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讨债的人有个好听的职业名字,叫商账追收师。上岗前,需要培训考试,然后颁发一张加盖红章的证书,持证上岗。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159个故事
一
2009年夏末初秋,17岁的徐清林决定跟随胡国荣南下深圳。
胡国荣是河南人,早年来到山东威海,靠着运输买卖海鲜赚了些钱。在这个沿海三线城市,38岁的胡国荣至今还未娶妻生子,甚至连一个知心朋友都没有。他视这样的岁数匹配这样的生活为一种人生上的失败,他将这种失败归咎于头脑不灵活,做事不大胆。
当年那些和胡国荣同一年去珠三角长三角一二线城市的人,经过打拼基本上都有房有车,最差的也在老家盖了小别墅。“个人发展要顺应时代发展啊。”每当胡国荣和晚辈闲聊,总会提到这句话。
当胡国荣彻夜考虑是否放弃威海去深圳放手一搏的时候,徐清林正在寻找父亲的下落。
7岁那年,徐清林父母感情不合,毅然决然离婚,母亲去了苏州郊区寺庙出家,父亲则失去了消息。
身边的同学经常带着戏谑的口吻冲徐清林喊叫,“你妈出家去啦!”年幼的徐清林并不知道出家是什么意思,他在课堂上举手问老师,画着浓妆的女老师让他站起来,严肃地告诉他:“出家的意思就是你妈去做尼姑了,头发必须全剃掉,还不能吃肉。”
爸妈走后,徐清林没哭过,但就在老师说完的那一刻,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从那时起,徐清林对化妆的女人有着复杂的心理,既恐惧又厌恶。
二
至于下落不明的父亲,唯一知道他线索的爷爷始终不肯告诉他,一瞒就是十年。徐清林只能跟外婆相依为命,外婆是外地人,年轻时嫁到威海,在菜市场开了一家理发店。十多年里,外婆靠着这把剪刀养活两口人。徐清林打小很少生病,完全得益于外婆的精心照顾。徐清林觉得,外婆不仅是外婆,更像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年迈的爷爷身体每况愈下,他提早写好遗嘱。或许是出于多年来对孙子的愧疚,他提出要将房子给予徐清林。这时,父亲跳了出来。徐清林这才知道他这些年居住在临沂,已经成家立业,在市中心买了套房子,又生了一个女儿,当初是因为出轨才和母亲离的婚。
爷爷执意不肯将他的消息告诉徐清林,原因就在这。爷爷的女儿,徐清林的姑妈也加入到这场争夺战中。姑妈数次威胁爷爷修改遗嘱,否则断绝关系,让别指望有儿女送终。父亲也苦口婆心劝慰爷爷改遗嘱,“给他一套干巴巴的房子干什么,小孩子用不着,给点现金意思意思就行了。”
爷爷使出浑身解数将凶神恶煞的一双儿女推出门外,悔不当初没有好好抚养可怜的孙子。姑妈看老爷子冥顽不灵,就去找徐清林,让他放弃遗嘱,只给他点钱。徐清林说:“让爷爷自己做主,全听他的。房子是爷爷的,他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姑妈气急了,每天去骚扰徐清林的外婆,拿502胶水堵住她家的门锁。当爷爷白纸黑字写下遗嘱,交给律师后,姑妈的闹剧才结束。从此,对自己的侄子徐清林怀恨在心。
这一年,徐清林17岁,浑身是劲,可以用劳动来养活自己。外婆关掉了理发店,在家做些针织活儿。经菜市场卖海鲜的熟人介绍,徐清林认识了胡国荣。此时,胡国荣已经准备南下深圳。外婆支持徐清林去深圳,临别前跟他交代:穷就要受人欺负,你出去了不要怕,多赚钱,别做亏心事。
三
白石洲是深圳最大的几个城中村之一,地理位置优越,房租相对便宜,徐清林和胡国荣就在那里租了一个单间,正式落脚。
胡国荣在深圳有不少朋友,托人找关系,很快带着徐清林去了一家商务咨询公司工作。说好听点,是咨询公司,其实就是讨债公司。介绍的朋友说:“这家公司很赚钱,讨回的实际款项公司和客户四六分,四成佣金中一半给任务执行者。”
上班第一天,女老板郑晓燕让徐清林和胡国荣去珠海一家珠宝厂讨债。
这家珠宝厂欠了客户十万块,如果全部要来了,徐清林和胡国荣佣金一人一万。胡国荣兴奋地叫起来,这活儿能干。“一万块,我得卖多少海鲜啊!”然而讨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胡国荣和徐清林来到了珠海,径直找到珠宝厂老板,直接找他要钱。老板凶神恶煞,五大三粗,一条黄金链子挂在脖子上,看不出真假。
“你是不是郑晓燕派来的?怎么又换人啦?”
胡国荣回道:“欠钱就要还,赶紧拿钱来,否则我们赖你厂子不走了。”老板说,“你等着。”胡国荣顿时心花怒放,心想要钱这么轻松。没料到老板雇了几个身材魁梧的保镖,狠狠地打了胡国荣和徐清林一顿。胡国荣一米八的中年壮汉好歹能招架住,徐清林身子瘦弱,鼻血像喷泉一样往外流,一只眼球都快被打掉了。后来他们才知道,这家珠宝厂老板有黑社会背景,借钱容易要钱难。
胡国荣受挫后,丢下正住院的徐清林走了。郑晓燕垫付了徐清林的医药费,要求他伤好之后去要小款,五笔小款的佣金提成抵这次医药费。但是,一万块对徐清林的诱惑太大。徐清林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得把珠宝厂的款要来。既然不能硬碰硬,那就得想其他辙。
徐清林再次去了珠海,找到老板说:“你给我八万,其余两万我们不要了。”那个老板说:“你眼睛想瞎是不是?一万块我都没有。”徐清林说道,只要你一天不给钱,郑晓燕就会盯你一天。你借钱的合同在我们老板那里存着,这笔钱我们是非要不可。现在少要你两万,算是退让一步。你如果拒不还钱,不管你在珠海有多大势力,我们会定期来骚扰你。
“打人你不怕,打死人你总要怕吧?”徐清林说。
珠宝厂老板听了,暗想这小孩年纪轻轻不简单,说的在理,当下给郑晓燕打了八万。由此,徐清林来深圳后,赚了第一桶金,一万六。
四
负责讨债的人有个好听的职业名字,叫商账追收师。上岗前,需要培训考试,然后颁发一张加盖红章的证书,持证上岗。
这张纸多半是假的,培训考试的目的是为了给新伙伴留下根正苗红的好印象,以便留住人。这跟传销是一样的道理,有些传销团伙每天不止培训,还要留作业周考月考。活在讲究形式的社会里,如果突然缺少了形式,则难免显得虚假。考试几乎产生不了多大作用,硬碰硬才是讨债公司经常使用的手段,武打武斗,胜者为王。
像徐清林这样光说道理就能拿到钱的不多,很多情况是讨债公司组织一批人浩浩荡荡地杀过去,有的公司甚至会雇佣几个艾滋病人加在队伍中,阵势上要在第一时间吓到欠债人。
郑晓燕手下有十来人,两人一组,徐清林和王标路编为一组。王标路是江西人,虽然不高,但挺壮实,两道浓眉,看起来生龙活虎。王标路带着徐清林去街头纹身店,在臂膀上纹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这样做是要让人看着心理恐惧,好要钱。
王标路做事果断直率,只要一接到任务,就能拎着一根钢管直奔欠债人家里。徐清林不太适应,只能给王标路做做后勤,王标路拿了钱毫不吝啬,佣金提成照样和徐清林平分。
八月正值一年中最热的季节,深圳犹如火炉,有几个讨债鬼要不到钱暴躁易怒,反复无常,随时都要互掐起来。要是谁拿到了钱,就比往常格外眼红嫉妒。雷州有笔十万块的款子要收,郑晓燕把“不良资产任务包”交给了徐清林和王标路。所谓“不良资产任务包”就是欠款人和其配偶亲属的基本信息,包括身份证号码、电话号码、家庭住址、银行卡信用卡号,甚至连微信、QQ等社交信息都包含在内。
至于这些信息怎么来的,徐清林不得而知。雷州是广东湛江所属的县级市,欠债人是当地一家小便利店店主。第一天上门,王标路直截了当地让其还钱。店主看到王标路说话威风不带喘气,或许是怕了,提出先还四万。王标路不同意,必须还全款。店主表示拒绝,第二天早上开店门,发现便利店玻璃墙贴满了黄纸,每张纸上用红漆醒目地写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九个字,路人驻足看了几秒,立马躲开,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店主是个固执的人,越是这样,越不还钱。在他晚上十一点关门下班后,王标路又行动了,买来一堆冥币,一个花圈摆在了便利店门口,两根白蜡烛彻夜燃烧。王标路十分有信心,硬碰硬并不适合这次任务,反而有被抓的风险,目标是个生活求稳定的人,只有这样不断加小料,才能击垮他的心理防线。果不其然,王标路警告以后,每天要租辆广播车在他店子门口叫嚣还钱,店主终于答应偿还全款。
五
徐清林唯一一次参与过“硬碰硬”是在九月。
那是一笔大单,光是佣金就有十六万。因此需要多人参与。郑晓燕编了一个临时小组,七八人左右,徐清林就在其中。电视剧里黑社会火拼什么样,当时现场就是什么样。
徐清林没见过这局势,吓得躲在一旁呆呆望着。最终双方恶战的结果是伤的伤,抓的抓。徐清林也被警察带走了,由于没直接参与,又放了。在警局,警察告诉了徐清林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当时混战下,王标路趁乱潜入了对方工厂的财务室,偷走了七万块,然后跑了。
这一年冬天,也就是2011年,徐清林来深圳整两年,除去生活成本,给外婆寄去一万,银行卡共存五万。徐清林这时想起当初带他来深圳的胡国荣,他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讨债公司人际网络很广,徐清林通过这张网,打听到了他的下落。
胡国荣讨债碰壁后,觉得吃力不讨好,就去云贵贩毒,被警察抓住现行,已经枪毙了。现在徐清林只能悼念胡国荣,他想起了离家前,外婆的叮嘱,别做亏心事。徐清林开始对这种整日讨债的工作产生了厌倦和悔意。
元旦过了没几天,爷爷去世的消息从家乡传了过来。徐清林忍住没哭,想起当初爷爷所作所为,心硬如铁。
郑晓燕让他回去,徐清林并不想回去。郑晓燕说:“徐清林,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这次不回去,你以后会不会后悔?”徐清林泪水忽然一下子涌出来。
郑晓燕从保险柜里拿出八千块钱给徐清林,你回去了就不要来深圳了,在深圳想吃碗饭并不简单。郑晓燕是个爱化妆的女人,尤其喜欢化浓妆,但很奇怪,徐清林认识郑晓燕两年多,从未厌恶过她。
六
自此徐清林一直待在家乡威海,后来通过网络和深圳朋友叙旧得知,2013年3月份,郑晓燕手下搞出了人命,随后郑晓燕及其团伙因寻刑滋事罪和出售非法提供公民个人信息罪被逮捕。
2012年元月底,20岁的徐清林带着一张银行卡回来了。外婆给徐清林做了顿丰盛的晚餐,徐清林看到外婆似乎又老了一些。办完丧事,送走爷爷后,徐清林收到了法院传票。亲生父亲将儿子告上了法庭,誓夺爷爷留下的房子。
姑妈找到徐清林说:“你给我和你爸一人一万,这房子我们不要了。”徐清林信了,打钱过去,父亲依然不撤诉。在居委会的帮助下,徐清林找到一位法律援助律师。针对徐清林未成年期间,父亲逃避抚养责任,可进行追究。至于房子,爷爷遗嘱是真实有效的,打官司是胜券在握的事。
徐清林在家休息了一个多月,买了两张去苏州的车票。他要带着外婆去那个郊区寺庙看一看母亲。
题图:来自网络,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曹荆棘,信仰写作者