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青春版《牡丹亭》在美国上演后谢幕 西方文艺复兴里,戏剧是很重要的一门。古希腊悲剧影响了整个西方文化,莎士比亚的戏剧也受它的影响,达到一个巅峰。 其实我推广昆曲,也有这个心在里面,可以说是我的一个实验吧。 一个快600年历史的老剧种,如果可以推广成功,是不是我们整个传统文化也可以借鉴,最后实现一种21世纪中国式的文艺复兴? 我自称“昆曲义工”。1982年,大概是做《游园惊梦》舞台剧的时候,我就大声疾呼:昆曲是世界级的艺术。那时候当然相信的人不多。 直到200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一次宣布有了文化遗产项目。之前都是静态的、不动产之类的建筑,像长城、苏州园林那些。第一次“人类口述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宣布了十九项,我们的昆曲是第一项,第一名。 那时,我推广昆曲已经有20年,总算得到了世界级的认同。
《游园惊梦》,梅兰芳饰杜丽娘,梅葆玖饰春香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我第一次看昆曲是十岁,1946年在上海美琪大戏院,是抗战胜利之后梅兰芳第一次公开演出。 美琪平时专门放映西片,梅兰芳在美琪演昆曲是个例外。抗战期间,梅兰芳避走香港留上胡子,不肯演戏给日本人看,所以那次他回上海公演特别轰动,据说黑市票卖到了一根黄金一张。 那时刚好有人送我们家几张票,我就去看了。梅兰芳是京剧伶界大王,那次的戏码却全是昆曲:《思凡》《刺虎》《断桥》《游园惊梦》。
《牡丹亭》,梅兰芳饰杜丽娘 很多年后,昆曲大师俞振飞亲口讲给我听,原来梅兰芳在抗战期间一直没有唱戏,对自己的嗓子没有太大把握,皮黄戏调门儿高,他怕唱不上去。而且他的琴师没有来上海。 所以俞振飞邀他一起演昆曲,因为昆曲的调门儿比较低,而且俞有个笛王。 梅兰芳昆曲的底子也很好的,当时京昆不分,京剧演员常常要学昆曲。所以梅、俞同台,唱了四天的昆曲。 恰好我看到的,是最后一天的《游园惊梦》。那时候我年纪小,也不懂事,只知道大家都说去看梅兰芳、看梅兰芳。
梅兰芳早年《游园惊梦》剧照 很奇怪的是,里面有一段叫【皂罗袍】,那个曲子,我特别不晓得为什么,好像从此就印到我的脑子里面去了。 里面有最著名的那几句歌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是一种缘分。后来我就写了一篇小说就叫《游园惊梦》,讲的也是一个唱昆曲的名伶的命运。那时为了写这篇小说,女王的盗版橘色唱片,听都听得都磨穿了!
梅兰芳、俞振飞之《游园惊梦》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昆曲其实就是以最美的形式表现我们中国人最深的感情。昆曲本身的美学之高,可以说,在别的类型的表演艺术里,我还没有看到过。 西方的歌剧有歌没有舞,芭蕾有舞没有歌,昆曲它是载歌载舞的一种艺术。它的一举一动,唱腔、音乐、身段甚至于服装,都要美。 尤其是汤显祖的《牡丹亭》,是昆曲的最高峰。《寻梦》一折,一连17个曲牌,词句美不胜收,形容杜丽娘和柳梦梅幽会之后内心的起伏,这在我们抒情诗词里面都是很少有的。
梅兰芳之《游园惊梦》 爱情也动人,“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牡丹亭》可以说是东方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了。 《罗密欧与朱丽叶》写于 1596年,《牡丹亭》是1598年。恰好在同一历史时期,东西方诞生了两个最了不得、最动人的爱情故事。 不过呢,罗密欧与朱丽叶死了回不来了。《牡丹亭》还要回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中国人喜欢大团圆,回来以后还要重新结成夫妇。
1988年大陆版舞台剧《游园惊梦》广州首演 抢救昆曲 由明万历到清乾嘉,昆曲独霸中国剧坛,足足兴盛了两百年。但是到了近代,昆曲没落了。 我小时候,已经是京剧的世界,昆曲几乎绝了。战后梅兰芳在上海那次盛大的昆曲演出,也不过是灵光一现。 去台湾后我很少看昆曲演出。他们是演折子戏,大部分都是京剧演员演的。台湾的大学里有昆曲社,台大、政大、师大都有,没停过。蓬莱曲社已经50多年了,每个月聚几次,偶尔也有演出。在台湾,昆曲就是靠这些曲友传下来的。
1987年回上海,在复旦讲学 再在上海看昆曲,已经是四十年后了。1987年我回上海,在复旦大学做访问教授。正好上海昆剧院演《长生殿》,我看的是他们最后一场。 他们的当家小生蔡正仁演唐明皇,当家花旦华文漪演杨贵妃,是他们正当盛年的表演。一个晚上,演了一场天宝兴衰,精彩极了。 戏一演完,我跳起来拍手喝彩。别人走了,我还在跳还在拍。 我那是兴奋之情。我以为经过那么多历史动荡,我以为没有昆曲了。没想到,这项中国最精美、最雅致的传统戏剧艺术,居然还能浴火重生,在舞台上大放光芒。 那个时候我就动心起念,我说这么了不得的艺术,一定不能让它就这样衰微下去。宋词,元杂剧的唱法都已经失传了,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昆曲身上。
1980年代,白先勇与卢燕 1982年,我曾把我自己的小说《游园惊梦》改编成了舞台剧,在台湾演出,非常轰动。 我们在话剧里面唱昆曲。卢燕演女主角,她会唱昆曲的。在台湾很多人第一次接触到昆曲,就是看这个演出。 1983年,我当制作人,在台湾制作了两折昆曲,《春香闹学》《游园惊梦》。 1992年,我策划了昆曲在台湾第一次真正的演出,演的是《牡丹亭》。把华文漪从美国请回台湾,还有史洁华,也是“上昆”的,从纽约请回来,再跟台湾当地的演员合起来演的。 那是台湾观众第一次真正看到三个小时的昆剧,是以“上昆”的本子为主。 所以在2003年青春版《牡丹亭》之前,我有了这些经验的。
青春版《牡丹亭》剧照(摄影:许培鸿) 做了一个戏,脱了九层皮 青春版《牡丹亭》,我当时一定要定位在“青春”上。 当时面临的问题是,演员老化,观众也老化。怎么把年轻人吸引回剧院里来,这是很要紧的事情。 我想借一出经典大戏,训练一批年轻的演员接班。我也相信用年轻的演员,可以吸引年轻的观众。
青春版《牡丹亭》剧照(摄影:许培鸿) 剧本、舞台、灯光等等,都要考虑如何在传统的基础上,注入现代的元素。讲起来是一句话,做起来非常难。分寸怎么拿捏? 明清的传奇,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冗长。洪升的《长生殿》长达五十出,演完据说要三天三夜。 《牡丹亭》总共五十五出,我们删减到二十九出。每晚三个小时,三个晚上共九个小时演完。三个晚上的主题,我分别定为“梦中情”、“人鬼情”、“人间情”,等于是对“情”不同层次的诠释。
青春版《牡丹亭》剧照(摄影:许培鸿) 其实新编戏曲,失败的多,成功的少。那个时候我们真的冒蛮大的险的。做下来,脱了九层皮。 我又不是昆曲界的人,投入这么大的精力、人力、物力。等于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吧。 那个时候不敢想象,这么一个400年前的戏,能够勾动21世纪的大学生。别忘了,那是三天九个钟头的大戏,你要从来没看过昆曲的大学生们坐到一个戏院里头,一看看九个钟头,好像是不可能的事。 演出开始前,我还去杭州灵隐寺烧香许愿,紧张到这个地步。今年12月,才有机会去灵隐寺还了这个愿。
从青春版《牡丹亭》到校园版《牡丹亭》 十几年来,青春版《牡丹亭》演了300多场,90%的演出都是满场。几十万观众看了演出,每次反响都是那么狂热。 说这出戏“拯救昆曲”可能有点夸张,但我确实可以讲,青春版《牡丹亭》一出戏,至少启发了当代的昆曲复兴运动。 2006年,青春版《牡丹亭》去美国巡演。美国媒体评价说,“这是自上个世纪30年代梅兰芳赴美演出之后,中国戏曲界对美国知识界产生最大影响的演出。”
2006年青春版《牡丹亭》在圣芭芭拉演出 (摄影:庞林春) 演完以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密歇根大学就开设了昆曲课。 2009年,我们第三次去北大演出,三天都是爆满。当时是12月,特别冷的几天,零下九度。我一个南方人冷得要命,演完已经快11点了,我想回去睡觉了。几百个学生不让我走,要跟我讲话。 讲什么呢?每个人都讲一句。他说白老师,你把这么美的东西带到北大来,我们看得真是好感动。我看到学生们脸上都在发光。
校园传承版《牡丹亭》剧照(摄影:许培鸿) 今年4月10号,校园版《牡丹亭》在北大首演。12月2号,又在香港中文大学进行了一场演出。 北京16个大学的学生组成一个剧团,把青春版《牡丹亭》浓缩成一个晚上三个小时的演出。他们拜青春版的那些演员为老师,一对一地学,等于是青春版整个的风格的延续。 这些学生都不是专业的昆曲演员。有学计算机的,学心理学的,做外交官的,学哲学的。可见我在北大教了十年昆曲课,影响了北大和北京各个大学的学生,有外溢效应。
校园传承版《牡丹亭》剧照(摄影:侯君梅) 在中大演出时,1400个座位,结果来了1900人,还要开直播,可热闹了。这些学生真聪明,学了只有八个月呀,演得中规中矩、有模有样,几乎将近职业水准。 看了他们的演出,我被深深感动,我觉得这是一种集体的文化的觉醒。 平常我们都是看西方的东西,听他们的古典音乐,看他们的芭蕾舞,好像很不得了。这一次,这些学生们演自己的东西,而且是最难的,演得兴高采烈,而且非常自豪,觉得自己是在传承一种文化。 这么美的东西,完全是我们中华民族自己的,不是受西方的什么影响来的,存在于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气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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