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远去”固然恶俗，但武侠小说的时代真的过去了

源济

“一个时代远去”固然恶俗，但武侠小说的时代真的过去了

2018-11-20  叶克飞  大家


导读

传统知识分子的优点，萧逸都有，传统知识分子的缺点，他也有，比如大男子主义。

萧逸去世，最先想起的不是《甘十九妹》，而是其处女作《铁雁霜翎》。

《铁雁霜翎》

1992年夏天，刚刚经历过小升初考试的我，用了整个暑假的时间啃武侠小说。

当时可买可借的书并不多，由不得精挑细选，于是有书就读。其中便有一套四本的《铁雁霜翎》，就此得识萧逸。

萧逸

后来才知此书是萧逸的处女作，当年口味粗糙，只看热闹，对此书的简单套路、俗套情节和乏味文字都可视而不见。前两年突然想起，试着再读，味同嚼蜡。

人在少年，最容易有代入感，甚至是乱入。于是行侠仗义有我，悱恻缠绵有我，因此萧逸早期的路子反倒颇适合我辈阅读。

早年的萧逸，模仿民国武侠小说家王度庐的路子，也就是著名的奇情派。王度庐写情极是动人，时至今日也不过时，反倒是武侠套路不浓，时不时出现的白蜡杆子长枪固然写实，却让我辈大倒胃口。《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和《铁骑银瓶》这五部曲，早在抗战期间就席卷北方，成为沦陷区人民的精神慰藉，近年来又因李安的电影版《卧虎藏龙》而回归。早期萧逸对他的模仿简直是全方位，连书名也不放过，《铁雁霜翎》这种四字组合就是一例。

王度庐的《卧虎藏龙》

所谓铁雁霜翎，其实是取四位主角名字的各一字而成，铁守容、李雁红、叶砚霜和纪翎，当年觉得这几个名字都相当不错，怕是因为还没读过古龙和温瑞安的缘故。两位女主角的形象都不错，铁守容有倔强一面，李雁红温婉。倒是男主角叶砚霜腻腻歪歪，当年就直觉不喜欢。直到前两年重读，才发现这就是一大渣男。

也是前两年，顺道将《铁雁霜翎》的续作《江湖儿女》草草一读，发现叶砚霜竟与铁守容旧情复炽，抛弃李雁红。萧逸写情，最爱这样分分合合的辗转戏份，可写着写着就落入俗套，骨子里与如今的“种马网文”无异。

这倒也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小时候读得津津有味的武侠小说，如今之所以读不下去，固然与文字有关，与情节有关，但更多还是与价值观有关。

也就是“价值观”这三个字，让武侠小说的时代远去。

相似的命运

这一代武侠小说家，多有相似命运——生于大陆，经历过抗战和内战，辗转港台。

萧逸祖籍山东菏泽，1936年生于北京，父亲是国军陆军中将、抗日名将萧之楚。抗战期间，他随家人移居重庆，1949年移居台湾。1957年中学毕业后，进入海军军官学校就读，两年后因志趣不合而退学，1960年开始创作武侠小说，于是便有了《铁雁霜翎》。1961年，他进入中原理工学院化学系就读，然而名气渐大，稿约不断，三年间写武侠小说的时间比上课还多，只能第二次退学。

此后的萧逸，从未从事过其他行业，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一辈子没上过一天班”，成为罕有的专职武侠小说家。即使日后移居美国，也仍以写中文小说养家糊口，养大三个孩子。

萧逸谈自己的创作历程，认为早期学王度庐，大写奇情，中期学还珠楼主，有仙侠影子，后期走自己的路，着重刻画人性，于是便有了《甘十九妹》这样的巅峰之作。

《甘十九妹》

无论王度庐还是还珠楼主，都是民国时期最畅销卖座的武侠小说家。前者的奇情，后者的瑰丽想象，对后世同行影响极大，金庸古龙均不例外。

换言之，民国武侠小说构成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启的武侠小说黄金时代的底色。除了古龙等少数求新求变者的突破之外，即使被誉为“新派武侠小说巅峰”的金庸，骨子里也仍是“旧”而非“新”。

萧逸成长于旧式军人家庭，从小接受的是“忠孝仁义”教育，最大的娱乐则是家里常开的京剧堂会，父亲副官的说书，还有报章上的武侠小说连载。

毫无疑问，萧逸是标准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写武侠小说是乐趣，也是糊口之道，但骨子里还是看重旧时读书人的人生轨迹。有意思的是，他有一本《铁旗怪侠传》，虽不好看，却有相当篇幅提到主角白如云的读书经历。这位老兄原本打算闭关练功，后来突然觉得知识才是生产力，于是发奋读书。这个桥段放在书中虽然有趣，但也颇为多余，可萧逸硬要这般“植入”，多少是私心作祟。

《铁旗怪侠传》

传统知识分子的优点，萧逸都有，传统知识分子的缺点，他也有，比如大男子主义。

因女侠形象而成功的萧逸，还是认准了男权江湖

萧逸并非不想突破，他曾被誉为“最擅长写女侠”的作家，《甘十九妹》便是经典。这个亦正亦邪的少女，背负着仇恨与爱，人性转变的刻画相当传神。

萧逸曾说：“为什么我笔下的女侠很多，而且有很高的地位，是因为我觉得男人常常东想西想，但女人是单纯的，常常轻生死，重情义。我们中国从春秋战国时代，越女论剑，到唐朝时候，太史公为多少传奇女子作传，都能看到许多有大情大勇的侠女。甚至赛金花这样的，也是侠女出风尘。中国传统文学一路下来，给女侠的评价都很高。历史上有这么多可歌可泣的女子，真让我心醉了。”

虽说赛金花的传说纯属虚构，还带着一股意淫救国的酸腐之气，但萧逸确实有心把“女”与“侠”联系在一起。

但即使如此，与其他传统中国知识分子一样，萧逸仍不会将女性视为理所当然的主角。他曾在受访时表示：“我知道大家都非常喜欢甘十九妹，但我还是强调《甘十九妹》的主角是尹剑平。在我们的侠义历史上，第一个女侠是越女，最后一个女侠是秋瑾，中途还有一连串女侠比如红拂女。之所以我花那么多笔墨在女侠身上，因为我偏爱中庸之道，一部作品里不能只有阳刚之气”。换言之，女侠再耀眼，也不过是出于“中庸之道”的点缀。

秋瑾

其实，这样的解释大可不必。

也正因为骨子里的传统，萧逸对商业社会的节奏也不以为然。即使说起金庸，他也曾有这样不冷不热的评价：“香港的生活节奏紧张，所以他们喜欢热闹，喜欢情节上的紧凑和悬念，这是商业文化发展的必然趋势。生活那么紧张，人们没有时间去钻研文学这种东西，也不会接受。金庸的小说确实特别热闹，特别有趣味，对他来说更深层次的东西，不是不能写，而是不愿意那样写吧。台湾的文化就和香港不一样，我们可能还是比较注重文学传统，注重更纯粹的审美。”

不过，萧逸在大陆的声名恰恰也是拜商业社会所赐。1996年拍摄的电视剧《甘十九妹》被誉为大陆武侠剧的开山之作，也让萧逸与其笔下人物一道为更多人所知。

《甘十九妹》的电视海报

不太有趣的萧逸和有趣的古龙

在港台武侠小说家中，萧逸应该属于看起来不太有趣的那一类。

这显然跟出身于军人之家有关，所以他惯于早上6点起床，晚上11点睡觉，即使忙于写作，也绝不熬夜。当年台湾武侠小说家，但凡有点名气，个个财源滚滚，也因此习惯声色犬马的生活，可萧逸偏偏烟酒不沾，也从不赌博。相比其他同行感情生活的反复，萧逸也极是简单，结婚生子，家庭和睦。相比之下，古龙就显得有趣得多，却也坎坷得多。

萧逸与古龙是同学，萧逸大婚时，古龙还是伴郎。实在想不出来，放荡不羁、特立独行如古龙，做起伴郎来是什么样子。两人性情可算是完全相反，一个滴酒不沾，一个嗜酒如命，一个私生活严谨，一个夜夜笙歌。据说古龙去美国时，住在萧逸家中，常将脱衣舞女带回来过夜，萧逸干脆把房子让给古龙，自己搬出去住。二人也正因性情差异太大，由好友而慢慢疏远，却始终没有中断正常联系，算是真正的君子之交。

古龙

以小说而言，萧逸比古龙要逊色得多，以人生而言，萧逸则比早逝的古龙安稳得多。轻重权衡，都在自己心中。

萧逸这辈子，始终未能在武侠小说领域登堂入室。他对金庸乃至其背后香港的繁盛商业不以为然，也认为古龙的求新求变走得太远。可固守传统的他，确实无法写出更好的小说。

当生活规律的萧逸以83岁高龄辞世时，故人早已纷纷寥落。说“一个时代过去了”固然恶俗，但武侠小说的时代真的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