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长声
听人讲鬼故事,有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乐趣。
我生于一九四九年。属于跟共和国一起成长的一代,即一路伴随共和国的筚路蓝缕或柳暗花明,诸如除四害、大炼钢铁、文革,上山下乡。我下到吉林省的山里。民居是对面炕,一间屋子里睡了两炕“知识青年”,未读完高中或初中的。夏天,劳累了一天也难以入睡,尤其月黑天,吹灭煤油灯真个是伸手不见五指,有人便提议讲吓死人的故事。
烟头的光忽明忽暗地照亮吸烟人的脸,满脸的鬼气。开车不晕车,谈鬼不怕鬼,“如语者”吸一口烟,听众的心就被提起来一下。
好些闹鬼的传说是红海洋似的城市里流行的,若采编“文革鬼故事”说不定也蛮有趣,但当年听了,出一身冷汗,酣然入睡。
日本也是爱夏天里谈鬼,当作“风物诗”。时值溽暑,电视播放怪谈节目,影院上演恐怖电影,游乐园开设妖怪屋。二〇一一年发生东日本地震,引发大海啸,造成核电站事故,全社会呼吁节电,更有人鼓吹“用怪谈消暑”。
“鬼”这个汉字最早出现在七三三年成书的《出云国风土记》中,该鬼一只眼,吃人。平安朝(八世纪末至十二世纪末)闹“怨灵”,皇家贵族乃至平民百姓都不得安生,那就是我们所说的厉鬼。
日本鬼的造型是头上长角,手持铁棒,系一条虎皮兜裆布。阴阳道的鬼出入鬼门,位于丑寅方向,丑牛寅虎,所以鬼的模样是牛头虎躯,后来从简,只剩下牛的两只或一只角和虎的一小块皮。神、鬼、精、妖,统称为怪,神被人好生供奉,人死变鬼,其他东西则修炼成精,不明不白的归为妖。
德川家康以下四代幕府将军的侍讲林罗山从中国《搜神记》等志怪、传奇书籍摘编《怪谈全书》,于一六九八年刊行,“志”、“传”变为“谈”。天下太平,人们就想法自己吓唬自己,江户年间尤盛行怪谈,就是鬼故事。如今我们把怪谈这说法拿了来,鬼故事也大大地(东)洋气。
▲资料图:日本鬼造型面具
日本人有聚堆儿的习性,聚在一起吟连歌或连句,聚在一起修茶道,下班不回家聚在一起喝酒,当经济大发展时就叫作团队精神被大加赞扬。聚在一起开故事会,讲鬼故事,叫“百物语”。关于百物语的起源有种种说法,其一说是用来试武士等年轻人的胆量,胆大包天或胆小如鼠。实际上能否让人听得毛骨悚然,也得看主讲的口才。为什么叫百物语,怎么个开法呢?
一六六六年刊行的《伽婢子》(“伽婢子”的词义是驱鬼护身的布娃娃)说到百物语:古来讲鬼故事,讲到满一百个,鬼就出现了。明治文豪森鸥外写过一个短篇小说《百物语》,言道:“听说百物语就是很多人聚集,竖一百根蜡烛,一人讲一个鬼故事就灭掉一根蜡烛。”可一屋子人,再竖起蜡烛上百根,这说法令人起疑。
果不其然,杉浦日向子做了一番考证,写在了《怪谈》这篇随笔里:“在装满油的碟子里放上一百根灯芯,呈放射状,罩上灯罩,把一百根灯芯全部点燃。”讲一个故事拔去一根灯芯,当第一百根灯芯熄灭时鬼就在黑暗中出来了。
有画为证。河锅晓斋画的“百鬼画谈”(一八八九年刊行)起首是百物语的场景,只见一烛高檠,一人像公鸭一样张大了嘴,比比划划,周围老少男女做惊恐状,又一人爬去拔油灯的灯芯,看来到蜡炬成灰,灯芯也拔得所剩无几。不过,这卷画的结尾是红日高照,鬼们作鸟兽散。
画百鬼容易,画一人难。日本自古有画鬼的传统,漫画也算是画鬼起家。最古老漫画《鸟兽人物戏画》(国宝)用拟人化手法画兔、蛙、猴嬉戏,已经是动物成精的意思。十二世纪的《饿鬼草纸》(国宝)用平安时代末叶的六道轮回思想画饿鬼惨状。京都真珠庵所藏《百鬼夜行绘卷》是室町时代的十六世纪制作的,各种家伙什儿成精作怪,缕缕行行。喜多川歌麻吕的师傅鸟山石燕一七七六年刊行《画图百鬼夜行》,墨色,说明寥寥,这类妖怪图鉴不大有故事性,而大阪浮世绘师竹原春泉一八四一年刊行《绘本百物语》,套色印刷,有桃花山人撰写的详细解说,以致通称为“桃山人夜话”。图文并茂,但不知先有文后配图,还是先有图后配文,杉浦日向子继承了这个流脉,而图与文都出自她一人之手。
▲《鸟兽人物戏画》局部
▲《饿鬼草纸》局部
▲《画图百鬼夜行》中的妖怪“姑惑鸟”
浮世绘大师葛饰北斋画过“百物语”,惜乎仅五幅传世。漫画家杉浦日向子的《百物语》在杂志《小说新潮》上自一九八六年连载八年。她也是江户社会和江户文化的研究家,读一册江户年间的通俗读物需要一个月,为把时间用在这上面,只好放弃画漫画,所以《百物语》是日向子最后的漫画作品。刊登在文学杂志上,不消说,这个漫画作品具有文学性,或许译作“连环画”更符合我们中国人的传统感觉。
把百物语怪谈记下来,汇编成书,滥觞于一六七七年刊行的《诸国百物语》。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御伽百物语》《太平百物语》《新选百物语》《怪谈百物语》等纷纷上市,风潮与江户时代相始终,在日本文学史上定型为近世怪谈。
讲鬼故事,起初讲一些从中国舶来的东山狼、狐狸精。京都本性寺住持浅井了意将明人瞿佑《剪灯新话》、李昌祺《剪灯余话》改编成《伽婢子》,是为中国志怪系统的怪谈的嗃矢,对后世影响甚巨,而百物语怪谈可算是国货。
除了《诸国百物语》,以及近代汇编的《古今实说 幽灵一百题》和《古今怪异百物语》,其他辑录没有收足一百个故事的。毕竟都怕鬼,百物语讲到九十九个就收场,亮着一根灯芯,不许鬼出来,人们去梦里自编第一百故事。
杉浦日向子的百物语怪谈多数从江户时代的怪谈随笔中选材改编,也是九十九为止。看画读文字,日向子《百物语》似倒行逆施,固然有点害怕,却也有点笑人,彷彿听完一段便点亮一根蜡,最后心里亮堂堂。
创办《文艺春秋》杂志的文坛大老菊池宽一九二七年召集柳田国男、芥川龙之介等人开座谈会,柳田主谈,悠然道:“近来东京的怪谈是仅仅一百年以来的发明。和以前怪谈的类型不同。怪谈这东西不是逐步发展,好像有时代的地层,划段落地变化。就是说,好像怪谈的天才不出来,怪谈就一点也不会渐渐地惊人。”
杉浦日向子是制造当代怪谈热的天才之一。莫非受柳田这番话启发,东雅夫写了一本《为什么怪谈每百年流行一回》,说妖魔鬼怪横行,其实这种现象不仅是平成的现代,战前、更往前的江户时代也有过,每隔一百年便出现非常相似的时代,可真是奇妙。
上一波怪谈热是明治三十年代到大正时代的十几年间,大约一八九七年至一九一二年。作家写,画家画,艺人演,而且当作了一门学问悉心研究,成果有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井上圆了的《妖怪学讲义》等著作。
据说柳田国男写《远野物语》是受了怪谈热的刺激,与其说是民间传说集或者民俗学的书,不如说是怪谈采风录,但后来他被立为民俗学鼻祖,人们有意无意地避开怪谈之“俗”。
三岛由纪夫从怪奇幻想文学的角度赞赏过《远野物语》,或许问题在于民俗“传说”与文学“怪谈”的归属。更早些的有小泉八云的《怪谈》,几乎成为怪谈代名词。泉镜花的《怪谈会》、内田百闲的《冥途》以及冈本绮堂的《青蛙堂鬼谈》等,文化人谈鬼说怪,一时间蔚为大观。
关于怪谈与文学,三岛由纪夫在评论内田百闲的文学时这样说过:“英国诗人阿瑟·西蒙斯说:‘文学里最容易的技术是让读者流泪,和引起猥亵感’。把这句话和佐藤春夫的‘文学的精粹在于怪谈’之说对照,就明白百闲的文学质量什么样。即,百闲文学不让人流泪,不引起猥亵感,而是暗示人生最深处的真实,另一方面鬼气的表现很高超。这意味着当代头一号反骨文学家全部摒弃了文学的捷径,求取最难事,而且成功了。”
再上一波怪谈热是在德川幕府第十一代将军的治世,十九世纪初叶的二十多年。怪谈读本有山东京传的《樱姬全传曙草纸》、曲亭马琴的《南总里见八犬传》、鹤屋南北的《东海道四谷怪谈》,而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被誉为“整个日本文学史上最优秀的怪异小说”。
讲鬼故事需要黑暗或背静的配合,谷崎润一郎从阴翳看出美,但通常人们只觉得鬼影幢幢。恐怖的快感造成暂时的忘我,使人从日常中解放,几乎是其他娱乐难以取代的。
夏夜宜讲鬼,那么,斗转星移,到了漫长的冬夜呢?吉林农村到了大地一片白茫茫的寒冬就要“猫冬”,炕头热烘烘,我们的遣闷就是听老农讲故事。女生佯作没听,讲的人却不时拿眼瞄她们,并不回答男生似懂非懂的问话,好像乐在讲给女人们听。不是鬼故事,而是“性”,完全不用“情”来遮遮掩掩,对于我们这些看见驴发情大叫驴肠子掉下来了的“知青”来说,那真是学校里不曾学到的“再教育”。
(原标题:《今昔百物语》,题图为电影《雨月物语》剧照)
【作者简介】
李长声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作家。旅日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