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傅月庵
台湾人爱读日本文学,战前是被日本占领,自不用说;战后国民党统治,对日情感颇见矛盾:电影不给看,每年仅有一定配额;日语歌曲也不让上广播、电视;唯独日本文学,似乎不怎么在意。
日本文学出版,在台湾有两次大爆发:一九六八年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平地一声雷,带动了翻译热潮。一九七○年代,日本文学翻译潮流汹涌强劲,川端不用说,三岛由纪夫、安部公房、井上靖、石川达三、远藤周作……一一“登台”;且不仅纯文学,大众文学里,无论时代小说或推理小说,同时趁机而入,松本清张、森村诚一、横沟正史、司马辽太郎、吉川英治、柴田炼三郎……通通来了。一九八○、九○年代,声势稍歇,稳定前进。二○○○年之后,随着村上春树走红,又掀起一股热潮,十多年来,愈演愈烈,每年都有不少新作家引入,热潮甚至波及生活领域,举凡美食、养生、医疗、食谱、励志,无论何时,畅销排行榜上时时占有数席之地。
台湾人对日本作家的好奇与热爱程度,几乎不下或甚至超过日本人,且作为一个“转口平台”,很快便转到了大陆去。当红的东野圭吾、宫部美幸,老牌的吉川英治、藤泽周平,都是循这样的路径,而获得读者的喜爱。且这条路,也已从单向的小径扩大成了双向的大道。以前台湾只输出不输入,如今竟也进进出出了。
然而不然的是,关于作家的介绍,或说书话文章里“作家专论”这一块,台湾写得少,集结成书的更少,个人所知,10多年来,大约仅有林景渊《日出江花红胜火:日本近现代作家》与陈鹏仁《近代日本的作家与作品》两书可供参考耳。这种贫乏,对于阅读或出版,都是一种不足,更可能造成读者偏食,追着畅销作家跑,而无法更深入理解日本文学,乃至作家定位。
李长声先生八○年代东渡日本,挂单出版学校,实则不停观察日本社会,体会日本文化,同时写作不缀,九○年代北京三联书店所出《读书》杂志,最脍炙人口的专栏“东瀛孤灯”,便是由他执笔,许多读者也因此得识其人其文。长声文章面向广阔,可以从“河豚料理”一直写到“日本人的教养”;更可从“茶花”一直说到“漫画”、“小钢珠柏青哥”,主题跨越幅度惊人,文笔又快又好,谦冲而不失自信,深刻而不失风趣。他自谦是写杂文,可事实与鲁迅无关,跟他弟弟周作人的随笔倒有几分相似,或因为如此,遂有了“文化知日者”的称谓。
▲《我的日本作家们》书封
由于编辑出身,且编的是《日本文学》杂志,还在长春时,长声便与日本作家有过接触,如水上勉、宫本辉等,东渡后挂单出版学校,“日本文坛”成了他写作的一大范畴,譬如书市观察、出版兴衰、新旧书店、阅读风气等等,无所不至,其中最让人感兴趣的则是“作家点评”,大体而言,有几个特色:
一是他不仰视作家,多半是平视,有时则俯视。因为平视,作家遂如邻居友人,优缺点都列,绝不高高在上;因为能俯视,所以看得出作家的纵深,或说影响范围。他谈三岛由纪夫、司马辽太郎,最是得见。
二是他把作家当人看,除了作品之外,更多的是谈论作家的性格与风格,许多的轶事(或八卦),即因此而出,读起来自有一种亲切感,从而想找到这名作家的作品来看看。《漱石那只猫》、《谷崎润一郎和女人以及文学》当可为代表。最重要的则是,因为上面两点,长声文章遂具有某种“主体性”,他绝非抄抄日文资料,堆砌成文,述而不作,相反地,他从来都是从一个华人的角度去看待这些作家,许多的批判隐藏在字里行间,细读自显自知,但绝不泼辣伤人,而仅是轻轻刺得人会心微笑耳。
小说家中上健次说:“愚蠢的作家忘了自己是妓女,以为自己干着什么了不起的事呢。”我没觉得自己干着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可以坦然说,虽然有败笔,但每篇都不曾偷工减料,也绝不说什么时间有限云云。未必有灼见,但是在真知上尽了力。冷冷地看,闲闲地说,也请你轻轻松松读。读下去,有益。
长声曾在某篇文章里,如此说明自己的写作态度。缓带轻裘,得心自在。《我的日本作家们》从其近百万字文章中,选出三十七篇,让人看出日本近现代文学之多元丰饶,也看到长声文章之怡然佳趣。
“作者之死”,写完了就没你这人的事;“作家之事”却让作家一直活下去,作家之事未必好写,有“点”无“评”,终致“八卦、内幕、扒粪”之讥。其中分寸拿捏,如何风流而不下流?此书当可作为写作模板,值得直得一读再读。
【作者简介】
傅月庵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本名林皎宏,资深编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