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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一切从李敖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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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18 11:4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切从李敖开始

2019-03-18  田方萌  大家


导读

一个在精神上有点追求的青年开始接触中西思想的时候,总希望找到能够直接对他说话的知识人。李敖在世纪之交的中国扮演了这样的角色。




1994年,我16岁,上高一。那年暑假,在家乡太原的书摊上,我见到一本黑色封皮的书。书名叫《我的皮肉生涯》,让人误以为是某名妓的回忆录。一翻才知道,作者叫“李敖”,是个台湾人。从此李敖成了我最喜爱的作家之一,今天还能背出他书中的不少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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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1935年4月25日—2018年3月18日)

自从李敖被介绍到大陆,生于七八十年代的读书人就注意到他的作品。李敖接续了五四以降的自由主义文脉,在台湾大学师从胡适和殷海光,成为《文星》杂志的主要撰稿人之一。他早年的文字在穿越海峡后,又成为新一代青年的启蒙读物。他在大陆的影响不亚于长他一辈的柏杨,也胜过晚他一辈的龙应台。

一个在精神上有点追求的青年开始接触中西思想的时候,总希望找到能够直接对他说话的知识人。李敖在世纪之交的中国扮演了这样的角色。面对那些未经世事的懵懂少年,他像教父一样现身说法,同他们分享针对各种问题的观点。他主持的电视节目取了个恰如其分的名字《李敖有话说》,我的一位朋友看过后说:“李敖讲话的样子就像中学老师。”

安-兰德是二战后美国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很多共和党人年轻时都读过她的作品,由此决心投身政治。对他们来说,生命中的志业通常始于兰德。类似地,我和很多同龄人对社会理想的追求,也是从阅读李敖开始的。在人生的青葱年华,他将我们带入了思想的世界,我从他的书中第一次知道了杜威和钱穆。现在回想起来,李敖充当了为我们引路的门户人物,根源还在于他那颇具魔力的写作风格。

李敖是个勤奋著述的作家,他自称一天能写三千字,他的全集长达上千万字。李敖也是个文字浅显的作家,他将读者的文化程度设定为高中水平。这两条很多作家也都具备,可极少有人采用李敖那种话语方式。用流行音乐的术语来说,他的文风具有很高的“辩识度”。李敖说自己包揽了中国白话散文的前三名,难免让人觉得妄自尊大;可不满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妙语连珠,文采横溢。

李敖的文章经常使用两种话语,都有助于他吸引年轻读者。第一种是自大狂式的标榜和批判。他用“狂叛”一词形容自己的文风,自外于传统的二十四品。为了显得狂叛,他便不能人云亦云,而要不时表达一些耸人听闻的论点。他在大学时期将自己塑造为特立独行的“长袍怪”,晚年则穿着“招牌红夹克”在电视上露面。这种标新立异的服饰风格就像他的语风一样不惊人至死不休,受到具有叛逆心理的年轻人追捧。

众所周知,李敖喜欢攻击他人,在“骂人党”中堪称老大。他的批评有技术,也有技巧。用李敖自己的话来说:“别人骂你是王八蛋,而我却能证明你是王八蛋。”他在台湾思想界的独行侠身份有点像方舟子,可以向任何不顺眼的人物开炮。李敖的话语策略在于扮演非主流中的主流,因此他在独裁时代张扬自由,自由时代又攻击民主;他在保守的年代批评老年人,在新潮的年代又教训年轻人。他的自大狂个性很像特朗普,两人都参加过电视节目,参加过竞选,也许不是巧合。当然,相比于吹嘘自己阅读量的特朗普,李敖确实读过很多书。

涉性修辞是李敖惯用的第二种话语。他谈论性问题时从不脸红,也不忌讳暴露个人隐私。他写过一本讽刺历届美国总统的书,取了个扎眼的标题《阳痿美国》,在大陆出版时编辑不得不改为《审判美国》。除了这种标题党式的做法,李敖有时也会灵机一动,想出有趣的妙喻。例如,他写过一篇介绍乐器史的短文,提到两种笛子,一种有膜,一种无膜:“这一膜之有无,决定了笛小姐的身价。”

读过李敖自传的人,对他最深的印象恐怕还不是他的著作之多,而是女友之多。他在自传里大谈自己的情史,亦不避床笫之事。李敖开“身体写作”之先河,卫慧和木子美之流皆瞠乎其后。我在地摊上曾见一本情色小说,男主人公就是我们的李大师。李敖后来也听说了:“大陆出了一本书,把我写成了西门庆。”读者若真以为他是色情狂,那就上了他的当了。文人的风流主要在字里行间,他们的情书多半比他们本人更可爱。李敖在女人身上花的时间,未必多过其他男作家。他自曝情感故事,主要目的在于招揽读者,顺便揶揄一下老情人罢了。

在一生中相当长的时间里,李敖是个孤独的男人,而且受过很深的伤害。他被大学时代的女友抛弃后,曾吃安眠药自杀未遂,在医院里抢救过来。他记述过自己在监狱里自慰的细节,还联想到动物园里手淫的黑猩猩。李敖的罗曼史虽然轰轰烈烈,可当事人未必真心幸福。他和胡茵梦那张有名的合影,表演的成分便多于自发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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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与胡茵梦

李敖自称他“思想才情独迈千古”,其实他是个离不开时代的人。他的大部分文章属于时事评论,博得一刻掌声后,也就与时事同亡了。他的史学研究主要也是与蒋家父子斗争的产物。李敖最有深度的作品当属《北京法源寺》,他在监狱里完成了此书的构思,也许只有那里才能让他暂时忘掉时代。他的头脑偏重文学和考证,不喜欢抽象的理论,对历史缺乏系统性的思考。他曾大言不惭反问:历史有什么哲学?有记者问起他对尼采的看法,他也不屑地表示后者“思想混乱”。

作为“大收藏家”的李敖在收集和整理史料方面自有一套。他喜欢写翻案文章,好发惊人之论,有些观点的确具有洞见。不过,规规矩矩做学问的人很看不上他,研究民国史的谢泳先生就说过李敖只是有些“歪才”。李敖没有坐冷板凳的耐性,与学术体制也有些过节,因此不时流露出反智主义的情绪。无论中学西学,都被他一痛儿狠批。例如,国学大师钱穆就被李敖视为“思想迂腐”的过气人物;治思想史的学者张灏与李敖师出同门,都是殷海光的学生,也被李同学骂作“专啃洋书的昏蛋”。

李敖生前感慨自己“生不逢时,又生不逢地”。如果他成长在清末民初,也许新文化运动又多一员干将;他本有经邦济世之才,却终生委屈在一个小岛上。在文化认同来看,李敖的思想的确是大陆本位的,我们也不应将他仅仅看作一位“台湾作家”。可他的格局和气概确实受到岛上环境的限制,他与那个社会纠缠一生,终未能宁静而致远。我们带着他的偏见去认识世界,还需要将他的偏见再纠正过来。

2018年3月18日,李敖在台北驾鹤西去,就像他引用过的谭嗣同诗句——“愿身成骨骨成灰”。两个月后我去台湾旅游,专程跑到他在敦化南路的书房,在门口凭吊了几分钟。想起那些年少时读过的畅快文章,它们的手稿可能就静静地躺在里面。在台大校外的旧书店里,我见到了六十年代出版的《文星》杂志,封底印着李敖青年时代的头像。我虽然来了,他和他的时代却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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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青年时代的头像

李敖去世当天,我写了一副挽联怀念他:“嬉笑怒骂,风流尽显,生前谁似我?是非功过,评说不一,身后任由他。”作为一代才子和文豪,李敖不会被世人很快遗忘,可也不像他生前说的“我死诸君思我狂”。真正难以忘怀他的,可能还是我们这些当年的小读者,因为一切从李敖开始。

谨以此文纪念李敖先生逝世一周年

发表于 2019-3-18 04: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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