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眼看世界,猫眼看人生。
炉火旁听故事,屋顶上想心事,
人生漫长且美好,
那些义无反顾的成长岁月、珍贵无比的生活故事,
不如说给猫君听。
我试图去想象手术后,她无助地躺在床上,身边是六神无主的母亲和焦虑爆裂的父亲。病痛袭来伴随着婚姻的触礁,双重痛苦挣扎。
我的病友是失婚女强人
作者 | 殷雄
一
2014年,我和海燕在广州某医院妇科病房相遇。
她晚我一天入院,坐在她妈妈推着的轮椅上进来,再被她爸爸抬上了病床。长手长脚的样子,躺上去满满占据了一张床。她像缺氧的鱼张着嘴,呻吟叹息着,双手按住小腹,头摇晃着,齐肩的短发反复拍打着她的脸。
此时,我刚刚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和先生一起签了术前同意书。
后来得知她比我大两岁,我们都安排了同一天做手术,我是第一台,她是第二台。打了止痛针,她坐起来了,靠着枕头,气定神闲地喝着她妈妈煲的龙骨汤。
我们的管床医生姓陈,估计博士留院不久,总是火急火燎的模样。不管问她什么,都边答边走,尾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门外了。
但她对海燕的态度截然不同,甚至有些谄媚,“皮肤真好,腿真细,还长!我们办公室都说你像个明星啊!”
海燕不是传统意义的美女,脸庞有点大而方,眼睛细长,但鼻子挺拔,肌肤白净似玉,眉眼间有种烟视媚行之感,颇有名模范。
小陈医生的态度让我有点忿忿然,心想:说话太不专业了。
二
海燕的妈妈习惯说粤语,普通话不流畅,坐在床边,轻拍着女儿。海燕则神情冷冷淡淡的,偶尔扫射我一眼。
海燕的爸爸接了个电话出去了,过了大概20分钟。他进来之后与海燕的妈妈窃窃私语。
海燕用粤语说了什么,突然间张大嘴嗷嗷大哭起来,好像准备拼命地从肺部掏出什么。她妈妈冲过来,抽出一张纸巾死死按住她的眼角,说:“唔好喊啦,伤口会扯开啊!”她仰着头粗重地喘息着,喉咙里滚动着强行回气的“嗬嗬”声,胸口似乎仍在激烈地起伏。
下午四点,针剂打完了。家人或斜靠着补眠,或出去办点事。我们俩躺着定定地看着天花板,海燕突然开口说:“你老公看着不大啊!”
我说:“是比我小半岁!”在她面前总觉得被压制的感觉。
海燕说:“我前夫也比我小两岁。”
我用喉咙嗯嗯两声,问道:“上午那个吗?”
她继续像自言自语:“小的不靠谱啊,男的都一样。”
我猜测到可能中间又有些狗血剧情,我说:“我知道了。”
她停顿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你知道个屁!”
头顶吊着的白织灯和屏幕闪动但无人观看的电视让一切都有一种纪录片开头的错觉。海燕逐渐跟我聊得多了。她说她十几岁出来做服装生意,先是小门店,后来有街铺,然后开分店,前两年刚在番禺盘下一个一百多工人的工厂,自己做老板,在广州也买了两处房子。
“女强人啊!”我感慨。
她继续说道:“我从小到大没恋爱过,有时候看看身边的闺密恋爱相亲结婚,我想我是得了无爱症了。一晃到了30岁,都说实在该结婚了。遇见了前夫,看他长的斯文,很乖的模样,也听话,就结婚了。”
海燕的妈妈坐在旁边,眼神从报纸上面探出来,补充着:“好靓仔啊!冇用!”
“刚结婚时也是工厂刚接手,每天昏天黑地,他时常微信问我状况,不管多晚到家,他总是做好了晚饭等我。虽然有点嫌他粘糊,但也觉得有个小家还挺不错。合伙人说我们的角色男女颠倒了,我想这怕什么!”
她活得本如同一个云里雾里的传奇,但红颜并没有魔力免去人生的苦涩,结果甚至糟糕透顶。
“当时是想要孩子了,备孕去做妇科检查,我们这种个体经营之前没做过体检。发现盆腔长了东西,做了手术就是个小瘤子,不到一厘米。取出来看了,一点都不可怕。”她伸出一个手用两个指尖比划着大小。
“我老公手术时其实一直陪在身边,忙前跑后,我爸说他虽然年纪小点,但还是有担当的。等到病理结果一出,是恶性的,他就消失了。”
“我开始发现他手机关机,怕出事还要爸爸下去医院附近小卖部、超市挨家挨户地找,后来妈妈回家收拾东西,发现他的东西都干净了才确认。”
“也许我本来命中注定就是无婚的。”
我试图去想象手术后,她无助地躺在床上,身边是六神无主的母亲和焦虑爆裂的父亲。病痛袭来伴随着婚姻的触礁,双重痛苦挣扎。
即使旁人对癌症病患的诸多猜测中已经涵盖了这一块,即使路人似乎能理解包括她先生在内的迟疑和逃离,即使这剧情写成故事也庸俗不堪,但是那几重撕裂疗伤的过程其实无人问津,只能依靠自我舔舐了。
三
广州的12月阴冷得刺骨,一开门,凉风如浑身冰冷的狗串进门,猝不及防咬上一口。
她的合伙人,一个长发女子,曾经在手术前出现过,术后也拿着一个硕大的黑色塑料袋出现了。海燕垫着腰枕,坐起身,清晨查房时还在向医生指指点点倾诉痛苦,戴上眼睛,拿起表格又显出几分精明干练。
她拿着笔指指点点着服装明细表,“这个腰侧有两个辙吗?”合伙人就从黑袋子掏出一件衣服,抖抖比划着,又过了一会,“什么扣子这么贵?”“锁边的工钱又涨了!”她妈妈凑过来扫了几眼,欲言又止。
海燕又拿起手机和那头叫孙厂长的商量。
冬日里,我们在病房躺着欣赏完了她厂里所有春夏的样品。爱美之心驱使,每次抖出一件新的,我都兴奋一下。但海燕劳心劳力,核对完所有衣物的工序报价,她来不及叫人把靠枕撤下,便长吁一口气,闭眼侧身倒在一边,像睡熟了一样。
她妈妈圈住手臂,反复摸索着,和合伙人商量,“以后少来吧。”
合伙人好脾气地解释,“其实开工都拖了一个月了,这么多张嘴要吃饭,我也是没办法。”
我也忍不住劝海燕放点权给合伙人干,她淡淡地说:“我就喜欢这个。就像你喜欢看书。”然后追加一句,“你拿的这本我看过了。之前手术过后看了好多,没什么用!”
我当时正看着史铁生的《我和地坛》。
又一个下午,长发合伙人除了衣物和表格,还带来了一个股份转让书,海燕准备把服装厂的股份全部转让给了母亲。
她戴上眼镜细细审视条款,她妈妈皱着眉眯着眼扫射,合伙人在一旁小声地解释。三个人太投入,药剂打完了,输液管回血,合伙人跑出去叫来了护士换药剂,可惜有点晚,血都快升到瓶口了。海燕和护士说:“都输回去!一点一滴都不要浪费。”
她妈妈和她确认合同后,署上名字,合伙人取走了她们的身份证去工商局办理变更。
我还是婆婆妈妈道:“有事情等出院再慢慢做也行啊!”
她说:“时间紧迫了!”
“其实我们还没有离婚,我说是前夫的,但这一年来根本没机会办手续。那天他来就说明他知道我的病又恶化了,也不知道听谁说的……”
“我不知道法院会怎么判啦,这种情况。再等我怕没有机会了,上法庭见的机会也没有了!毕竟得了这个!”
“我想了,房子啊存款啊肯定要分他的,但厂子是我的心血,给他我不甘心。”
“其实给我妈也没用,她也看不懂!她和我爸年纪大了,就当是个保障吧!”
我应该给予一些安慰,但喉咙有点干涩,不知从何说起。席勒的诗中说“没有得到天上的保证, 只好相信内心的声音。”聪颖世故如她想必早已明了吧。
沉静了几分钟,她突然转头问我,“我想抽烟,可以抽烟吧!”
可惜我的术后注意事项尚不涵盖这个内容,但病房是禁烟的,我说:“不行吧,咱们连饭都不能吃,还抽烟啊?”
她咪着眼说:“嗯,你这次就是胡说八道的。”敢情之前我絮絮叨叨,她也听进去了。
她转头跟她妈妈说:“帮我点支烟,我闻个味就好!”
她妈妈百依百顺地点了只烟,放在碗里,盖了个盖子,留个口,白色的烟冲着她飘去。她的五官笼罩在烟里,美得多了几分仙气。
小陈医生宣布我可以出院了。先生去办手续,我收拾着各种东西,体温表、小瓶子、碗、吸管、棉棒,一样样放入包里。
她一直侧头注视着我,突然开口说:“加个微信吧!”
我其实早有这个想法,点点头,拿出手机,看到她的微信签名是“我若不勇敢,谁替我坚强。”
末了,我看着她说:“来,抱一下!”
她忍不住笑了,撑着床架坐起身,伸出手臂。
那一刻的她,明媚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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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殷雄,金融行业从业人员,病休状态。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兼职作家和编剧。武汉大学金融学硕士。曾发表作品50余篇次。曾任《总裁》杂志评论版块执行主编。豆瓣阅读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