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我爱王维

源济

我爱王维

原创： 阿舒 山河小岁月  昨天

我叫裴迪，关中人。

在家，大家叫我十郎，因为我排行第十。在外，大家尊我一声使君，其实是客气，我不过是在张九龄相公被贬作荆州长史的时候，曾在他的幕府任职。

我当的官都不大，天宝后才做了蜀州刺史。终其一生，不过做到尚书省郎。

更多的时候，朋友们喜欢直接叫我的名字：裴迪。

只有一个人，叫我秀才。

这个人，叫王维。

▲  王维

认识王维那一年，是开元二十九年。

这一年，长安发生了很多事。正月里，皇上梦见老子托梦，去终南山一找，果然找到老子像。也是在这一年，皇上的大哥宁王和章怀太子的次子玢王都去世了，皇上连续失去两位支持他的兄长，悲恸异常，第二年，便改元天宝。

但这些和我似乎没什么关系，这一年比我生命中的任何一年都要重要，理由只有一个，我认识了王维。

他简直是神一般存在的人物啊！出身名门（父亲为太原王氏，母亲是博陵崔氏），母亲给他取名维，字摩诘，合之即为维摩诘。维摩诘是佛教里最会辩论的在家居士，人间乐趣与禅的智慧，他都享受到了——这大约也是王维母亲对他的愿望。

二十一岁，他中了进士，名动京师。公主读他的诗，以为是古人所作，一曲《郁轮袍》，足以让他任太乐丞，管理皇家音乐。入职仅数月，因为 “伶人舞黄狮子案”（黄狮子舞是只有天子才能排演的舞蹈），他从巅峰跌入谷底。

开元二十九年，我是在终南山认识王维的。我们都没有说话，他看起来沉默，我也并不善谈。

我对他大半了解，都来自孟浩然。孟浩然和我一起在张九龄的幕府任职，我们跟着张相公去郊外打猎，他写了一首诗送我——《从张丞相游纪南城猎戏赠裴迪张参军》。去年，张丞相去世，写诗的孟浩然也去世了，我和张参军一起回到长安，在终南山隐居。

我不说话，半晌，他先开了口，问我孟浩然去世的情形，我一时竟答不上来。

他说，去年冬天，他去南方主持科考，自长安经襄阳、郢州、夏口至岭南。在襄阳，他得知了孟浩然的去世。

▲  李世南绘孟浩然像

我吟诵起陶渊明的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尘归尘，土归土，死了的朋友在天上看着我们，我们要做的便是好好活下去。

他告诉我，在郢州刺史亭，他画了一副孟浩然像。我说，真好，孟夫子一定开心。

 

天宝年，长安流行的是另一个诗人的名字。

乐伎们争着传唱他的诗，宫里的贵妃也指明要他做新曲，他喝醉了酒在街市走着，大家说，哇，好一个仙人！

贺知章金龟换酒，请他畅饮；皇上替他调羹；高力士帮他脱靴；贵妃为他谱曲……长安城里，谁不会哼唱“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他是全长安最令人羡慕的男人。

他的诗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欢。

这世界上的好诗有很多种，“白发三千丈”是好诗，“遍插茱萸少一人”也是好诗，可人们多半只想要“呼儿将出换美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样的句子，却是需要上一点年纪，换一种心情，多一点阅历，看一点世情，才能体会的。

▲  李白草书上阳台帖

李白的聚会上，没有王维的影子。我们在终南山看云的时候，也没有叫李白。无他，他那么炙手可热，我们这样的聚会，他哪里有时间参加，在他眼里，恐怕寡淡如水。

开始有人传闻，说李白和王维不和，一开始只是说两人彼此嫉妒才华，再后来，居然渐渐不堪，说李白和王维曾经都被玉真公主看上，是先后的情敌。

这传闻传到终南山，我气愤不堪，终于忍不住跟他说起这些传闻。王维笑了，他摘一枝辛夷插瓶，看新绽的花蕊。明月就在这时候升起来了，终南山里只有一两声鸟鸣山涧。

看这辛夷摇曳生姿，多少动人；听那鸟鸣悠悠我心，多少动听。

可是，花因谁而开？鸟因何而鸣？

你以为是为了我们？

这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倘若为了别人而绽放，而歌唱，那姿容声音，终究是带着世俗的功利的。春涧花开，春山鸟鸣，为的是自己的心，并不为别的。

人也一样，为万民呼，为千秋计，固然是很好的；但若做不到，只为了自己而活，那也是难得的。

他说，秀才，听说，蓝田有辛夷坞，那里的辛夷花更美。

 

▲  西安蓝田县

 

天宝三载。

正月，贺知章做了道士；三月，李白在长安的歌，忽然划上了句号。他辞了官，天子准奏，送了他很多金子，为的是让自己爱才的名声有始有终。离开长安前，李白写了一首诗，里面有两句：“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

这一年，王维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蓝田。

蓝田县，沿辋峪河西南走向，有辋川谷，山青水绿，形胜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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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张宏／华子冈图 

明／张宏／华子冈图 

卷／绢本／纵29.1公分 横280.5公分

这幅画取材自王维「山中与裴迪秀才书」的一段，写辋川别业（陕西蓝田县辋口）二十景之一华子冈的夜景。

长安居，大不易。当时长安城内的宅邸，只有王公贵戚，才有资格和财力建造别业。要寄情山水，当然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蓝田的好处，在于房价低，离长安核心圈近，方便官员们能在休沐假结束之后快速赶回去上班。

王维看上的是宋之问的旧宅，他邀我去踏勘，田园荒芜，芳草萋萋。我有点担心，宋之问，名声不算好。

他微微笑了，此地甚好。

他的别墅非常大，整个山头都是他的。有华子冈、欹湖、竹里馆、柳浪、茱萸沜……当然，有辛夷坞，开他最爱的辛夷花。

他说，这舟送你，秀才，你来看我时，便乘此舟。

他说，秀才，来时，带上你的琴。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我和他在柴门外倚杖，临风听暮日的蝉鸣，渡头的落日，墟里的孤烟。我们弹琴赋诗啸咏，展开同名诗歌比赛：

宫槐陌 

仄径荫宫槐，幽阴多绿苔。应门但迎扫，畏有山僧来。（王维）  

门前宫槐陌，是向欹湖道。秋来山雨多，落日无人扫。（裴迪）       

 

栾家濑

飒飒秋风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王维）

   

濑声喧极浦，沿涉向南津。泛泛鸥凫渡，时时欲近人。（裴迪）     

  

华子岗 

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岗，惆怅情何极。（王维）   

落日松风起，还家草露晞。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裴迪）

他写得真好，自然醇厚，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冬日，他来找我，约我出游，见我正在温习经卷，不忍打扰，就自行到山中休息。他给我写信，说那天夜里，我看见深碧的灞水，清朗的月色，辋水泛起涟漪，水中月影也随同上下。寒山中远远灯火，深巷里的狗叫，村子里的舂米声，声声入耳；我独坐在那里，跟来的仆人已入睡，想着的是从前你我携手，在小路上漫步吟诵。

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心里真暖。所谓知己，当如是。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当我得知他扈从不及，被安禄山迫以伪职而不从，被关押在菩提寺的消息时，我想，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机会去看他。

他吃了得痢疾的药，满身污秽。他小声告诉我，前日，禄山宴群臣于凝碧池，乐工曹海清不胜悲愤，把乐器扔在地上，安禄山大怒，把他“缚于试马殿前，支解之”。他见了义愤填膺，写下：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上奏管弦。

我把这首诗暗暗记下，后来，世人传颂为《凝碧诗》，这首诗的另一个名字是《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

我没想到最终救他的命，却是这首诗。肃宗还朝，他受伪职，本是大罪。因为这首诗，皇上原谅了他。

他回到了辋川，我们对着山花山鸟，听林风树影，一切如旧。我告诉他，自己更喜欢第二次探监，他偷偷念给我听的另一首：

 

安得舍尘网，佛衣辞世喧。

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

——《口号又示裴迪》

 

这才是真正的他，这一年，他五十六岁。

上元元年，王维六十岁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年，我有离家的冲动。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外出看看，他笔下曾写的“陇下行人夜吹笛”，我很想亲眼看看。

我没说自己为什么走，他也没问。

临别前，我们喝光了辋川的最后一坛桂花酒。那天夜里，我从没见过王维喝这么多酒。

他的临别礼物，是一首诗：

不相见，不相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携手本同心，复欢忽分衿。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赠裴迪》

在蜀地，我认识了一个叫杜甫的诗人。他告诉我，前一年，他曾去辋川，可惜，并没有见到王维。我说，缘分如此，并不可惜。我知道他的心里，更为惦记的是李白。

第二年七月，王维去世了。去世之前，他把辋川别业都舍给了寺庙，他为弟弟王缙上了《责躬荐弟表》，恳请把自己的官爵削去，放归田里，让弟弟回到京师。他把辋川别业都舍给了寺庙，缙得以还京师。

得知他去世的那一天，我忽然想起他年轻时写的句子：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参考文献：

1、《王右丞集笺注》，赵殿成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年版。 

2、《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

3、《王维新论》，陈铁民著，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0年版。

4、《唐代诗人丛考》，傅璇琮著，中华书局，1980年版。

5、《新唐书》，宋欧阳修著，中华书局，1975年版。6、《唐诗人行年考》，谭优学著，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7、《唐诗纪事校笺》，王伸镛校，巴蜀书社，1989年版。

8、《唐语林》，中华书局，1987年版。

9、《杜诗详注》，仇兆鳌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

10、《唐诗杂论》，闻一多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11、《王摩诘传》，张清华著，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12、《王维研究》第一辑，中国工人出版社，199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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