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珠黄”默克尔2018-11-01 马立明 大家
导读被嘲笑的不仅是默克尔,还是默克尔所代表的那个时代。对默克尔的恶意评论,可以理解为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嘲弄。
一德国总理默克尔透露,她决定在2021年任期结束之后,将彻底退出政坛。这个消息并不意外,毕竟默克尔执政至今已有13年,等第四个任期到头,也长达16年。这对一个民选国家领导人而言,似乎是个传奇。 但是,传奇的尾声却充满争议。有些德国媒体并没表现出礼节上的祝福,反而是进一步挖苦,称她是“上个时代的符号,变成了失败的象征”,“她早就应该被取代了”,可见默克尔逐渐失去民心。 让默克尔心灰意冷的是她所在的基督教民主联盟(CDU)周日在地方选举中遭遇大败,虽然以近28%的选票率保住了第一大党的地位,但跌入近20年以来的低谷。再之前,在德新社组织的一项民调中,近一半德国人不再愿意默克尔继续出任总理,更有人认为她应当立即下台。 默克尔默克尔本来可以在第三个任期结束后就挥袖而去,留下“不可战胜的神话”。这样,她绝对是欧洲乃至世界最成功的领导人之一。但是当她目睹欧洲民粹主义(populism)的兴起,保守势力与极端势力正在不断接近权力中心,欧洲价值观及欧洲一体化进程将受到冲击。她下定决心再干一届,力图阻止这种充满恶意的意识形态。 然而似乎没抵抗多久,她就失败了。坚持自由主义与全球主义核心理念的默克尔,被批评为领导着一个“极其平庸的大联合政府”,“在经济改革、能源过渡等多个方面都徘徊不前”。就连德国人曾经引以为豪的欧盟理念,也遭到了种种非议——为什么要让德国要帮助诸如希腊这样的国家度过债务危机? 其实,对默克尔谩骂的大合唱在社交媒体上早已出现。在难民事件中,默克尔展示了温情及富有人道主义的一面,为叙利亚难民们打开一线生存之门。 但是难民涌入带来的治安问题则超出了德国的治理能力,从2015-2018,爆发了多次治安事件、甚至恐怖袭击,包括轰动一时的慕尼黑枪击案、罗伊特林根市中心持刀砍人事件、科隆广场性侵与暴力事件、开姆尼茨暴力事件。这些恶性事件的受害者都是德国本地居民,而犯罪嫌疑人都清晰地指向了中东难民。 族群之间的信任度不断降低,敌对情绪在社交媒体中发酵、升温。默克尔在推特上的形象可谓毁了,她不仅是“德国堕落、衰退的罪人”,还有叫她“立即滚蛋”的狠话。即使在中国,她也成为了“白左”、“圣母婊”,叫她下台的也大有人在,还有人把她比喻为救了狼却被狼吃掉的东郭先生。默克尔一直倡导的多元主义在今天却成为被嘲笑的对象。如《法兰克福汇报》这样的传统媒体尽管用词克制,但还是评价默克尔的时代应该终结了。 二被嘲笑的不仅是默克尔,还是默克尔所代表的那个时代。对默克尔的恶意评论,可以理解为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嘲弄。如果说上一个时代是全球经济高速挺近、人类不断接近全球共治的理想的话,新的时代则是孤立主义抬头、相互敌对与相互排斥的“黑暗丛林时代”。最糟糕的是,时代的更迭来得那么快、那么猝不及防,过去50年人类合力打造的全球合作体系在不断瓦解,过去的成就一下子变成有点尴尬。 过去5年间,民粹主义完成了在舆论场的话语准备。随着全球化的深入,世界上多个国家在民族融合过程中遇到了或多或少的文化冲突事件。这种文化冲突本属于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容易发生也容易被消解,但在社交媒体被广泛应用的今日,它具有了剧场效应,并形成了“冲突连续剧”。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网络内容:某位明星因为发了眯眯眼照片,这激起了黄种人的愤怒;某位黑人体育明星声称在比赛中遭嘘,其中有些嘘声模仿着猴子的叫声;一位白人女学生因为梳了小脏辫,而遭到黑人同学的怒斥,认为这是一种“文化挪用” (Cultural appreciation);一位40多岁的产业工人失业了,他认为是外籍人口抢了他的工作……这些没完没了的日常冲突在网络上反复出现,构成对全球主义及多元主义的直接挑战。 在某种意义上说,全球化是一种消弭“我者”与“他者”的过程,进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互依存状态。但是,在虚拟世界的空间里,族群又进入一种强化身份敏感度的环境中,族裔、阶层、财富、年龄、性别、性倾向等,决定了一个人的自我认知与政治立场。 这种被强化的“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轻松地瓦解掉了全球主义的话语体系,那些以“全人类”为主语的神谕般语言在此刻失去了解释力。 2015年9月5日,抵达慕尼黑列车总站的一名难民手持默克尔画像,以示感谢2016年底美国大选的结果是事件转变的标志。一直标榜“政治正确”的传统政客阵营,包括希拉里与奥巴马等,被精于抗争话语的“政治素人”特朗普所击败。 特朗普的胜利,来源于早已经在互联网上蔓延的社会不满与民粹主义底色,它们共同带来了特朗普抗争话语的广大听众。值得重视的是,这种民粹主义底色并非只有美国才有,欧洲、拉美、中东,甚至全世界都日益暴露这个问题。种族之间、阶级之间、国家之间逐渐开始树立起隔离之墙,政治上的保守主义鼓励了极端话语,后者分贝越来越大,骇人程度也在不断提升。 “特朗普现象”的背后,是多个带有极端民粹主义倾向、善于利用社交媒体、精于煽动民众情绪的政坛黑马在不断接近权力中心。社交媒体的发展为这样的政坛异类提供了挺进的路径,总有机会主义者尝试借此操纵民意,且不管他们的真实心意如何:法国的玛丽·勒庞、意大利的格里洛、英国的科尔宾、西班牙的伊莱格西亚斯,都是第一批使用抗争话语进行反建制的政客,被戏称为足以摧毁欧洲的“四大恶人”。 尽管他们并没有成功,但获得的支持率不断升高。另外,奥地利的库尔茨(Kurz)、墨西哥的奥拉夫多尔(Obrador)、巴西的博尔索纳多等人,已经成功地利用民粹主义话语实现了权力登顶,他们的竞选纲领都带有明显的硬核色彩:“让国家强大起来”。我们都知道,“强大国家”的背后,是权力的高度集中与个体价值的矮化。至于贸易摩擦和战争风险,也因此陡然提升。 三在默克尔宣布不再续任之后,欧洲极右势力不约而同地集体欢呼。意大利极右翼内政部长萨尔维尼在黑森州的选举结果出炉后,“向默克尔致以美好的问候”。高呼民粹主义口号的德国选择党(AFD)则将默克尔离任归功于本党。其他几个极右政党也表示,默克尔下台说明他们对难免政策的批判是正确的。对欧洲极端势力来说,早就希望看到默克尔的离去。 这场斗争默克尔输得相当快。一方面,老办法解决不了新问题。在国际局势画风突变、矛盾开始累积的今天,默克尔的“政治正确”确实缺乏一些说服力。另一方面,从来不用社交媒体的默克尔未必知道舆论场的风向,她未必知道那些带有攻击性的话语子弹来自何方。 法国总统马克龙,德国总理默克尔和美国总统特朗普。事实上,民众对难民、移民、边缘群体的不满已被居心叵测的政客所利用。后者只用一个推特账号,就能蛊惑民心、煽动民意,并跻身成为“政治网红”。一度是模范领导人的默大妈成为了这些网红们所树立的靶子。在这样的反建制运动中,总是破坏容易建设难。 终结默克尔容易,但谁能开启新时代?谁能解决经济问题、移民问题?谁能继续维持欧盟的运转?那些在网络上呼风唤雨的政治网红,他们的智慧或许还真比不上默克尔的零头。 时至今日,在民主体系下,这种政治网红已经成为公害。他们驰骋于社交网络,打造超级文本,对建制派打造的国家进行猛烈的话语攻势。互联网中存在的不满情绪成为了他们的燃料,助推着他们四处“纵火”。民主选举制度恰恰又给予他们一个通道,让他们从网络意见领袖直通大选现场,并成为党派笼络的对象。 民选政治本来是个精巧的制度安排,但手握扬声器的政治网红恰恰突破了这种限制。建制派——也就是以默克尔为首的欧洲传统政治势力——在这种非传统的攻势下显得力不从心:靶子越大,遭受的子弹就越多。过去的辉煌,反而令今天步履维艰。而那些玩弄着民意、制造着恐慌与焦虑、不断炮制着各种议题的政治网红,让默克尔们焦头烂额、疲于应对。 就连被默克尔视为“国家名片”的德国男足,也因为外籍血统球员与其所在国领导人合影问题而遭到政治网红的非议,曾被默克尔亲切接见的功勋球员一夜之间变成“毒瘤”而遭遇惨烈的网络围攻。这赤裸裸的种族主义奔着默克尔而来,而默克尔已经无力回应。 时至今日,我想为默克尔说句公道话,哪怕是难民问题上的处理手法存在问题,但默克尔依然是非常杰出的女性政治家。在她的设计与治理下,德国一直是国际舞台上最备影响力的国家之一,也是全球化与区域化的重要发动机。在近十年的欧洲一体化研究,毫不夸张地说,就是“默克尔研究”。 德国的治安问题与移民问题,需要的是技术细化与升级;至于公平问题,需要的则是重新设计更合理的分配制度——要的是改良,不是全盘否定,更不是另起炉灶。那些二流政客反复向粉丝们鼓吹,说默克尔过时了,德国已经不需要她了。但我可以肯定,花言巧语的政治网红常有,但默克尔不常有。默克尔从来不是赶时髦的人,她总是最经典的一个;而默克尔代表的那个时代,未必是最好的时代,但肯定要好于即将到来的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