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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杂谈] 中国通、老人头、广场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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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2 03: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中国通、老人头、广场舞 

 2017-11-02 杨猛 大家


1.



8月的一天,我来到吴芳思位于北伦敦的装饰着竹子和游龙的家。英国人吴芳思在大英图书馆工作了40年,是个中国通,出版过多部关于中国的书。她头发花白,背有些驼,衣着随意,老派英国人的谦和外表下也隐藏着针芒。


她的家是真正的书斋。到处是书。吴芳思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不屑窗外事,惟认读书高。2013年刚退休那会儿,她接受英国报纸采访,公开炮轰大英图书馆负责人只注重商业开发,背离了为读者和学者服务的原则。退休这几年,她看画展、看演出(她有个儿子是话剧演员)、看书、写书,沉浸在小世界里。在近70岁的年纪,今年又出版了一本讲述“伟大的中国文学”的新书,为她读过的中文好书开列了一份清单。



直到最近,她的书斋生活被打破,一个更大的任务需要她返场。


吴芳思退休前在大英图书馆负责中文馆藏,其中最著名的藏品是中国人念念不忘的敦煌文献,包括了世界上最早的印刷品《金刚经》。吴芳思也写过丝绸之路的书。因为一带一路倡议的火爆,曾经冷门的敦煌学热闹了起来,吴芳思频繁受到邀请,有时在英国,有时飞去中国。


我上一次见到她是在伦敦的一场学术活动中,她向到场的听众——主要是华人——讲述一名英国商人如何在广东收集中国古籍、又如何通过东印度公司运回英国的往事。中国听众明显对于敦煌文献流失到英国的故事更感兴趣,这可是历史上一段遭受掠夺的屈辱记忆。


“中国通”了解这种复杂的感受。吴芳思在某些场合表示:她个人不反让这些敦煌经卷归还中国。


这是书生气十足的话。因为很难实现。大部分敦煌文献,通过了当时的中国政府同意,经由合法渠道来到英国。从保护文化遗产的角度,这些文物当年如果留在中国,有可能已经毁于战火和动荡,命运会更糟。


那场会议上,她被当成大师级的敦煌学专家推出。中国文化里有一种习惯性的拔高,为了显示从事的事业很重要,参与者的身份也需要相应拔高。像我这种做过两年驻地记者的人,在县领导接见的时候,也曾被称作“中央来的人”。


我问起那些敦煌研究的头衔,她谦虚地说,自己在大英图书馆“只是负责照顾过那些敦煌文献”。大英图书馆有7000份完整敦煌经卷和7000份残卷。吴芳思在职期间经历过最重要的事,是实现了敦煌文献的电子化。


她说,英国研究敦煌的人非常少。敦煌对中国人有价值,但是跟英国人的历史没什么关系。六十年代,来大英图书馆看敦煌文献的主要是日本人。吴芳思知道,中国人迟早也会来。


吴芳思很快清楚,今天中国人的热情是被一带一路重新点燃。比起吴芳思了解到的历史上的丝绸之路,一带一路的范畴、概念,以及投射的情感都更庞杂。


“丝绸之路,不是商人从西安运输货物一路走到罗马,而是丝绸不断地被交易到下一站。商品在走,不是人在走。”她说,“一带一路则是中国投资和影响力的扩张。”


历史语境发生了根本扭转。那条从西安通往罗马的古路,因为欧洲对丝绸的需求而兴。今天的一带一路,则是由中国制定游戏规则,唤起了中央大国的复兴意识。


她讲起去年在敦煌,看到高速公路上,大卡车源源不断从内地往西跑,去敦煌的旅游者越来越多,“我认为敦煌首要的问题还是保护。”


说起跟中国结缘,吴芳思说,她14岁的时候就掌握了法语和西班牙语,当时没人愿学中文,激起了她的好胜心,于是决定学中文。


我认为她是学霸型的人,自我学习能力强,善于从中寻到乐趣。听明白了学霸的含义,她表示认可,“我就是这样的人。”


为学好中文,吴芳思年轻时去过中国两次。第一次去的时候刚发生林彪事件,她记得当时的政治空气很紧张,第二次是文革后期,人们已经可以比较放松地交流。吴芳思后来对中国历史产生了兴趣,像解谜一样阅读中国,她写过“马可波罗到过中国吗”,也写过“外国人眼中的秦始皇”。


在刚出版的新书中,她开列了读过的中国好书,包括《诗经》、《干校六记》、《小二黑结婚》和《毛主席语录》。这样的标准不具有意识形态只凭个人喜好,符合她沉迷书斋的性情。


这个一心渴望坐拥书斋的老女孩,正在身不由己扮演一个新角色。一个更大的叙事情境需要她这样的外国学者的角色来衬托。


吴芳思强调说,她认为研究中国很难,难就难在,很难区分哪些是真实的历史,哪些是虚构的故事。“有些历史讲成了故事,有些故事则写成了历史。”


2.


9月的一天傍晚,我登上伦敦的地标建筑“小黄瓜”。电梯停在最高的44层,眼前是一间360度视野的酒廊。矜持的侍者在为当晚开幕的画展酒会忙碌。


我到得有点早,看见盛奇——画展的主角——独自一人坐在高脚椅上,端着一杯红酒,对着窗外的落日沉思。


这一幕颇为动人。盛奇八十年代在中国的美院求学,经历过西方学院派绘画的严格训练,如今在象征英国制高点的场所获得了认可。


人越聚愈多。我跟很多人一样向画家表示祝贺。“这地方真美。在小黄瓜顶层开画展,你是第一个中国人吧。”一位来宾盛赞盛奇。


盛奇穿着色彩明快的西装,身材略微发福,面相敦厚,偶尔流露出安徽家乡口音。寒暄之间,并没有人注意到画家的左手少了一根指头。


多年以前,在一场激进的行为艺术表演中,他割下了自己的左小指。那根遗弃的断指象征着跟母体文化决然的分离与背叛。盛奇那一代学生对西方美术十分稔熟,包括熟练地使用和毁灭自己的肉身,向固有的文化属性发起挑战。从此他告别家乡,将自己放逐海外,开始在意大利,而后去了法国,如今落脚英国。漂泊和伤感贯穿了他的作品。


今天他的画风大变。盛奇描绘的对象,从忧郁哭泣的女性变成了阳刚的“老人头”。他画了一系列以各国的百元大钞为主题的作品:美元、欧元、英镑、日元、当然还有人民币。在一堆老人头中,中国的人民币是最醒目的。


其中一幅画描绘的是:一张人民币夹在八张西方货币中,一枝独秀,意气风发。名字就叫“以一敌八”。


这当然很有象征意义:随着西方的衰落,中国承担起了全球化的领导角色,势不可挡,日益强势。昔日的学生成了今天的老师。


盛奇说:“毛主席曾经倡导艰苦奋斗,如今印着毛主席像的人民币正在全世界畅行无阻,不是很有意思吗?”


窗外,帝国的余晖笼罩在泰晤士河上。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英国脱欧了,欧洲陷入了分裂,眼看着西方瞬间衰落了。脱欧以后,金融城就失去了活力,暮气沉沉。伦敦的天际线已经被一股更有活力的中国力量改变。被称作“对讲机”的大楼被中资李锦记收购,被称为“奶酪刨”的另一座大厦的持有人是来自重庆的亿万富翁。


画家看着窗外,说,“年轻的时候太偏激,现在看,其实也没有什么。”在我看来,画家表示了和叛逆岁月和解的意愿。那根小指与母体分离时的决然,如今变成了困惑与纠缠。


夜晚来临,画廊经纪人、艺术家、穿金色礼服的黑发女人、穿黑色皮裤的金发女人,在音乐声中觥筹交错。


今晚的主角关于中国,隐藏在葡萄美酒波光下的一个形象多变的故国。中国不再只是个点缀和永远的东方情调。伴随着中国的崛起,一股强烈的民族自信心油然而生。这也引起了外界的疑虑。


我们站在走廊上,俯瞰伦敦夜景,话题转到了正在国内火爆上映的一部动作片:一名中国退伍军人如何拯救了非洲和海外中国公民,战胜了恐怖主义。这不是兰博式的影片,而是一个宣言。兰博只是肌肉男,中国勇士具有更高的道德标准,不光遵从于男人的尊严,而是为了一个伟大民族的蒙尘已久的荣耀的召唤。


画家保持了惯有的批判色彩。盛奇认为电影隐藏着令人不爽的迎合,“我看了开头就不想再看了。”


我也只是在友人发来的链接上看了电影的开头,大概比盛奇多看了五分钟——英国网速太卡了。我提醒画家,电影开始居然有反映强拆的片段,似乎具有了直面现实的特质。


“但是,”盛奇说,“你没注意到警察已经把强拆的村长逮捕的细节吗?”所以这部电影广受欢迎还如此安全。我对艺术家老道的眼光表示钦佩。


这毕竟是一部电影,不能当成纪录片解读。我在非洲采访过加纳的中国采金人,了解中国人在非洲不为人知的故事。有些时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传递出的中国人重回舞台中央的强烈欲望。这欲望是真实的。否则很难解释它的票房奇迹。对于大多数中国观众来说,这是一种积压已久的情绪的宣泄。


于是,在崛起的中国面前,任何批评都变得软弱无力,甚至批评本身也会令人怀疑了。就像那根与母体分离的断指,不知所踪,只保留下了无声而痛苦的记忆。


3.


一天我在此间的中文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免费舞蹈课。


我打算给女儿报名,让她消耗多余的精力。跑到唐人街却被告知是广场舞教学。我临时起意给自己报了名,于是有了第一次跳广场舞的经历——在伦敦。


广场舞(中国站摄)


广场舞在中国已经摆脱了争议性的名声,逐渐成为了一种文化新常态,一种城市文化景观的标配。


很多个清晨和傍晚,在几乎每个中国城市的中心开阔地带,我都看到过广场舞的队伍。舞曲激昂,肢体摇曳,日子不再寂寞,江山不再平静,唯有鼓点回荡,直抵心底,汇合成时代强音。


舞蹈课就在唐人街上的“中国站”。“中国站”创始人 是六十年代从香港来到英国的邓永锵爵士,一个黄皮白心的“香蕉人”、派对动物,今年8月死于肝癌。得知大限将至,他专门在泰晤士报打广告召集亲友做聚会告别,惜未能如愿。中国站不久前举办了英国前首相梅杰的讲座。这个西方主流文化唱主角的场所,中国特色的广场舞粉墨登场,太有意思了。


我走进三楼课堂,看到大爷大妈们已经各就各位。大概来了六七十人。一多半是老移民:来自香港,一小半是新移民:来自中国内地,剩下还有一些白人面孔。岁数大概平均60岁左右。女多男少。


广场舞的兴起,揭示了中国的社会形态还是以集体主义为底色。连带中国人的业余生活也仍是抱团性质的,特立独行的个体注定不受到鼓励。有意思的是,互联网的普及并没有消融集体,反而帮助人们找到了自己的同类,于是队伍日益壮大了。


教练是一名英国女老师和一名中国男老师。舞曲是前几年在英国很流行的“Rather be”和中国的“最炫民族风”。我跟着大妈大爷跳了两个小时,一直没踩对过步点,看着周围轻松自如的人们,无地自容。一堂课下来,口干舌燥,浑身臭汗。幸好对于广场舞而言,这都不算事。这是另一种语言和价值体系,要的就是能豁出去的笨拙劲儿。


休息间隙。我跟中国教练聊了聊。张澳南在金史密斯的孔子学院担任舞蹈老师。他告诉我,五堂课后,将选拔学员参加10月初在伦敦的南岸中心举行的中国变奏艺术节。


两支舞蹈动作都是张教练编排的。他认为广场舞具有很高的包容性,“广场舞是个筐,什么都可以装。民族、古典、街舞、拉丁舞、芭蕾、新疆舞、蒙古舞的动作,各样形式都能编入广场舞。”


专业的剧场舞蹈体现的是观赏性和艺术性,而广场舞最好的一点是社会价值,每个普通人都可以参与。


广场舞(中国站 摄)


广场舞毕竟是只属于中国的。张教练后来告诉我,英国人其实不了解广场舞,认为属于健身性质,像有氧操。张澳南认为,西方人还是认可自己的古典芭蕾和现代舞,而不会把中国舞蹈加入到他们的体系中,“因为文化理念有差异。”


演出在即,我临阵逃脱了。我僵硬的四肢完全跟不上大部队,无法体现舞蹈的美感,注定是献丑。


演出当天,我作为观众来到了南岸中心。舞台上,“最炫民族风”在回荡。60多位学员,穿着黄色体恤,系着蓝色围巾,随着乐曲舞动,不少老外加入其中。


我产生了一些错觉,好像这不是伦敦,而是我熟悉的王府井或者酒仙桥。


中国过去几十年的形象气质是温吞内敛的、韬光养晦的,刻薄点也可以说是闷声发大财。中国元素在西方语境中从来是作为点缀出现,现在以一种强势的姿态出现在舞台中央,有点迫不及待。


我突然意识到,吴芳思那种传统的西方视角解析中国历史的思维模式、盛奇用西方的绘画语言来阐释中国故事的手法,现在都要翻篇了。一切需要重新诠释,重新讲述。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取得了更大的赢面。就像是那部势不可挡的动作片和眼前的广场舞,以一种简单、直接,然而有力的方式,让世界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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