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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日益景观化的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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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23 08:0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日益景观化的公墓

2018-09-23  顺手牵猴  大家

导读

即便是在这个独尊现世价值的当代社会,适度增加丧葬场所的存在感,至少有助于恐惧管理,缓解焦虑,让人面对死亡保持起码的从容和尊严。




曾经住在布鲁克林腹地。那一带名叫落日公园,穷街陋巷百业凋敝,唯有殡葬一枝独秀。这里地靠纽约著名的绿林公墓南侧,自然会有相关服务依附于周边。由此开往曼哈顿的地铁恰好从墓园地下经过。每次坐这趟车到河对岸,总怕会有隐伏在土层深处的刁顽鬼魂,从没封严实的门窗缝隙钻到车厢里来。

绿林公墓哥特风格的大门绿林公墓哥特风格的大门

那个地方总共住了两年多。那时候最想做的事之一,就是找机会搬到一个喜庆些的地方。每天下楼,前后左右的殡仪馆,加上偶尔经过的灵车,看着实在是添堵。不知生,焉知死。对于死亡问题自觉不自觉的回避,乃是人之常情,虽说源于尘土也终将归于尘土的大道理,也都明白得很。直到现在,每次走过博物馆陈列古埃及木乃伊的展区,或在一些内置墓葬的古老教堂,仍会感到针砭肌骨的阵阵寒意。也有中医解释说,这是阳气弱的征象,得补。

墓地本身给人的感受更多来自景观的状况。在现代社会,很多公墓由于环境的安详静谧,正日益变得公园化,成为休闲旅游的场所。前提是美观的设计,得当的养护。号丧、烧纸、放鞭炮,肯定都是减分项。即便是在普遍信仰宗教的社会里,建立墓葬的目的也是维护此岸的社会价值体系。逝者已矣,生前的功过是非都会带到“那边”去结帐,与活人无关。

最近一次去柏林,租住的小公寓附近是一所幼儿园,运动场上的小孩子们有的在玩足球,有的在骑山地车,就连一些上了年头的墓碑也被用来练爬高。是的,那里曾经是一片墓地,属于这个街区的圣索菲亚教堂,一个世纪前就已满员,停止接纳新住户。这里只有一处被圈护起来,因为下面埋葬着现代史学的奠基人兰克。

因此,墓地作为一种新型公共空间,还被逐渐赋予文化中心的功能。人们通过谒陵活动,缅怀昔日的杰出人物,涵育性情眼界。前面讲到布鲁克林的绿林公墓,也不时有人前去探访其中的一些“名墓”,从音乐家莱奥纳德·伯恩斯坦、涂鸦画家让—米歇尔·巴斯奇亚,到创建那家著名钢琴厂的史坦威父子。这是死者的身后哀荣,也是一座城市的文化资本。

绿林公墓(摄于1872年)绿林公墓(摄于1872年)

在美国,墓葬现代化运动始于十九世纪中叶,先是在波士顿,随后影响波及到其它城市,比如纽约、费城、匹兹堡。自从工业革命开始,大量的乡村人口进城打工定居。巨大的人口压力导致土地价格暴涨,传统下城的教堂墓地很快便拥挤不堪。穷人死了埋不起的同时,经济利益的驱动,又把开发商的资本吸引到这些寸金之地。除了极个别教堂墓葬,曼哈顿的大块坟地早已被抹平痕迹。今天很少有人知道,地处纽约大学的华盛顿广场,地下也曾白骨累累。

工业化的后果之一,是城市区域功能的重新划定,居民的生活和职业空间不再彼此重叠。于是更有必要将死者圈禁在特定的空间,以防干扰在世者的生活。除了外来人口的集中,日渐频密的交通往来,也造成多种疾病的传播。南北战争结束后,随着美国东西铁路建成带来的人员流动,为天花流行提供了新机会,结果整整一代人当中,麻脸人的比例远高于一般时期。把死于时疫的人埋葬在稠密的城区,会让居民担心公共卫生状况恶化,特别是地下水源的污染。

绿林公墓就是应对这一困境的产物。除此之外,波士顿的褐峰公墓以及费城的桂丘公墓,也属这方面的例子。它们的共同特征,一是明显带有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趣味,不论园艺风格还是哥特复兴式的附属建筑;再就是全部位于当时的郊外。在严重缺乏绿地的美国工业城市,这些新型都市景观备受欢迎;开阔的绿地、起伏的缓坡、蜿蜒的步道,点缀其间的石雕,这些都将成为若干年后的公园设计元素。

早在十八世纪初,英国建筑师克里斯多夫·弗伦,就鼓吹在城市郊外开辟园林式的墓场。就像历史上的很多先知,此人同样不为同时代的乡里所悦纳。直到近百年后,他的理念在巴黎得以部分实现。从中世纪直到大革命前,巴黎最大的墓地也在市中心,就是今天蓬皮杜中心西面不远的无辜者喷泉那里。巴黎圣母院广场下面的窟穴中垛存的骨殖,很多便来自那里。最后还是雄才大略的拿破仑,决定在城外专辟公墓用地。

无辜者喷泉无辜者喷泉

其中最富盛名的,是后来划归20区的拉雪兹神父公墓。笔者曾在共和国大道东端短住,过了菲利普·奥古斯塔大街,就是墓园西门,有时会在傍晚过去散步。当年王尔德老师坟前那块巨大石碑,还没挡上防护玻璃,崇拜者在上面留下层层叠叠的吻痕,密集恐惧的人最好别看。一次和母亲走过肖邦墓前,刚好遇到波兰使馆的人前往献花。从缎带上的题字,第一次知道这位音乐家的名字在波兰文怎么拼写。后来又在园区南侧的联邦份子墙,见到法共代表凭吊1871年在此殉难的巴黎公社成员。他们全都来自北面不远的美丽城贫民区。

拉雪兹神父公墓和传统墓地的最大区别,是它不再属于教会的管辖。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开始很多天主教徒不愿死后在此落葬。作为权宜之计,市政当局往这里迁葬一些历史名人,先是路易十四时代的喜剧家莫里哀和诗人拉丰丹。随后迁入的,是那对中世纪情圣艾洛伊斯和埃贝拉尔。一个丧葬业的新兴平台的品牌价值就此提升,百年后躺到这里成了逼格倍增的事。

拉雪兹神父公墓拉雪兹神父公墓

几十年后,一个顶级幽灵文化社区在此壮大,成员都是画家科罗、安格尔、德拉克洛瓦,作家巴尔扎克(后来迁葬先贤祠),音乐家李斯特、比才,以及埃及学家商博良,考古学家德农男爵,这种级别的人物。结果很快再次爆满。到十九世纪末,在此建造一座火葬场,已经成为绝对必要的措施。一些有过重要贡献的人物,也能在那里的骨灰墙上找到,比如现代舞蹈先驱伊莎贝拉·邓肯。

二十世纪的名人继续入住,可以轻易找到他们的墓碑。作家当中,柯莱特那里比较酷炫,体量很大的黑曜石碑上多出小小的一块,雕刻成她生前的猫;普鲁斯特只有一块平躺地碑,朴素无华。艾吕亚、阿拉贡两位超现实主义时期的左翼诗人,则在东门不远处比邻而眠。对早期电影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拜访一下乔治·梅里叶,式样凡俗的碑石上,是这位《月球之行》导演的青铜胸像。而歌剧迷们应该不会错过玛丽亚·卡拉斯。

不过人气最高的居民,还得算流行歌星皮亚芙和莫里森。后者是美国的“门”乐队主唱,前者则留下《瑰丽人生》、《无怨无悔》、《在巴黎的天空下》。假如只能有一个声音代表巴黎,芸芸百姓的巴黎,那就一定是她。这里还有一个比较另类的人物很受欢迎,据说摸过他的铜像能交好运。至于此人姓甚名谁,所在位置,鉴于种种考虑,暂不剧透。有意前往者,烦请自行研究。

拉雪兹神父公墓内的皮亚芙墓拉雪兹神父公墓内的皮亚芙墓

据官方网站统计,曾埋葬在拉雪兹神父公墓人数,早已超过百万之众。按照这里的规定,凡下葬30年后家人不再续约的死者,遗骨会被移至墓园所属骨殖堂保存。很多家族墓区,如果香火断绝,或经济上无力承担,都将重新整编处理。世界上很多公墓的政策都是一样。这类空间属于不可再生的稀缺资源,一个人身后寄宿于此的机会自然极为难得,而且这样的机会未必完全取决于金钱。丛杂的碑林当中,最多见的铭文是一行拉丁字In Memoriam,大概可译成永志不忘。可真正能被后世记住的,又有几人?

十几年前,笔者曾在这里偶然路过一座新坟,墓主是个熟悉的名字:皮埃尔·布尔迪厄,就是发明象征性资本这个概念的那个社会学家。若干年后,他的夫人已和他在此重聚。就在他们几步之外另有一户新人,巨大的黑色石碑上是描金的越南字,四边刻满金龙金凤的纹饰,想必家里非常有钱。然而几十年后,二者谁更有可能留下?象征资本与货币资本之间,会是怎样一个兑换比值?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问题。

类似状况这里并不少见。城南同样闻名的蒙巴纳斯公墓,也有一个晚近落户的文化名流,也就是纽约作家苏珊·桑塔格。作为一枚超级法粉,她选择死后定居巴黎。此人远远谈不上富有。假如她能负担更贵的医疗保险,说不定还能活到今天。她生前热爱的批评大家瓦尔特·本雅明当年致力研究的诗人波德莱尔,现在成了她的邻居。萨特、波伏娃也在这里。人以类聚,不论生死,这是无常之中的常态,他们当中,一位早被遗忘的诗人法尔格写道:另一些人将会到来,另一些人将会哭泣……

蒙巴纳斯公墓蒙巴纳斯公墓

说到这里,各位看官或许觉得上文不时提及的人名,实在过于文艺。笔者并不打算否认,这其中或有职业因素造成的视野局限。换个角度看,创意界人士生前往往仰赖肉食者的赏识赞助,提供施展才能的平台。可平台即使再强大,也难避免天然的脆弱性,像为基因提供寄居机会的宿主,它们易衰速朽,而前者创制的内容就像基因不断自我复制,通过不断寻获的新宿主,在我们的文化记忆中一再复活。

文化创造这种自我复制的再生能力,为我们构建存在的永恒感,并有助于抵抗虚无恐惧。就算作者已死,意义的再生产仍会继续,在我们的想象中脱颖飞升,进入纯粹的审美领域。很多人到佛罗伦萨圣十字教堂参拜米开朗基罗、伽利略;在维也纳中央公墓探访贝多芬、勃拉姆斯,都是为了超越性的内在模拟经验。不能带来意义增值的人,就算位高权重富可敌国,陵寝修成殿宇神庙,转瞬之间同样泯然于一众无名白骨。他们的死亡只有临床意义。同理,除非祭扫亲友的陵冢,我们很少会去一座普通的墓地,打搅那些朽同草木的亡灵。

作为海德格尔所谓“向死而在”的人类,我们终其一生,都难挣脱死亡焦虑的频频困扰,意识到终极归宿的同时,又一再无效地试图逃避。除了自身的结局,其他人的离别也在造成人生的损失。对于我们世俗化时代的凡夫俗子,大限一到,至亲至爱转眼便成他者。或许由于缺少死亡教育,面对如此重大问题,我们基本采取不看不听不说的鸵鸟政策。柏拉图在《斐多篇》中,记述苏格拉底临刑前夜诀别友人时,继续讨论哲学的根本问题,声称除了如何去死,哲学再无其他可谈。

自古基督教艺术就有对于尸变的描绘,包括“死之舞”在内的各种memento mori主题。这种描绘骷髅起舞的形象,历史上曾经无处不在,特别是在中世纪晚期到文艺复兴,无非就是要告诫善男信女,红尘当中,神马都是浮云。前面提到巴黎最早的那座公墓的围墙上,曾经就有过一幅这样的壁画。说来也许是巧合,墓地被拿破仑清除之后,邻近梅里修道院教堂的一个管风琴师,也就是后来有名的圣桑,后来把这个主题写进音乐。他用木琴代表枯骨磕碰出的尖涩音响,让原本阴森的题材有了喜剧色彩,连带死神的形象也开始萌化。

而在佛教艺术当中,更早就有细分肉身腐坏各个阶段的九相图,极为恐怖。对于修持者,这是必须参悟的功课。即便是在这个独尊现世价值的当代社会,适度增加丧葬场所的存在感,至少有助于恐惧管理,缓解焦虑,让人面对死亡保持起码的从容和尊严。再往深里说,那都是宗教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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