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教我温一壶月光下酒的男人走了
原创: 阿舒 山河小岁月 2019-01-23
1997年,我们班忽然展开了一场作文写作风格大讨论。
彼时,老牌言情已经占了弱势,女同学们流着泪,心里暗暗发誓,将来要去撒哈拉沙漠找到属于自己的荷西,到时候一定要对着这些不懂爱的大人高呼“爱本身是无罪的”,但已经被语文老师钦定为“邪书”的三毛琼瑶张小娴们只好转入地下流通系统。
言情派能够笑傲江湖的是张爱玲的粉丝,“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爬满了虱子”,此句一开,作文立刻过80(满分100)。 站在鄙视链顶端的是几个男生。他们时常讲出类似“活下去的诀窍是保持愚蠢,又不能知道自己有多蠢”的金句,对女生打招呼爱用“你好呀,xxx”。这一年四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他们忽然在课堂上泪流满面,痛彻心扉。令我们诧异的是,流眼泪的除了他们,还有语文老师。
而后,我们以班级的名义展开了“怀念小波——王小波作品学习周”。 王小波虽然获得了语文老师的官方认可,但要模仿他的写作风格,难度有点大。
当时更为主流的还是以下两派:
一派喜欢用“掩卷沉思”、“潸然泪下”,和古人聊天,与文化对谈,一个王朝的背影。每隔三两行,须惆怅一次,叹息五次,作文结尾,几乎篇篇“无语问大地”。
这一派,我们呼之以“苦旅”派——源自该派武功秘籍《文化苦旅》。
另有一派,写啥都表示“欢喜”,以欢喜心生活,以欢喜心上课,老师骂你,心底里开出小花;考试不好,也不要为明天烦恼,要努力地活在今天这一刻。
这一派是欢喜派,教主是林清玄。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清楚,林清玄其实是一个男人。
欢喜派信徒们坚称这个男人是一个长得像徐志摩的翩翩男子,“像空谷幽兰。”过了几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再版《林清玄散文集》时,我第一时间想把这个版本送给那位做出如此评价的女同学,让她看看,这是一朵怎样的“空谷幽兰”——
但林清玄的文字对于少年们来说,确实是有魅力的。 浪漫,就是浪费时间慢慢吃饭,浪费时间慢慢喝茶,浪费时间慢慢走,浪费时间慢慢变老。
世事离戏只有一步之远,人生离梦也只有一步之遥。人生如戏却不是戏,没有彩排,不能重来。走好人生路,最重要的是做好现在。
跨过去,春天不远了,我永远不要失去发芽的心情。 这些文字,像是冬日的暖阳,大太阳天里的清风,你并不是完全明白,但因为朦胧而加倍美妙。这一类的文字,特别适合抄写在本子里,化用在作文里,珍而重之地写在同学临别纪念册里,仿佛我们每个少年,都一瞬间长大了。
这并不是矫情,我清楚地记得我曾经送给一个同学一本《林清玄散文》,那位同学当时在放学路上遭遇车祸,撞了人的司机不知所踪,同学的右腿粉碎性骨折,错过了奥数比赛。后来,他告诉我,正是那本《林清玄散文》,支撑了病床上的他度过那苦不堪言的医院生涯,“我坚信那些病痛,也是我生命的一种宝贵财富”。
我翻了翻知乎,这样的故事,这样的读者感受,真的并不是个例:
有一位台湾评论家说得好,林清玄对于那些社会议题,生命中的困苦,并非是结构性的来处理与反映,而是一种“点心式的解决”,透过一个小小的东西就把问题“解决”掉了——也许不是真的解决掉了,但在那一瞬间,你感受到一种温柔的力量。
这一点,对于年少的我们来说,确实很迷人,毕竟,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代,能够忽然做一个平静的人,这是多么厉害,多么超前啊!
1997年,是林清玄在大陆爆红的一年,也是他在台湾彻底 flop 的一年。
红黑只在一念之间。
这个毕业于台湾世界新闻专科学校的高雄人,是家里的第十二个孩子——大概前面的小孩太多了,父亲完全不知道应该给这个小孩取什么名字。因为他生下来不哭闹,就打算叫“林清怪”。到了户口登记所,工作人员说不好听,边上一个人说他最近在看一本武侠小说,小说中有一个角色叫“清玄道长”,遂取名为林清玄。 这个故事,来自2013年林清玄上《开讲啦》,在那档节目里,我们真正见识了林清玄的口才:
讲自己的家境贫穷,他说“我的父亲会拿出十八个碗排成一排,每个碗添一点食物,添完以后,他会用庄严的声音对我们说:‘来,大家吃饭。’端起饭盆,我们会先‘呸’一下,吐一口唾沫进去拌一拌,这样吃起来就很安心,否则你一不留神,饭就没了。”
讲自己给父亲烧洗澡水时偷看世界地图,结果被父亲打了一巴掌。他说将来要去埃及,父亲说,“我可以用生命保证,你这辈子绝对不可能去埃及那么远的地方。”若干年之后,他在埃及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感谢父亲的那一巴掌,“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埃及,因为我不要我的人生被预见!”
《开讲了》里面,最精彩的故事莫过于这个为古龙代笔。林清玄说,古龙连载小说两年多,结尾遥遥无期。林清玄去催稿,古龙说:“这篇小说里有一百多个人物,要写的太多了,可能永远也写不完。”于是林清玄自己写了一个结尾:小说主角遍发武林帖,邀请了这一百多个武林人物到少林寺推选武林盟主。少林寺地下埋着炸药,所有人全都炸死了。完。小说最后一句是:“从此,武林归于平静。” 后来,有网友声称,古龙小说里有一个“清玄道长”,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最后被斩首,头颅悬于城墙,示众三天三夜…… 但我印象中,古龙似乎并没有写过清玄道长这个人物。根据我的朋友L考证,林清玄唯一有可能参与古龙小说连载的是《时报》时期,1974年,古龙在《时报》的副刊连载《天涯明月刀》,但这部小说并不长,并没有超过两年,代笔之说,恐怕大有水分。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于林清玄的认知——“武林归于平静”,仿佛他天生就应该做这样的事情。
他是中国台湾作家中最高产的一位,被誉为“当代散文八大作家”之一:
17岁开始发表作品,20岁出版第一本书《莲花开落》。 30岁,作品囊括中国台湾的所有文学大奖。 32岁,上山修行,35岁出山,写成“身心安顿系列”,成为90年代最畅销的作品。 40岁,写成“菩提系列”,销售数百万册。 连续十年被评为台湾十大畅销书作家,创下150次再版的热卖纪录。
……
毫不夸张的说,在1996年之前,林清玄是许多人的“心灵导师”。 如果你看过林清玄早期的文章,会发现一个叫“小銮”的女子。林清玄总喜欢在书里说,如果这本书能够有一些小功德,他愿意将其全部回向“小銮”——她叫陈彩銮,1979年和林清玄结婚,育有一子。
1996年,这段婚姻宣告终结。
这本是个人私事,然而,次年三月,林清玄和方淳珍结婚,结婚后三个月,方太太产下一子,这下,大家炸裂了。 有激进的妇女团体在“林清玄教育文化基金会”门口焚烧他的书,很多人在网络上大骂他是“伪君子”,出版社接到大量的读者抗议电话以及传真,要求退书退录音带。书店书摊一下子不敢进他的书,因为根本卖不出去。
因为作家私人感情而引发市场迅速走低的现象,在当时的出版市场绝无仅有。林清玄从云端摔落,跌幅之大,速度之快,令人不可思议。
现在想来,这算是第一例偶像人设的崩塌。
有一位台湾网友果子离曾经写过一篇《作家菩萨林清玄》: 林清玄当年红得发紫,有一次在演讲开始前,有读者兼信徒走到台前向林清玄膜拜,林清玄没有拒绝,站在前面任对方叩首,一如高僧。我被吓着,也颇不解,何时一名作家也臻于佛法僧的境地了?或许林清玄也被吓着,不及应变,但事后开讲时应该郑重声明,自己只是凡夫俗子,是作家,是佛学弟子,不是高僧大德,请各位先进多多指正,不要膜拜。但他没有。
作家风流倜傥,情债多,本来见怪不怪,何以林清玄不获读者谅解,而至鄙弃的地步?我想主要是因为林清玄在许多读者心目中不只是作家,而是菩萨。但读者错觉林清玄为菩萨,是读者糊涂,但林清玄恐怕也要负点责任。 因为太红,林清玄在很多读者眼里成了菩萨。既然如此,菩萨怎么可以犯人间的错呢?婚变在先,说谎在后,本来不是滔天大祸,却成了致命伤。
所谓因果,大抵如是。
1997年,那时的我们,对于这场在宝岛轰轰烈烈的婚变风波一无所知。
我们还在争论着林清玄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如何可以写出那些优美的句子,我们猜测他也许住在山里,只喝清泉水,要不然,怎么才能温一壶月光下酒。
几乎在同时,欢喜派受到了冲击。积极人生的写作方式忽然有了另一个范本,这个范本叫《萤窗小语》,经典名句是“人就这么一辈子,你总不能白来这一遭啊。”
三观正,态度积极,辞藻平和,调性温柔,作者同样来自台湾,而且名字和当时特别红火的国民电视剧男主角重名,很快,他后来居上了。
这个作者叫刘墉。 刘墉的书,让欢喜写作派的内部发生了分化,昨天还在“我们要全心全意默默地开花”,今天已经“只要不负我心,便不负我生”。这一派读者的作文里,开始频频出现刘墉的故事——毕竟,比起台湾世界新闻专科学校,还是哥伦比亚听起来比较牛啊!
林清玄的忠实读者们则选择拈花微笑,人间至味是清欢,只要以欢喜心过生活,以平常心生情味,以柔软心除挂碍,这是很好很好的,那也是很好很好的,阿弥陀佛。
至此,文学少年们的读书鄙视链完全形成了:
读王小波的看不起读林清玄刘墉的 读林清玄刘墉的看不起读余秋雨的 读张爱玲的看不起读亦舒的 读亦舒的看不起读琼瑶的 读琼瑶的看不起读席绢的 ……
这样的争论,到了2000年忽然尘埃落定。那一年,一个叫韩寒的少年横空出世,每个文学少年充满激动,内心暗想,自己的时代来临了,文学的时代来临了。
一晃,差不多二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当年谈论文学的少年们,已经散落四方,不复相见。
今天,2019年1月23日,星期三,林清玄去世了。我问编辑部的小朋友,你知道林清玄吗?她回答,知道,语文卷子做过他的阅读理解。
林清玄去世前一天,在微博上这样写道:“在穿过林间的时候,我觉得麻雀的死亡给我一些启示,我们虽然在尘网中生活,但永远不能失去想飞的心,不要忘记飞翔的姿势。”这是他《在云上》的文字,这是他最后一条微博。用这样的方式告别,这挺林清玄的。
写下这篇文章,怀念我的1997年,怀念那些为了王小波张爱玲余秋雨林清玄打破头的日子。
那真是我们的黄金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