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种草的这几本书里,有女德班大行其道的线索2019-05-20 韩福东 大家 韩福东,资深媒体人。
导读对涉及宗教信仰的佛门戒律,我们不宜作评价。但可以讨论的是,他后半生对女德的积极打CALL。这是一条尚未被讨论的线索,但却是他内心深处价值认知的真实体现。
弘一法师的一生分为两个阶段。上半段是一个叫李叔同的才子,中国艺文界先驱;后半段则斩断情丝,以持戒而闻名佛教界。 他的人生可说是大开大合。那个文采行事风流倜傥,那个敢于画裸体女模的李叔同,和摈弃情欲、与妇女讲话时都要有他者在场的弘一法师,看似分裂,却肉身合一。 1918年农历七月十三日,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剃度出家,时年38周岁。国民党元老吴稚晖为此表达过困惑:“李叔同可以做一个艺术家而不做,却去当和尚。” “知道弘一身世的人,都以为这位对国画,金石,音乐,文学,戏剧都有着浓厚兴趣和硏究的人,曾办过报纸,曾从事革命工作,曾是一位风流倜傥的浊世佳公子,却在中年之后,竟消极得会投入空门,在一般人看来这是一个谜。”匡瀛1947年的这段话,可以看作是吴稚晖上述话语的翻版。 困惑归困惑,文人笔下的弘一法师,反而因其遁入空门而更多了一份方外之美。这个普遍的困惑也增加了他的传奇色彩。 李叔同的出家,是当年艺文界的热点新闻。1942年10月13日,他在泉州不二祠温陵养老院晚晴室病逝,也引发如潮纪念。 可以说,弘一法师是整个20世纪中国最被舆论认可的佛教僧侣。这既得益于他上半生在艺文界的积累,也和他重振佛教律宗有关。 1948年二月,大雄书局特地出版“永恒的追思”散文集,专为纪念弘一法师圆寂五周年。丰子恺、叶圣陶、施蛰存、杨同芳、傅彬然、钟吉宇诸名家,都撰文表达追思。甚至于在其圆寂6周年之后,上海大报《申报》仍会刊发相关纪念文章。 李叔同的弟子、知名画家丰子恺说:“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十分像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老生像个老生,起小生像个小生,起大面而又很像个大面……都是‘认真’的缘故。”
年轻时的李叔同,曾以反串演《茶花女》而轰动一时 “全能”和“认真”,都是相当正面的词汇。弘一法师一生朋友满天下,大家都为尊者讳,他身后形象一直得以维系。 但是,现实也许并没有那么完美。如果细看弘一法师的后半生,会发现,他后来不仅病苦缠身,在仰仗佛力和世俗医术间进退失据,同时又陷入一种强烈的自我否定之中,严苛的戒律操持,意味着一种灵与肉全方位的皈依。 对涉及宗教信仰的佛门戒律,我们不宜作出评价。但可以讨论的一个细微处是,他在后半生对“女德”曾积极打CALL。这是一条尚未被讨论的线索,但却是他内心深处价值认知的最真实体现。 一、一首诗里的线索惜春连日醉昏昏,醒后衣裳见酒痕。 细水浮花归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 人闲易有芳时恨,地迥难招自古魂。 惭愧流莺相厚意,清晨犹为到西园。 这首唐朝诗人韩偓的《春尽》,是弘一法师的至爱之作。弘一曾将该诗录为中堂,寄托怀抱。这首诗在弘一这里勾连起了何种情感呢? 韩偓是唐末进士,历任左拾遗、左谏议大夫、度支副使、翰林学士等职,后被贬。因感“宦途险恶终难测”,乃拒官退隐福建,自号“玉山樵人”。韩偓诗名甚盛,早年作品热衷艳词丽句,晚年则归于感时伤怀。 和弘一法师类似,韩偓的前半生浮华风流,后半世则耽于隐逸,寄情于佛道。弘一法师将其引为同道,其原因大抵在此。 他责成弟子高文显撰写《韩偓评传》,并亲自删改。在1936年写给夏丏尊的一封信中,弘一说:“此书乍观之,似为文学书。但其中提倡气节,屏斥淫靡,亦且倡导佛法,实为益世之佳作。” 由此可知,“屏斥淫靡”和“倡导佛法”是弘一此时大力推广韩偓最核心的着眼点。 但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矛盾是,韩偓被认为是《香奁集》的作者,他开创的“香奁集”诗词以香艳见长,恰是弘一法师提倡的“屏斥淫靡”的对立面。如何破?弘一法师给出的解决方案是:极力论证韩偓非《香奁集》作者。 在1935年致《韩偓评传》作者高文显的信中,弘一就明确表示:“最要者,为辨明《香奁集》决非偓作。”他强调“近代《香奁集》流通甚广,以此污偓,实为恨事。偓乃刚正之人,岂是作香奁者?” 但正如天津市李叔同研究会常务理事沈金梅在“弘一法师与晚唐诗人韩偓——《〈香奁集〉辨伪》之辨”一文中所言,“《香奁集》是否系韩偓所作,弘公与高文显(主要是弘公)所作的考证辨伪,无论论点还是论据,均显得说服力不足。” 弘一法师很可能是将宗教信仰情怀作为了考据的前提,从而推导出一个无法服众的结论。这种结论得出的方法,并不符合做学术的基本素养。 与此同时,弘一法师也试图切断与自己早年香艳诗词的联系。据李叔同的南社社友尤墨君《追忆弘一法师》所言,1920年春,尤墨君拟将弘一在俗时所写的诗词汇编成册,取名《霜影录》出版,弘一表示:“若录旧作传布者,诗词悉可删,以诗非佳作,词多绮语。……又绮语尤宜屏斥,以非善业也。” 事实上,弘一法师对自己俗世时的放浪形骸与游戏诗文做了痛切的忏悔。在临终之前,他还公开撰文忏悔道:“出家二十年之中,一天比一天堕落,身体虽然不是禽兽,而心和禽兽差不多。天良虽然没有完全丧尽,但是昏聩糊涂,一天比一天厉害,抑或与天良丧尽也差不多了”。 一个摈弃外务,专心以戒律为依归的修行者,仍以“禽兽”自薄,依此标准还有谁可以被称为人呢? 自我否定到了这个程度,到底是为什么? 二、《安士全书》之谜在《弘一法师书信》中,他曾向修习者推荐图书。其中,出现频次最高的,是印光法师的著作(《印光法师文钞》及《印光法师嘉言录》等),其次是《安士全书》,再次是《缁门崇行录》。 《缁门崇行录》是明末莲池和尚的作品。缁门即僧门,这本书是讲出家人应该尊崇哪些行为,里面推举了很多榜样。譬如唐朝的道琳法师,在太白山深岩隐居,“以女人染之本,一生不亲面,不为说法,不令入房。”女人不仅不能进入他的房间,连听法都不可以,打照面也不行。他临死的时候,女弟子前来看望,他知道后立刻制止,以免容颜相对。为什么?因为他认为女人是一切污染的根本。 “女人染之本,一生不亲面”的理念,不仅是对和尚的要求,也是对尼姑的要求。到了弘一法师生活的时代,这个要求已经拓展出圈,笼罩在了尚未出家的世俗人头上。 1929年6月16日,在给寄尘法师的信函中,弘一极力褒扬莲池法师,称其与寄尘法师“气象最为接近”。莲池法师所著的《云栖法汇》顺势被隆重推荐,而《云栖法汇》中的三部书尤其重要,排在第一的即为《缁门崇行录》。 弘一还透露,他曾赠送闽南佛学院五十部《缁门崇行录》。可见他对此书的偏爱。 1935年,在弘一给北平佛学研究社居士(未出家的佛教徒)们推荐的图书中,排在第一位的同样是《缁门崇行录》。 1939年10月5日,弘一在给杨胜男居士的信函中说,他几年前曾编辑《佛学丛刊》,在上海世界书局出版,里面共有三十部著作,依此研习,最善。其中,排在第25部的,就是《缁门崇行录》。 这三十部著作中,还包括《印光法师嘉言录》及莲池法师的另外著作《竹窗随笔》、《竹窗二笔》及《竹窗三笔》。 公允地讲,《竹窗随笔》较《缁门崇行录》更多世俗的思辨,涉及女德类的内容并不多,但亦并非没有,譬如他在《后身(二)》中说,“贪欲重而为女人”,意即女人天性就是贪欲重,这也是时下女德班热衷搞忏悔的价值前提。又如在《三贤女》一文中,他赞叹一个朱姓女子,为了阻止丈夫打渔而投水自杀。 不过,和《安士全书》比起来,《缁门崇行录》在女性话题上已经很克制了。 《安士全书》是清朝周安士居士所著,包括“文昌帝君阴骘文广义节录”、“万善先资”、“欲海回狂”、“西归直指”四部。被民国印光法师称为“善世第一奇书”。 这本“善世第一奇书”说了些什么呢? 限于篇幅,姑以《欲海回狂》为例,看看其中的女德思想。这本书要求: ……………………
“妇女不艳妆,不佩香囊;不观灯看戏;” 幼女“六岁以上,不出门庭;不许饮酒;不许览山歌小说;勿学诗画琴棋;常使持经念佛;教以四德三从。” 除此之外,嫂叔相见,笑不露齿;男女十岁不同食;出嫁姊妹,不至其卧房;从堂姊妹嫂叔,不私见;服外姊妹不相见;女子无故不见姑夫;丈夫与妻之姊妹不相见。 …………………… 周安士还认为,好色的人,后世容易堕落投胎为女人。耽于男女之情,更容易变身为畜生道的鸳鸯与鸽雀。原文如下: …………………… “问:好色之士,后世每堕女身,何以故? 答:淫者意中,念念有一美女。情之所牵,其音容笑貌,常摹美女之娇态。以故阳气渐消,不觉形随心变。” “问:鸳鸯鹑鸽,因宿世造淫,故今世为淫鸟。而飞雁丧偶,至死不合,宿世不淫就很明白了。为何也堕落为鸟身呢? 答:十恶之中,淫仅仅是其中之一罢了。十恶都可堕落为畜生。鸳鸯鹑鸽,从淫业而堕落,孤雁之报,从他恶而堕落。如《俱舍论》中说:“人若造业,当堕畜生,各自差别。其中淫欲盛者,生鸽雀鸳鸯中……” …………………… 这种贯穿三世的道德,其实,正是现在部分所谓“国学班”讲授的内容(当然,并不是所有国学教育都推崇这些)。前一段时间,重庆男孩因感冒延误治疗死于吉林玉琨国学实验学校,该校法定代表人王竑锜就对其家长表示:“你们家杀业太重,做家长的应该忏悔。” 弘一法师对《安士全书》推崇备至。在1928年写给姚石子的信中,弘一称赞《安士全书》“宜雅宜俗,人谓救世宝典,良不虚也。” 1921年11月18日写给毛子坚的信中,弘一说:“普陀印光长老及诸上善人劝送《安士全书》,匡益世道,祛发昏蒙,猥辱累嘱,为之绍介于知识。” 他1934年向性愿法师建议给佛学社幼年僧众的教育方法中,有“每日读《安士全书》”句。他对性愿法师说:“《安士全书》,印老法师尽力提倡,未可以其前有《阴骘文》而轻视之。”这里的“印老法师”即是印光法师。 可以肯定的说,弘一对《安士全书》不遗余力地推介,是受其偶像印光法师影响的结果。 三、偶像之力印光法师(1861年—1940),被认是民国四大高僧(虚云,太虚,印光,弘一)之一,他俗姓赵,陕西郃阳(今合阳)路井镇赤东村人,其在当代净土宗信众中的地位至今无人能及。 弘一大师最服膺的人就是印光法师。他对毛子坚说:“音(弘一自称。弘一,号演音——笔者注)于当代缁素之中,最崇服者于僧则印光法师。”他还对王心湛说过:“朽人于当代善知识中,最服膺者,惟印光法师……弘扬净土,密护诸宗,明昌佛法,潜挽世风。所摄皆具慈悲,语默无非教化。三百年来,一人而已!诚不刊之定论也。” 上文提及的《安士全书》和《缁门崇行录》都在印光法师重点推荐书目中。 在对女性的看法上,印光法师与《安士全书》和《缁门崇行录》系出同源。 譬如,印光法师在《复智牧居士书》中说:“今之学界不知此义,动以男子之职业,令女人习学。而不知以相夫教子为训。是学为乱,非学为治也。”这是批评学校教育在教女人职业技能,而非“相夫教子”,认为是乱搞。 在《冯平斋宜人事实发隐》一文中,他批评说:“近世学风大开,女子入学,多被不知教本之教员所误。从兹不以尽伦守分,宜室宜家,相夫教子为事。各各皆欲操政权,作长官。越分计虑。习为狂妄,亦可慨也。” 这批评的同样是学校教育不再讲相夫教子和尽伦守分了。认为讲政治权利是“狂妄”。 他还在《复真净居士书》说:“近人多生肺病,光颇不以为然。后世人业重,情窦早开。十一二岁,便有欲念。欲念既起,无法制止。又不知保身之义,遂用手淫。如草木方生芽,而即去其甲,必致干枯。聪明子弟,由此送命者,不知凡几。即不至死,而身体孱弱,无所成立。及长而娶妻,父母师长绝不与说保身节欲之道。故多半病死,皆是由手淫及贪房事所致。” 你没有看错,他说的是肺病。民国时候,肺病还比较难治,真的会死人的。法师把这个归因到“手淫”上去了。而且不只是手淫,结婚后贪图房事,一样要得肺病死人的。 印光法师对于戒色理论是真心实意地认真推广的,还对此千叮万嘱。如其在《复念佛居士书》中强调: “现在后生,已知人事,即当为彼说葆精保身之道。若知好歹,自不至以手淫为乐,以致或送性命,或成残废,并永贻弱种等诸祸。未省人事不可说,已省人事,若不说,则十有九犯此病,可怕之至。” 印光法师对此颇为自信,甚至以此指导身为医生的俗家弟子。在《复净善居士书四》中,他这样说: “汝行医,切不可学今之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之庸医。无论男女,均令彼断房事。直至大复原后,尚须过月余,方可一行。否则纵令不死,也成残废无用之人。除闺女寡妇不可说,余俱为说,切勿以为碍口……今之医生,只知医病,病之大忌,就是房事,概不肯说。不知由此死了多少青年男女,此虽不是医生医死,然不为说病忌而死,亦不能不负误人性命之罪。若无论什么病,均令断房事,则是与人强健长寿安乐,其功德大矣。” “无论什么病,均令断房事”,这是他给出的终极保健之道。 今天,我们在某些“国学班”里看到以“戒色”为主旨的教育,不能不说,这种理论基础,并非今人独创。而像女德讲师丁璇们的“三精成一毒”“一滴精十滴血”理论,更是将戒色理论发挥到魔幻地步。 多病的弘一法师,晚年是信奉这条道路的,虽然这并未让他康复起来。如果不是体弱多病,弘一法师给我们留下的著作和演讲会更多一些。 今天重提旧事,并无意苛责古人,毕竟,每个人的价值与思想,都逃不掉时代的烙印。只是想说,那些看似寻常的信牍与文章,其实隐藏着众多的密码,就如同《安士全书》和《印光法师文钞》,只有对此有了解的人,才能看出某些价值观的发展脉络,才能了解,在弘一法师的自省甚至自轻背后,有一股多么强大的道德与律法的压力。 今天,许多弘一法师的研究者,都忽略了这一点。 参考文献: 《弘一法师书信》,林子青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6年10版 《永恒的追思》,1948年大雄书局出版 《缁门崇行录》、《竹窗随笔》、《竹窗二笔》及《竹窗三笔》,莲池法师著,台湾佛光出版社1995年版 《安士全书》,周安士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印光法师文钞》、《印光法师文钞续编》、《印光法师文文钞三编》,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年版 沈金梅《弘一法师与晚唐诗人韩偓――《〈香奁集〉辨伪》之辨》,《弘一大师纪念文集》海风出版社2005年10月版。 匡瀛《悼念弘一上人》,上海《申报》1947年9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