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我相信在世界的某处，还有另一个你

源济

我相信在世界的某处，还有另一个你 

原创 2016-03-27 李舒 山河小岁月

除了孪生兄弟姐妹，这世界上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吗？

我相信是有的。

我有个闺蜜坚称曾经在奈良遇到过我，虽然我信誓旦旦当时正灰头土脸在帝都吃土。她说：“那姑娘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连穿衣风格都是。”

估计徐志摩和邵洵美也相信。

1925年，邵洵美在剑桥读书的时候，总遇见人说，曾有个中国青年，和他长得十分相似。说得最具体的乃是剑桥的旧书摊主老大卫，他看见邵洵美，总问他是姓许还是姓徐：“三年前，有个和你一样的年轻人，怀着要翻译拜伦全集的欲望回到他的老家黑龙江去。”

△邵洵美和盛佩玉

邵洵美便大大好奇，他的脸长，鼻子也大，一直觉得自己面貌奇特，怎么还有人和自己一样？他简直如寻找恋人一样，开始发狂打探，逢人便问。终于有人告诉他：“大约说的是徐志摩，可他并不是黑龙江人。”

△徐志摩

没几天这谜底便揭晓了，他去到巴黎，认识了“预备回中国做中国第一名画家”的徐悲鸿，两个人连干了六杯白酒，徐悲鸿便拍着他的肩膀说：“明天我为你画张素描，我们全以为你最像我们的兄弟。他姓徐，名志摩，一品诗人，江南才子。”

△徐志摩

为了要见这位“孪生哥哥”，邵洵美居然留在巴黎，还加入了徐悲鸿、张道藩、常玉等人组织的“天狗会”。“天狗会”近乎玩笑，成员间不仅要互相称为“狗”，还各自有别号，比如孙佩苍是军师，郭子杰是“天狗会”行走，徐悲鸿的夫人蒋碧薇，因为是会中唯一的女性，则被戏称为“压寨夫人”。“天狗会”的成立，很容易让人想起当时国内声名鹊起的西画美术组织“天马会”。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徐悲鸿与刘海粟的恩怨在那时已有迹象，不过，作为留学生的徐悲鸿对于“天马会”的举办宗旨大概是不屑一顾的。

△1925年天狗会成员留影，从左至右分别为：张道藩、邵洵美、刘纪文、常玉、谢寿康。

“天狗会”有很多类似黑社会的黑话，比如对讨厌的人都称“男子”，可爱的女人都称“表妹”，“坐海船”指吃醋……邵洵美也创造了一个：

“有次悲鸿回国，碧薇留在巴黎。大家喝足了酒，送他上车。回到寓所便各自找方法来发泄。碧薇会唱京戏，有个人会拉胡琴，于是‘洪羊洞’、‘三娘教子’叫到天亮。当时在中国，‘武家坡’是最流行的曲调……我叫他们拉着西皮，逼尖了喉咙唱青衣花旦，唱到摇板，‘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老谢发现我完全是在那里欺外行，于是笑得前仰后合。从此以后凡是欺外行的举动便都叫做‘王宝钏’了。”

邵洵美留在巴黎，一边等待着徐志摩，一边和“天狗会”诸友人建立了丰富友谊。“天狗会”时常聚会，掌勺的乃是谢寿康。谢寿康后来成为著名的外交家和中国首位欧洲国家院士，他当时在巴黎留学生中也相当有名，凭借的乃是厨艺。据说谢寿康的拿手好菜是醋溜黄鱼，黄鱼先用油炸过，所以皮脆肉嫩，颜色好看，“天狗会”中的朋友请客，都特地请他去做厨子。邵洵美便跟着去蹭饭，没有别的技艺，总被分派到洗碗。

△谢寿康

除了在家聚餐，“天狗会”成员也经常在巴黎上小馆子。有次，巴黎友人推荐了一家专卖鱼的小馆子，说是巴黎最好吃的鱼肉料理，吃了便要“感谢上帝”。谢寿康便带领邵洵美去品尝，发现味道其实和中国的醋溜鱼差不多，不过加了更多的调料，尤其是切碎了的辣椒丝。邵洵美不以为然地感慨：“吃过以后再看她们感谢上帝时，心里只觉得法国的上帝比中国的菩萨还要忙碌”。

那时候，巴黎正在举办世博会。1925年巴黎世博会的主题是装饰艺术与现代工业。 这一届世博会开创的建筑史上非常重要的装饰艺术派，影响了世界,也深刻地影响了上海。“天狗会”成员们去参观世博会，发现只有中国商品，却没有中国馆，心有戚戚。 邵洵美在世博会上买了一张明信片，贴了世博会的三联张纪念邮票，寄给了上海的盛佩玉，地址是新闸路82号，辛家花园，邮戳的日子是1925年7月24日。

△邵洵美和盛佩玉

吃吃馆子，逛逛博览会，日子一天天过下去，然而见徐志摩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一天，朋友严庄（后来曾任民国政府劳工司司长）看见他，立刻拉了他的手往前跑，一边跑一边高声狂叫：“来了，志摩，我把你的弟弟找来了。”徐志摩见了邵洵美，一下子拉住他的手：“弟弟，我找得你好苦！”原来，他也听说了巴黎新来了一位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亦在好奇寻找，两个人终于见到，简直像是贾宝玉见了甄宝玉一般亲热无比。

△邵洵美

徐志摩问到了邵洵美在剑桥的学业，邵洵美说他想学政治经济。徐志摩对邵洵美说道：“真奇怪，中国人到剑桥，总是去学这一套。我的父亲也要我做官，做银行经理；到底我还是变了卦。”这句话改变了邵洵美的求学志向。回到英国后，邵洵美进入了剑桥大学依曼纽学院，他放弃了政治经济，转而研读英语文学。

这次相见，实在机缘巧合，若错了一天，他们便见不到。

因为当天下午，徐志摩便要买船票准备次日离开法国。“天狗会”的朋友们说，徐志摩前几个月去印度看泰戈尔，“他的爱人竟让一位耐苦耐劳的英雄讨了去；他没有勇气回家，便一直逃到了此地。现在又接到另一位爱人的电报，问他愿不愿意结婚，于是立刻动身。”这流言不算十分确切，却也大抵不错，第一位爱人指的是林徽因，“耐苦耐劳的英雄”当然是梁思成，另一位发电报的爱人，是陆小曼。

徐志摩走了，邵洵美只觉得自己在巴黎的任务好像完了。往常走在街道上，他总有一种期待着什么奇迹的感觉，徐志摩走后，他发现眼前的事物是如此的陈旧，“原来我已经看到我所要看到的东西了”。

△邵洵美

他们成了一辈子的朋友。徐志摩的好友沈从文为了送丁玲回家，丢了工作没有路费，向徐志摩借钱，这笔钱最终是邵洵美付的（具体故事可见：男女之间究竟有没有纯洁的友谊？）

徐志摩和陆小曼结婚时，邵洵美送了一张画：“一个茶壶，一个茶杯，一个志摩，一个小曼。”徐志摩在家里准备了一本小册子，来的客人可以任意涂鸦，邵洵美的那页画的格外有趣，他勾了一个细长脸，然后说：“长鼻子长脸，没有眼镜亦没有胡须。小曼你看，是我还是你丈夫？”

邵洵美晚年曾经入狱，出狱后生活拮据，几只南京寄来的鸭胗肝要吃几个月。但他还没忘了自己的兄弟徐志摩，没有忘记徐志摩的遗孀陆小曼。为请陆小曼吃一顿像样的饭，邵洵美托好友将一枚吴昌硕亲自操刀的“姚江邵氏图书珍藏”印章卖了。得十元钱，换来一桌珍馔。曾经好几次，有人要买这块白色寿山石，他始终不肯，说祖传的东西，要留个念想，为了请陆小曼吃饭，他无怨无悔。

邵洵美的故事啊，我改天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