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文化:你多次提到我们与祖先和土地的联系,你是不是认为这种联系在当今社会消失了或者减弱了?
米亚·科托:我们现在与物质、速度还有输赢联系得太紧了,不再关注与自己内心的关系。你看,这也是我内心部分的“功劳”。我是一个科学家,一个唯物主义者,但是我可以接受事物存在其他的维度。我认为,科学家对于世界的唯物主义认识是过于武断和简单化的,所以,我可以接受一些以前不能接受的事情。比如说,我接受自己不能完全弄明白事物的规律,我接受神秘不可知之物,我充满乐趣地接受。科学家对自己解释万事万物的能力通常充满傲慢,但生活远比想象更混乱无序,你不能预知所有事情。格式化般的教育训练人们学会掌控各种力量,你可以预测天气和明天,在掌控中你会觉得安全,而当你面临不可预测之事时,你就会觉得不安全和恐惧。我觉得这种恐惧感是不好的,我不去预知,我喜欢处于无知之中。
米亚·科托与一位通灵者
界面文化:我很好奇,是不是与当地村民的交流改变了你,让你成为另外一种可以接受“灵性”的科学家?
米亚·科托:不是在那个瞬间,我从小生长于一个来自欧洲的葡萄牙裔家庭,我父亲为了逃避专制政权的监狱,逃到了莫桑比克。我自幼接受的是非常传统的欧洲式的理性教育,所以我身上的理性部分都来自于家庭。然而很幸运的是,在我的家乡,这种理性文化并不强势,所以当我走出家门,跨一条街,就遇到了非洲文化。我和非洲的孩子一起玩耍,我学习他们的语言,我听他们讲非常不同的故事,并为之深深着迷,我甚至为故事中传递的恐惧感到着迷。我开始分裂,也不是分裂,而是成为一个时刻处于两个世界、两种文化中间的人——一面是白色的葡萄牙人,一面是黑色的非洲人。
界面文化:你是如何知道非洲的童话还有当地传说的?是通过和当地人的交流和访谈吗?
米亚·科托:我去过莫桑比克的许多村落,虽然莫桑比克不像中国这么幅员辽阔,但其实也是个大国,有着许多不同的文化和语言。在游历众多村落的过程中,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我开始明白,一棵树不仅是一棵树,它不仅是一个植物学上的生物,而是具有象征意义、宗教意义、灵性维度的生灵,所以对我来说,从其他的维度认识植物变成了非常自然的事情。
还有一样,非洲与欧洲是很不同的,那就是逝者的“在场性”。非洲人相信人是不会真正死去的,死者就环绕在生者周围,死者不仅存在于此处,对我们的行为还具有掌控的作用,所以你做某件事情之时,需要与他们商讨。就像书里写的那样,人们在猎捕时,需要征求河流的同意,因为河流不仅是河流,而是一种生灵。从这个意义来说,人类不是地球的主人,人类行动需要听从一条河和一棵树的意见。当你在河中用杯子舀水时,你永远都不可能逆反河流的方向。
界面文化:你援引了非常古老甚至原始的意象,比如土地、活埋、河流、吃人,来表现男人虐待女人的主题,你为什么要用古老的意象来写女人受到的创伤?
米亚·科托:我们通常认为,书写更有力量、更发达、更现代的,而口语是低等的、原始的。当一句话写下来的时候,这件事就变成真实的、科学的了;而如果只停留在口头流传,那它就是原始的。我不太认可这个书写高于口语的秩序。有时候,口语是解释神秘世界的唯一途径,你只能用感受和意象——而不是非常客观的语言——来解释你的梦,因为梦会从客观的逻辑中溜走。我认为我们应该使用两种语言,一种是具有功能性的语言,还有一种是梦的语言。
穿越河流
界面文化:你从哪儿得到这些意象?从你葡萄牙的那部分中还是与当地非洲人的相处中?
米亚·科托:在莫桑比克,我家没有祖父母或者其他亲戚,只有父母和我三个人。他们怀念故土和亲人的方式就是讲故事,所以我也通过故事构建了整个世界,可以说,我就是这个由故事建构的世界的“结果”。在我7岁时,我的爷爷去世了,这也是第一次我看到我爸爸哭泣,我问爸爸,爷爷真的死去了吗?爸爸说,他在家乡死去了,在这里他会继续活着。对那时的我来说,这句话的影响非常强烈。所以,在爷爷去世之后,我仍然可以听见屋里奇怪杂音和脚步声,我家的房子充满着这种由诗意和虚构创造出来的人物。对我来说,虚构就是真实存在,虚构让我看到缺席的人。这不是我的特殊故事,我们那儿所有的孩子都有通过故事观察世界的能力,这是孩子为成为“人类”所做的准备。 我想在中国也是一样的,孩子们需要故事来吃喝玩耍,这是我们建构世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