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清明上河图”2019-05-16 颜纯钩 大家 颜纯钩,笔名慕翼、斯人,资深编辑、作家、评论家。目前任香港天地图书出版公司出版顾问。
导读汪曾祺的写作手法,由这个基本的设定所规限,所以他的小说都散文化,都重白描,简洁而空灵,轻情节重神韵。
中国当代作家中,汪曾祺是很独特的一位。他没有大作品,小说散文都小小的,但他的小作品合起来,却很大,大到比很多大而无当的巨著都还要大。他的小说都写得像散文,读起来很轻松,但每每读后都有一些重甸甸的东西沉在心里。他写那些小说都像不经意,随随便便,“信口开河”,起于当起,止于当止,都是家常话,读来却都有深长的情味。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 多年来读汪曾祺的作品,都零敲碎打,最近得了一本天津人民出版社二零一五年版的《受戒》,才算有一个整体的感觉。汪曾祺的小说,是中国民间生活的百科全书,他的作品合起来,就是一幅中国现代的“清明上河图”。 《受戒》收了四十三个短篇,有的篇幅略长,也不过一两万字,有的只是一两千字,不论长短,几乎每篇都是写一个人,为了写这个人,他花了很大力气去写那人的家乡,他从事的职业,他生活的环境,往往他把整个大环境都写得淋漓尽致了,他的主人翁才出场。刚出场不久,有那么几个动作,一件两件事情,可大可小,略一亮相,小说就结束了。 换一个作者,他或许会倒过来,大环境的描写点到即止,只作为背景烘托,反倒把大力气用在人物描写上。人物的爱恨情仇,命运转折,与身边各色人等的纠葛,如何挣扎反抗,起死回生,那才是小说吸引人的基本元素吧。可是汪曾祺反其道而行,他花大力气写背景,背景那么大,人物像芥末微尘,他们的存在本不足道,可那也是活生生一个人啊!人的苦难他都有,人卑微的想望和满足他也有,他的命运也同样受制于那个庞大无伦的环境,他的清喜与忧愁也都令人低回。 实际上,让人无可如何的,也就是那个天高地厚的大环境,那些千年不变的山水之间埋伏的人情物理,主宰人命运的传统文化,殊异的风俗里各自求生的智慧,都无不由那个大环境生成、积淀、浸淫,如不是那个大环境,所有的人都不是那个人,所有人的命运也都不是他那个命运。 从没有一个中国作家把中国人生活的处境写得那么足,那么不遗余力,那么放恣热闹。他写不同的生活环境,好像那不是死的外部的风物,好像那些山坡河水、堤岸上的柳树、人家屋顶上移动的船桅,那些深宅大院、曲巷长街、果树和花草,那一整个乱中有序的人间,竟是一个庞大的生命在运转,自给自足,不假外求,缓慢沉重地呼吸着,艰难地起承转合。 正因为大环境给他写得好像是活的,他的人物活在一个活的大环境里,便无可置疑地合理,彷佛只有这样的环境,方生长出这样的人物,而这样的人物又成了那个大环境的一部份。 汪曾祺的写作手法,由这个基本的设定所规限,所以他的小说都散文化,都重白描,简洁而空灵,轻情节重神韵。他描写环境用的是工笔,塑造人物用的却是写意,好像一幅画里,周遭的环物细致,勾勒不厌其烦,栩栩如生,活动在其间的人物,却只见半边脸,一个背影,影影绰绰,游移其间,轻颦浅笑,稍纵即逝。 环境是工笔,足以令人设身处地,人物是写意,有大量留白让读者去想象扩充。人与环境的辩证关系,在一般人看来,人是主,环境是次;在汪曾祺笔下,环境是主,人物是次。人物虽为次,但留有空间供人想象,在读者那里,人物各依其生活逻辑在他的环境中活动,小说写得少,读者想象补充得多,所以他的人物尽管空灵,却比大锣大鼓的铺排更生趣盎然。 汪曾祺写景写事写人,都用白描,香港人说的“有碗话碗,有碟话碟”,意思是有什么说什么,有多少说多少,该怎么说就怎样说。白描的难,是你不容易抓到描写对象的神韵,写景得其细而不得其意,写事得其杂而不得其巧,写人得其详而不得其神,那只像小学生写生字,笔笔都有,但歪歪扭扭不成规矩。要捕捉神韵,只有把景事人都烂熟于心,提炼出一些幽微独具的观照,那时才能用最白最白的白话,写出最深最深的人间情味。 读汪曾祺的小说,你很难不被他丰富的民间生活常识迷倒,他怎么可以懂那么多东西?不但巨细无遗,而且深得其中之奥妙,他不但是旁观者,甚且是同道中人,是浸淫其中出入其外的大行家。《受戒》写一种偷鸡的铜蜻蜓,鸡吃蜻蜓,铜蜻蜓硬簧弹开,鸡嘴撑住叫不出来,小偷就手到擒来。《大淖记事》写抓土匪游街,地保要先通知店铺收起鸟笼,怕土匪看见了不高兴,如此体贴,断难凭空想出来。《异秉》写药铺,伙计一等的叫“管事”,二等的叫“刀上”,三等的叫“同事”,四等的叫“相公”,各有司职,等级分明。《兽医》写针灸医牲口,前三针扎肚子,牲口放屁拉屎,后三针扎身子,满身出汗,然后用稻草灰在牲口身上拍一遍,牲口就站起来了。《八千岁》写米店,四个米囤子依贵贱放四种米:“头糙”、“二糙”、“三糙”、“高尖”,头糙卖给卖力气的,高尖卖给有钱人。店中一块竖匾,写的是“食为民天”,两边两张字条,写的却是“僧道无缘”、“概不作保”。这些细节,除非对传统米店有深入观察,很难无中生有。 诸如此类不同的生活常识、奇异的见闻、民间风俗习惯等,几乎每一篇小说里都信手拈来,杂花生树,处处埋伏,目不暇接。不同的人操不同的职业,有不同的活命技巧,只要白描,无须夸饰,已经美不胜收。 一个作家生活在某一环境,他可能只对那个环境有深入了解,其余的也就得其皮毛,汪曾祺却是对三教九流都熟极而流,信手拈来都是过日子细细巧巧的琐事。环境既然活起来了,人在其中也就如鱼得水,人与环境熨贴得天衣无缝,然后,他几乎就不用花太多笔墨在人物身上,人物翩然来去,片言只语皆成故事。 因此,不要以为白描很容易,白描是最难的,难的是你肚子里有多少东西。他心里有一个海,写一朵浪花都听到远海的风暴;你心里只有一杯茶,写成一条江,那江里什么都没有。 汪曾祺写人物虽然用写意手法,但寥寥数笔,却都极为讲究。本来就打算写意,再不讲究,只怕淡如白开水,这也是最难的。一篇小说,用一大半写环境,轮到写人,已剩有限篇幅了,为增强效果,汪曾祺又多会用心经营一个余韵袅袅的结尾。《詹大胖子》写一个校工,校长张蕴之和女教师王文蕙私通,谢大少想轰走张蕴之,就问詹大胖子校长通奸的事,詹大胖子一口否定,他不是维护校长,是维护王文蕙。小说结尾写道:“后来,张蕴之死了,王文蕙也死了(她一直没有嫁人),詹大胖子也死了。/这城里很多人都死了。” ——最终都是死,有什么好计较的!《辜家豆腐店的女儿》,因为穷,豆腐店的女儿被有钱人包,女儿喜欢中医王厚堃,请他来看病,借机引诱,被他婉拒了。王厚堃结婚,花轿过去,辜家的女儿号啕大哭,结尾是一句话:“辜家的女儿哭了一气,洗洗脸,起来泡黄豆,眼睛红红的。”——哭归哭,黄豆还是要泡的,日子还要过下去。《晚饭花》几乎没有情节,写一个少年李小龙,暗恋一个女孩子王玉英,女孩子嫁给有钱人钱老五,李小龙放学回家,看到在河边淘米的王玉英,只看见一个背影,头上戴着红花,结尾一句话:“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原来的王玉英了。”——一个少年人小小的悲哀,没有人知道。《王四海的黄昏》,写一个走江湖卖药的,为一个药店主人的老婆散了班子,在当地定居下来,等药店老板去世,他就和女人一起过,几年后女人给他生了一个白胖小子。结尾一句话:“王四海站起来,沿着承志河,漫无目的地走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人活一世,各有故事,悲欢离合,到头来只剩得无语欷歔。那么长的夕阳下的影子,一直拖着,拖回家去,做人就是那么一回事。 八十年代中,汪曾祺参加一个内地作家代表团访问香港,与香港作家在大屿山渡假邨有一次交流活动,当时和他有一面之缘。汪老话不多,老是笑着,那时不知道他心里装着那么多东西。香港三联书店蔡嘉苹女士(诗人舒非),多次经手编辑汪曾祺的作品集,她到北京去,汪老请她去家里,亲自下厨做几道家常菜招待她,如此待遇,让我羡慕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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