去世了。

阳希的伯伯和奶奶拒绝阳希一家进门吊唁,阳希父亲想去跪拜,也被老太太拦住,骂他不孝子,说老爷子是阳希给逼死的。除非阳希一家在灵前发誓,不再闹得家里不宁,才让他们进门——事实上,阳希爷爷已卧床半年,早在2个月前就说不出话了。



8


由于极度失望,阳希不再顾及任何家族情面,毅然决然选择走法律程序。办案民警经过调查,认为刘辉构成盗窃,对其处以行政拘留5日的处罚,由于他家正在办理丧事,当时未将人带走。

阳希的这一举动,在刘辉他们家看来,是要鱼死网破,没有任何余地了。他们放出话来:“如若不撤案,包括律师都没好下场。”——指的就是我。

那段时间,刘辉并未在家守灵,而是来到省城找各种关系,还通过中间人找到了我。他说他们通过之前的观察,发现阳希很依赖我,我是“关键人物”。

我直言替他感到悲哀,都这时候了,他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以为是我从中挑唆。刘辉狡辩称:“人的基因本就有一些特殊因子,你看首次在巴黎出版的美国小说《洛丽塔》,日本名著《源氏物语》都是探讨此类东西的。小孩子过家家,是出于人性的本能,真没必要上纲上线。我让我爸妈代替我写一封道歉信行吧?”

我说我和阳希并不太熟,无权替她做决定。刘辉又打起了感情牌,“为啥阳希在我拿了她的衣服后,挂上更性感的?你就没想过,一直是她勾引我吗?这个女的太有心计,你不要被利用了。为啥国人喜欢揪着人的私德不放?就因为见不得人好。”

李海燕听不下去了,当着刘辉和中间人的面给阳希打了电话,表明我们的态度,“警方若只给5日行政拘留,那我们要投诉,视频里的人属于多次入户盗窃,侵犯了被害人的隐私居住权,无论金额多少都应立案调查,查实后负刑事责任。”

我接过李海燕的话,说道:“我也三十多岁了,失去了不少,受了很多委屈,突然有一天就不想再为难自己了,谁骂我,我就骂回去,挨了打,就马上还手。至于面对威胁,就更要硬碰硬试试看。有时候,我就想做正确的事情,自然承担所有风险。”

刘辉满头大汗,借口身体不舒服,离开了。回去后,他对阳希说自己愿意出具书面道歉。

事到如今,阳希拒绝了他——“你不过是为了自保而断臂,还以为自己很会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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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在听取了阳希的意见之后,刘辉以涉嫌多次入户盗窃被立案侦查,一个月后被批捕。

开庭时,刘辉一直说自己爱国,批评外国虚伪、不讲人权,他说自己是看不惯才回来的,立志要建设祖国,以后有钱了一定会捐款、做慈善,因此希望法庭网开一面。

而阳希的发言则令我极为动容,“这个世界还是要有基本的公平,没出息的人只是没出息而已,不代表他们就要被有出息的人欺辱。如果成就可以掩盖罪恶,那么成就本身就是罪恶,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今天虽然审的是盗窃的案子,但我要说我曾经作为女孩被猥亵的经历。我不在乎什么家丑不能外扬,唯一能让我走出阴霾的就是勇敢,所以,哪怕我的情况特殊,就算全国14亿人,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遭遇,也绝不妥协,因为我的人生没有14亿次,统计学无法消除我的痛苦。”

我听到公诉人在一旁嘀咕:“一个海归博士而已,人品低劣,真不是什么人才。”

最终法院以入户盗窃罪判处刘辉有期徒刑一年。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燕平




蔡 寞 琰

学法律的文字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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